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記得當時綠羅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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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莊妙融原本一塵不染的白袍上點點殷紅的血漬,他望著莊月明形似癲狂的臉,不覺後退一步,失聲叫道:“母親,我是妙融!”

    莊月明忽然痛哭出聲,這一刻,她的美貌不再,猶如一朵開敗的優曇花。她赤身蜷縮在團團黑發之中,依偎在方迪的懷中,宛如一個柔弱無依的嬰孩。

    莊妙融將自己的外衣解下,覆蓋住她的身體。

    “飛揚,飛揚死了!不會再回來了!”她哽咽著,仿佛癡了似的,不斷重複他說著這句話,也不知說了幾次,幾十次……甚至幾百次。

    “你的母親心中,永遠隻看得見你的父親。”方迪忽然道。

    “你是誰?”莊妙融問道。方迪的麵容跟上官龍毫無相似之處,很難將兩人聯想在一起。

    “這個問題我也經常問自己。”方迪輕輕拍著莊月明的背,就像哄著鬧睡的孩童,“十幾年前,我是江湖上令人聞風喪膽的玉魔手方迪,後來竟成了玄機山莊的管家上官龍。可是不管是誰,在夫人麵前,我卻是一個怯懦的男人。怯懦到,十幾年來,從來不敢表露自己的心跡。”

    “你……一直暗戀著夫人?”靈越不由輕輕歎息。

    方迪並不看她,他凝視著莊月明,眼裏俱是愛慕之情。莊月明時而糊塗,忽而清醒,聽到這句話,臉上竟露出不可思議的神色。

    “你看,我是否隱藏得很好? 就連夫人都沒有察覺道一絲一毫。”他哈哈大笑起來,笑聲裏充滿了悲涼。

    莊月明身子一陣顫抖,緩緩放鬆了手,緩緩止住了哭聲,空洞的眼神漸漸凝聚了光輝,她顫聲道:“我以為……我以為……”

    昔日殺人不眨眼的玉魔手滿臉溫柔之色,“你以為,我藏身在玄機山莊,甘願為奴,供你驅使,隻是為了報答你的救命之恩?”

    莊月明茫然點點頭,方迪嘴角浮起笑意,“其實我就早認識你,早在你救我之前……”

    眾人聞言俱是一驚。

    方迪癡癡地望著懷中的莊月明,眼中閃過異樣的光彩,“你可記得那年在嘉興舉行的武林大會? 大會過後,你與莊主煙波湖上泛舟。你穿著一件月白色的輕衫,碧色的羅裙上繡滿了不知名的花。你站在船邊,低頭去玩青色的蓮子。你一定沒有發現,我在蓮葉深處的小舟上看著你。”

    莊月明的眼睛裏忽而似點亮了繁星,蕩漾起一絲笑意,“原來偷看我的人是你啊……我記得向你扔了一支蓮蓬。”

    那時的少女莊月明,一定沒有想到,接到蓮蓬的人,會跟她一生的命運有如此多的牽絆吧。

    莊月明澀然道,“我那時很歡喜,還以為是飛揚……”

    方迪浮出一絲酸意,輕輕哀歎,“你的眼睛裏從來隻看見他……武林大會上他一亮相,我就看到你對著他目不轉睛,再也瞧不見別人了……”

    莊月明呼吸困難,妙目之中溢滿哀傷,“他,終究是負了我……”

    莊妙融微有詫異,露出不平之意,“娘親,你為何這麽說?父親至死,都是愛著你啊,何曾辜負於你?”

    莊月明森然冷笑起來,目光之中帶著三分冷然,三分淒清,還有三分說不出的酸楚,“我,並不是你的母親……”

    莊妙融麵色一滯,欲言又止,母親定是糊塗了,竟連自己也不認識了。

    路小山忍不住出言提醒,“她的確不是你的母親……你的母親另有其人。”

    莊妙融半日之中,慘遭遽變,心神已亂,此時聞言呆了一呆,神色大變,“你告訴我,這一切到底是怎麽回事?”

    莊月明的臉上浮現出譏笑的神色,麵色越來越蒼白,方迪的麵色越發陰沉如水,他哀求著:“大小姐,求求你,不要走!”

    莊月明對他勉強微笑,已是十分虛弱,“你啊,果真……是個怯懦的……男人。你到現在也不敢……叫出我的名字。”

    方迪的眼淚大滴大滴落在莊月明的臉上,他聲聲呼喚:“月……月明,月明!你不要走!”

    莊月明微笑漸漸凝結,喃喃道:“我看見飛揚了……他來接我了……”

    莊妙融膝行到莊月明的身邊,泣不成聲,“娘親! 娘親!”

    莊月明艱難地伸起手,欲去撫摸莊妙融的臉龐,她的眼中閃爍著奇異的光芒,竟是十分歡喜:“飛揚……你終於原諒我了!”那手突然猛然垂下。方迪發出一聲哀嚎,將莊月明緊緊抱在懷中,怒瞪著莊妙融:“你走開,你走!”

    “月明!月明!”他一聲接一聲地呼喚著莊月明的名字,莊月明像睡熟了的嬰孩,安靜地躺在他的臂彎,沒有任何回應。

    莊妙融癱坐在地上,看著自己的雙手,喃喃自語:“是我,是我殺了她!”

