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釋疑(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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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握起的拳頭微微收緊,在暮朝看不到的角度,眼中射出銳利的光芒。
那人小時候,即便是被皇父無視、被兄弟們嘲諷、被奴才們欺負,也總是微微淺笑,清雅高華;後來被皇父嗬斥,絕了奪嫡的希望,甚至被自己除籍改名,這對一個曾經風華絕代、名滿朝野的八賢王而言,已經可算得上是極盡侮辱了,可那人依舊不改清華,即便是跪在自己麵前,也自有一股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孤傲與堅持。那人麵對困境與責難時唇邊的一抹淺笑總是讓人覺得無論何時何地、身處何種困境,他也永遠不可能卑微的向對手低頭。雍正心裏清楚,倘若易地而處,想必他也會有如此的堅持。因為那是他們這群兄弟們即便舍棄生命也絕對不可能拋棄的底線,那是他們身為愛新覺羅家族皇子的驕傲和尊嚴。
可如今,那人卻不止一次的匍匐在自己腳邊,用卑微的態度向自己認罪、祈求、謝恩。這非但沒有讓他心裏有一絲愉悅,反而卻升起更大的疑惑和不安。
一個人麵對巨大的磨難和痛苦,也許會發生一定的改變。可是,這改變真的會如此徹底?甚至於會舍棄原來最為重要的自尊和傲骨?
雍正麵對胤禩的改變,自然是早就差遣心腹暗查過那人的身份。思及奴才們回稟的胎記與傷疤均無異樣,身份無可疑,又念及那人自打醒後對他的態度,原本被壓在心底的種種疑慮便無法抑製的破土而出。
雍正心思轉了數回,麵上卻是笑著抓住了暮朝的手臂,強勢的將暮朝從地上拉起,並輕柔的扶回床邊,舒緩的語氣中甚至透著些許關懷,“你身子不適,剛有些起色,不說好好保養,又在這和朕折騰什麽?這些虛禮你不必在意,快躺下休息一會兒,先養好身子要緊。”
暮朝不願在雍正麵前不自在的趟在床上,又不敢違逆雍正的旨意,隻得在床邊坐下,心裏思討著不知雍正心中的疑惑何時會爆發。越是拖著,越是麻煩,不如讓他盡快發作出來,趁機解了他心中的質疑,反而好些。
雍正也沒繼續堅持讓暮朝躺下休息,反而突然對跪在殿內的禦醫及侍從們說道:“你們下去,遠遠的在奉辰苑外候著。無朕傳喚,不許旁人接近一步。無旨亂闖者,立斬。”
禦醫及侍從們如蒙大赦,慌忙的退出殿外。
暮朝眼見著雍正不再催著禦醫們為自己診治,又將侍從們遣到殿外,心裏便有了些準備,知道麵對自己刻意露出的破綻,雍正已經疑慮至深,怕是無法再等,應該馬上便會發難。
雍正沒有立刻開口,也沒有任何動作,隻是凝視著暮朝的雙眸,眼神晦暗深邃,不知其所想。
暮朝沒敢動,也沒有開口說話,隻是麵無表情的和雍正對視著。殿內的氣氛一時之間有些讓人難以喘息的壓抑和沉默。
雍正望著暮朝麵無表情的麵容,語氣淡淡的開口言道:“聽奴才們說,九弟死前受盡屈辱,衣不蔽體、食不果腹。明明是皇親貴胄,卻隻能屈居陋室、身陷囹圄。每日吃著奴才們扔到地上的發了黴、變了質的冷炙殘羹,還要日日受著奴才們的打罵嘲諷,終是無法承受、鬱鬱而終。你聽了,心疼嗎?”
暮朝身子微微一震,眼神中閃過一抹痛,卻迅速的消失不見。
雍正緊緊的盯著暮朝的眼睛,又接著說道:“你的福晉向來行事猖狂、言行無狀。多次抗旨不尊,甚至膽敢開口辱罵朕。若是朕不嚴懲,如何向朝臣宗親交待?以後又如何服眾?聽說在你遵從朕的旨意將她休棄後,她終日以淚洗麵,最後竟然*而死。可她萬萬不該在臨死前依然對朕不敬、出言不遜。如此藐視君王之徒怎能輕饒?為平息眾怒,朕隻好下旨將她開棺、鞭屍、棄之荒野。你知道後,怨恨嗎?”
暮朝的身子又是輕輕一顫,眼神中掠過一抹嘲諷。
雍正目光灼灼,步步緊逼,“朕表麵上給你親王之尊,其實卻不斷將最難辦的差事扔給你。無論你辦得好或不好,得到的永遠都是朕的一頓斥責。你該知道,朕就是要逼得你無路可退。你被朕趕出宗籍,更改賤名,朕將你圈禁,縱容奴才們苛待你,你該知道,朕的目的,就是要你死。隻有你死,八爺黨才會徹底瓦解;隻有你死,朝廷中的黨爭才能真正平息。你心境明澈,知曉清楚後,甘心嗎?”
