第七十三章 最後一個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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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莊玉煙悲從中來,“姐姐,你把爹爹,飛揚和融兒怎麽樣了?”

    莊月明沉默半晌,冷哼一聲,“爹爹早已經亡故了,飛揚也去了,你的融兒麽……”

    莊玉煙情緒激動,失聲道:“融兒,融兒他……”

    莊月明良久方道,“你放心,融兒好歹是飛揚的孩子,我不會殺他的。”她的聲音中聽不出一絲情緒。

    莊玉煙啊的鬆了一口氣,顫聲問道,“爹爹,他是怎麽死的?”

    良久,莊月明的聲音才響起,“自從那夜之後,爹爹就一病不起,拖了一時間,藥石無效,便亡故了。”

    “飛揚……飛揚,他又是怎麽死的?”

    莊月明忽然哈哈大笑起來,笑聲在岩洞裏回蕩,說不出的悲涼。她怒道:“飛揚!飛揚!飛揚的名字也是你這個賤人配叫的嗎?”

    隻聽得一聲脆響,似乎是什麽杯盞被她揚手摔得粉碎。

    那杯盞用力摔在地上的聲響經過重重機關放大,在瞬間靜寂的山洞裏回旋不已,似乎落在每一個人的耳邊,餘音不覺,令人能想見雪白的碎片橫飛的場景。

    良久,那聲音終於平靜下來,山洞中死一般的靜寂。頭頂上的莊月明似餘怒未消,半天不曾說話。

    莊玉煙麵色雪白如紙,輕輕晃晃的燈影照過來,她的眼睛裏是一片死灰之色,顯然絕望至極。

    她不覺跪在地上,雙手緊緊地抓著床上緞被之上,那上麵繡著的鴛鴦戲水花樣被她揪成一團,攥在手心,因為過於用力,她修長略顯幹枯的手背,清晰顯出青色如同蚯蚓一般的脈絡。

    她以這種贖罪的姿勢,雙膝抵在冰涼的石板地麵上,慢慢抬起頭,眼中的淚水晶瑩如珠,一滴一滴落下來,急促地滾過她錦繡羅衣,那是一件極其華美的羅衣,上好的綢緞,即使在著陰森的地牢,紗燈照射之下,仍能閃耀著華澤,上麵滿繡著百蝶穿花,胸口之處正巧是一對翩翩飛舞的蝴蝶,栩栩如生。一顆淚珠滾過,迅速將之濡濕,來不及自幹,下一顆淚珠又至,始終將它們罩在水珠之中,牢牢困住。

    莊玉煙望著頭頂,喉嚨間擠出極低的聲音,“是的,姐姐,你說的對,我不配……但是求求你,求求你告訴我……我跪下來求你!”

    她咬著嘴唇,猛然鬆開手,將頭狠狠地朝地板之上磕去!那咚的一聲,在靜寂的山洞之中分外地響亮。

    她顯然用力至極,雪白的額頭上頓時出現一片血紅,襯著白發容顏,分外觸目驚心。

    莊月明沒有說話,但凝神細聽,山洞之中隱隱能聽見一縷若有若無的呼吸之聲。

    她應該沒有走,還在頭頂的某處。

    “姐姐,你聽到了嗎?”莊玉煙直聲叫道,那聲音說不盡的蒼涼,還帶著幾分淒厲。

    “姐姐,我跟你跪下磕頭了!你聽!”她咬牙切齒一般,眼中的淒惶之色漸消,剩下無盡的蒼涼和乞求。

    “咚!”又是一聲!