    方迪淒然一笑,“月明走了,我活著還有什麽意義?”一語未落,這昔日江湖令人聞風喪膽的大魔頭嘴角鮮血一漫,麵色漸漸蒼白,宛如一尊雕像。

    “他已經自斷經脈而死了!”路小山凝視著方迪,語氣裏隱隱有一絲惋惜。

    莊妙融呆呆地看著相擁的莊月明和方迪,忽然發瘋一般欲將兩人分開,但是方迪的雙臂緊緊護住莊月明,饒他如何用力,竟是徒勞無功。

    “莊兄……”靈越和路小山製止了他,“你這樣會損害莊夫人的遺體的。”

    他頹然坐地,抱著莊月明的屍體痛哭起來,身體不停地抖動著,顯然痛苦至極。

    “是我殺了她……是我殺了她!縱使她有千錯萬錯,也終究將我撫養長大,我叫著母親叫了數十載,可是我竟然殺了她!”

    母親在他心中一直宛如天上明月,隻可仰望不可親近,而今忽然恢複記憶,樁樁件件的過往,恐怖之極,他一時如同癡狂一般,肝膽俱裂,忽然瞥見地上的長劍,抓起來就往頸間抹去……

    路小山手指如電,未等刀鋒靠近脖子,便劈手將長劍奪了下來,用力一擲,刺入到幾丈外的樹身上。

    靈越微微歎息,蹲下來,輕聲在他耳邊道:“莊兄,你可知道,你的生母還活著。”

    莊妙融半晌,抬起頭來,眼中含淚,一片迷惘之色, 茫然問道:“你說什麽?你再說一遍。”

    路小山將他扶起來,順手替他拍了拍白衣上的灰土,微微一笑:“莊兄,你的生母還在禁地的地牢裏。”

    莊妙融難以置信,“你們如何知道的?”

    靈越和路小山便將整個事件的來龍去脈講了一遍,莊妙融的神色不斷變幻,最後發出一聲歎息:“我十五歲那年決意離開山莊,人人都道我是少年氣盛,不願躲在祖輩的蔭蔽之下,要去闖蕩江湖,揚名立萬。其實,哪裏得知,我是無法待在山莊了。想不到我離家十年,一朝歸來,竟又是發生了這麽多的事。”

    路小山望著天邊陰沉的太陽,對莊妙融說,“我們快去找莊夫人吧。”

    莊妙融一怔,本能地看了一眼躺在地上被方迪緊緊抱住的莊月明。

    路小山拍了一下腦袋, “哦,我是說,我們快去禁地吧,你娘還關在地牢裏呢!”

    “娘……”這個字好像燭光一般點燃莊妙融的黯淡的雙眼,他不覺喃喃自語,咀嚼著這個字。

    稱心不知道在哪裏冒出來叫道:“公子!”

    這聲稱呼瞬間將莊妙融帶回清醒狀態,他微微蹙起雙眉,“怎麽就你一個人?”

    稱心的臉上看不出表情,躬身回稟:“山莊裏的人都在等待公子的命令。二小姐的人剛剛被關押起來了。”

    莊妙融略一思忖,問道:“他們在哪?”

    “都在小姐的別院。”

    莊妙融看著地上的屍體,輕聲道:“將夫人和此人的身體小心分開,暫放在海棠苑,準備料理後事,切忌不可走漏任何風聲。至於二小姐……”

    他用探究的眼神看著靈越,帶著幾分歉意,“我與舍妹已經十年沒見了,想不到她竟然頑劣至此,對兩位多有得罪。我替舍妹陪個不是……隻是我們畢竟是血濃於水的兄妹,還請靈越捐棄前嫌,饒了她的性命……”

    靈越心想,莊妙而雖然性情放蕩可惡,但是身中七日夢之毒,已然得到了教訓,於是對莊妙融說,“令妹中的毒名為七日夢,並無性命之憂,隻需要每日大量喂水,七日之後自然醒轉。隻是……”

    “隻是什麽?”莊妙融急切追問。

    “令妹可能會喪失部分記憶……到時能否認出公子,全憑造化了。”靈越輕輕咬住了嘴唇。

    莊妙融聞言,眉間慮色頓消,“隻要性命無憂,足矣。”

    他想起了什麽,俯身凝視了莊夫人片刻,輕輕握住了她的右手,從中指上取下來一個藍色的戒指。

    他手持戒指,朗聲對稱心道:“你傳我的命令下去,夫人已將莊主之位傳於我,二小姐如今深陷昏迷。有願意效勞的,可以留下,不願意的也不勉強,可以自行離開山莊。隻是不可在江湖上作惡,否則殺無赦。”

    靈越和路小山相視而笑。

    頃刻間,莊妙融又成了那個鎮定自若,風姿曼妙的玄機公子。

    莊妙融目光閃動,注視著手中的戒指,那枚戒指閃著幽幽的藍光,托著一朵奇異的花。

    靈越的頭轟然炸了開來,猶如千萬道光芒在她眼前閃耀。

    那花,赫然又是彼岸花。(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