    “咚!”一聲連著一聲,響聲不斷,在洞中回蕩著,餘音不絕。

    莊玉煙的額頭上已是一片血汙,身體搖搖欲墜。

    就在靈越以為她要暈倒之時,一聲似有似無的歎息從頭頂傳來。

    莊月明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輕輕在耳邊響起,

    “我和飛揚做了十年恩愛夫妻。本來,我們可以繼續恩愛下去……可是他不該……”她頓了一頓,倏然住口。

    莊玉煙慢慢抬起頭,她頭上發髻釵環早已跌落一地,花白的頭發更見白多黑少,此刻蓬亂糾纏散於身上,長長地墜在冷硬的岩石之上,形同瘋婦。

    華燈照著她烏黑的眼眸,那裏曾是令人心動的溫婉,如今是寒徹入骨的冰涼,萬念俱灰的悲傷。

    毫無征兆地,她發出一聲長長的尖叫。她單薄的身體,似乎迸發出驚人的氣力。她的尖叫直衝靈越和路小山的耳膜,霍然生痛,令他們不有自主捂上耳朵。她的尖叫令洞頂的灰燼紛紛跌落,如霧的煙塵飄舞在洞中,她渾然不覺。

    她隻是尖叫著,用盡一切的力氣發出世間最悲愴最蒼涼最憤懣的聲響,那聲音響遏行雲,令聞者落淚,天地失色,地動山搖。

    久久,莊玉煙跌坐在地,如同一片在風雨之中抖動不已的秋葉,神情委頓。她嘶啞的聲音像一隻豹般發出深沉的低吼,“莊月明,是你!是你殺了他!”

    莊月明立在密室之中,聽到妹妹的聲音自機關管道遙遙傳來,清晰可辨。

    她不再叫自己姐姐,而是直呼其名。

    “莊月明!”她聽到這個自己的名字從妹妹的口中傳來,奇怪的是,第一個湧上心頭的感覺不是惱怒,而是寂寞,那深入脊髓,在暗夜之中糾纏不休的寂寞。

    從什麽時候起,在這偌大的山莊裏,再也沒有人叫過她的閨名了?那殷殷叫著她閨名的人,都已埋入青山黃土,化為一具具白骨。

    餘下的人,誠惶誠恐地叫她:“莊夫人”。他們對她畢恭畢敬,萬般小心討好,生怕她一個不舒心就嚴加責罰。輕則杖責,重則廢除武功,逐出山莊。還有一些倒黴鬼,被她拖進密林,成為她的盤中餐。

    密室裏,幾盞燈火搖曳,幽暗如豆。她不覺舉起自己的雙手,對著微光細細端詳。

    這是一雙極美的手,骨節圓潤,皮膚細膩嫩白,如同剝開的雞蛋白子,瑩白不見一絲皺紋,十根手指纖纖,指甲粉盈微紅,就像春日盛開的淡淡櫻花。

    任誰見了,都會震撼無比,認為這是上天懷著鍾愛之心,賜予她美妙無比的傑作。

    可是她知道,這雙美麗晶瑩的手,在每個圓月之夜,就會變成毛骨悚然的利爪,輕而易舉地撕開任何人的喉嚨,挖開那汩汩而出的血泉,滿足她對人血的渴求。

    那個時候,她不是自己,她隻是一頭想要瘋狂攫取人血的怪物。

    父親當年說的沒錯,她就是一個怪物。

    一個在清醒的時候,連自己都憎恨不已的怪物。

    她應該在多年前的一個黎明,從噩夢中清醒過來的那個黎明,聽著妹妹的尖叫,在父親冷然舉起的掌下,痛快死去,

    倘若那時死去,她是否還是父親心中摯愛的女兒,"qing ren"眼中至死難忘的愛人,妹妹口中的好姐姐?

    然而她終究還是活著。

    就像當年病榻之上,妹妹在耳邊的低語,“你要活著,幸福地活著。”

    “莊月明,你殺了他!你殺了飛揚!”

    妹妹的聲音又從機關傳來,一聲聲,悲傷入骨。

    她何嚐不是?她強自忍住心中的悲傷,是的,悲傷,那個黎明之後被她視為軟弱的悲傷,如同排山倒海的滾滾浪潮,毫不留情地將她卷入茫茫大海。她隨著狂風巨浪顛簸,放棄了一切的掙紮,就此沉淪。

    她對妹妹的控訴,竟然有一些前所未有的惶恐。

    她的辯解是如此無力,“我何曾想殺他? 我是那麽愛他……在地牢裏的三年,每日裏念的都是他,想的都是他。我寧願死的是我……”

    “但是你還是殺了他!”妹妹的聲音前所未有地冰冷,一字一字,無比分明,每個字就如同匕首一般狠狠地刺入她的心頭。

    她有些淒惶,不自覺地又看向自己美麗無比的手,不由大驚失色,手上赫然沾滿了鮮血,還在不停地滴淌。

    那是飛揚的鮮血。

    是的,她親手殺死了他,用這雙美妙無雙的手。

    因著這淋漓的鮮血,她深埋記憶上塵灰如被大風呼嘯而至吹開,露出裏麵醜陋不堪的事實,一樁樁,一件件,如同走馬燈上的畫影,旋轉不休。

    這一切的一切,起點在哪裏呢?是了,在那個她本應該死去的黎明。

    黎明前的黑暗漸漸隱去,東方露出了魚肚白,燦爛的朝霞絲絲縷縷鋪染了整片天空,美麗輝煌。

    她委頓在地,霞光之中,看著父親眼中一閃一閃的寒光,他舉起江湖聞名的鐵掌,一步一步向自己走來。

    她朦朧的淚光看著天邊流光溢彩的雲霞,一輪紅日將出未出,她想,這是她最後一次看到這美麗的日出了。

    鐵掌挾著淩厲的掌風如期而至,卻沒有將她拍死,而是陷入深深的暈厥。

    父親,終究硬不下心腸,將她這個從小愛逾性命的女兒終結性命。

    等她悠悠醒來,已是身處地牢之中,紗燈恍惚,光影婆娑,有如隔世再生。

    父親守候在她的床頭,似一夜之間白頭。他見女兒終於醒來,深深呼出了一口氣,眼中交織著幾分驚喜,幾分疲憊,還有幾分愧疚。

    “月明,你醒了?”他跟從前一樣叫著自己的名字,她蠕動著嘴唇,想要應聲,倏忽之間想起父親的鐵掌,便轉頭向著暗壁,置若罔聞。

    “月明,你生爹的氣了?”父親軟語相求,“爹也是沒有辦法啊……”

    她哼了一聲,依舊不理父親。

    良久,父親一聲長歎,那長長的歎息是她曾經熟悉的。每當她和玉煙闖了禍,父親想要嚴加管教她們,高高舉起了藤條,卻又輕輕落下,便會發出這樣的歎息,“阿珈啊,你為何要去得這樣早?女兒們長大了,我現在不知道該怎麽管教了,你要是還在,該多好啊……”

    阿珈是母親的閨名,生下她們這對姐妹花便因血崩去世了。她和玉煙對她的印象,來自父親珍藏的許多畫像。畫中的人兒,是個極其明豔活潑的女子,或騎在一匹高大神氣的棗紅馬上,英姿颯爽,或是一身胡女妝容,在一麵大鼓之上作胡旋之舞,又或是春日桃花之下,拈花一笑,嬌容豔豔,勝過灼灼桃花。

    父親後來沒有再娶。曾經有許多至親好友,為他物色了不少名門淑女,他卻一概推卻:“阿珈在底下不會開心的,若是娶來的女子對女兒們好,女兒們難免跟她親近,阿珈定會吃醋,若是對女兒們不好,阿珈又會傷心難過,我百年之後,又有何麵目去見她?”他這番道理,竟令好友們無言以對,漸漸絕了心思,不複提起。

    等到她年齡漸長,已然懂事,開始懂得體貼父親之心,最聽不得的,便是那時他追思母親的歎息。

    這歎息落在她的耳中,如同鋒芒刺入她的耳鼓。

    她轉過頭來,看著父親,低低叫道:“爹……”(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