暮朝咬緊了嘴唇,甚至咬得蒼白的唇瓣流出鮮紅的血來,襯著那慘白的臉色顯得尤為淒慘可憐。
雍正似乎欣賞夠了暮朝的神色,突然棲身上前,伸手扼住了暮朝的脖頸,灼熱的氣息噴在暮朝臉上,卻讓暮朝的身子抖得更加厲害。
雍正的目光冰冷,語氣更是森然,“你心疼嗎?怨恨嗎?甘心嗎?你說你想要救十弟性命,若是朕要你拿自己的命來換,你願意嗎?”
雍正說完,似乎並不想聽到暮朝的回答,便收緊手指發了狠的用力,銳利的鳳眸中滿是陰毒狠辣,似乎真的是想要了暮朝的性命。
暮朝覺得自己胸腔好似要炸開了一般,窒息的痛苦讓暮朝似脫了水的魚一樣難過。暮朝極力的抑製住身體本能的掙紮和反抗,隻是用清冷的目光默默的凝視著雍正狠厲的雙眸,眼神中閃過種種情緒,痛苦、不甘、怨毒、憎恨,最終卻變幻成一片澄澈清明,所有悲痛掙紮均已消逝不見,唯餘一絲悲憫與不舍。
雍正自然沒有放過暮朝眼神中一絲一毫的情緒變化,隻是,悲憫、不舍……雍正不由得皺起眉,這反應,不對。
雍正的右手繼續用力,左手卻輕柔的托起了暮朝由於即將陷入昏迷而軟下的身子,語氣溫柔卻冰冷的在暮朝耳邊輕聲質問著,“說,你是誰?”
暮朝隻覺得頭腦已漸漸昏沉,身子漸漸酥軟無力,便已明白,這身體的承受能力已近臨界。這瀕臨死亡的感覺實在不算好受,但多年的訓練和經曆早已讓暮朝適應了這種臨死的緊張、茫然與痛苦。即便是在此時此刻,暮朝看似失去了意識,卻依然可以讓自己神智清明。
雍正見那人瘦弱的身子柔軟的垂下,一動不動的身體隱隱透著一股即將死亡的冰冷。慘淡的臉龐退去所有血色,隻剩近乎透明的慘白。那雙讓自己的驚異的澄澈鳳眸已經漸漸目光渙散,隻餘光華散盡後的迷離與茫然。
雍正突然鬆開了扼住那人脖頸的右手,幾個青紫、可怖的淤痕便瞬間映入雍正的眼簾,看得雍正不由得緊了緊雙眉,右手隨即托住那人的後腦,將那人拉近自己,語氣依舊冰冷的繼續問道:“你到底是誰?想做什麽?”
雍正見那人的嘴唇微動,似乎低聲喃喃著什麽,隻是聲音太小,聽不清楚,便耐心俯下身側耳細聽。隻聽得那人虛弱的在他耳邊反複喃喃低語著兩個字,細聽之下,才終於聽清,竟是額娘。
雍正的眉頭皺的更緊。額娘?良妃?這倒是胤禩最在乎的人。想那良妃衛氏,本是內管領阿布鼐之女,辛者庫罪籍出身,卻以冠絕六宮的容貌被聖祖寵幸,入侍宮中。康熙二十年,生皇八子胤禩後,地位仍舊十分卑微,甚至無資格親自撫養胤禩。直至康熙三十九年才由於胤禩的優秀被冊為良嬪,未幾晉良妃。但這依舊無法改變她是清朝曆代帝王中母家身份最低的妃子。雍正深知若說誰是最了解胤禩的人,隻怕非是自己莫屬。他二人彼此曾是最親密的兄弟,也曾是彼此此生最大的對手。為了打壓對方、戰勝對方,二人無不詳細研究過對方的喜好弱點。自從海東青事件後,雍正便明白了良妃在胤禩心中的地位。隻是眼前這人的種種反應,又似乎與以往的胤禩大為不同。起碼,以他對胤禩的了解,胤禩對他這個最大的對手絕不會是如今這種謙卑的態度。
雍正見那人已經陷入了昏迷,便將人緩緩的放在了床上。直起身子後突然意識到剛才的動作竟是自己意想不到的細致輕柔,雍正不由得一愣,隨即又有些惱怒,繼而動作略顯粗暴的撕開那人身上的青色長衫,不出所料的看到了那人胸口的那顆紅色胎記。雍正猶不甘心,又挽起了那人右手的衣袖,那人小臂上的一道傷疤果然如預期般映入眼簾。雍正凝視著這道傷疤,思緒飛遠,不知想起了什麽,眼中閃過一抹複雜的神色。雍正伸出左手,緩緩的撫上這道傷疤。多年後,這傷疤似乎比那時候淺淡了些,卻依舊帶給雍正不亞於那時初見這道猙獰疤痕時帶給自己的震撼。真是沒想到,如今在多年後再次親眼看到這疤痕,自己竟然會……會有一絲心痛!
這種出乎意料卻又無法控製的情緒讓雍正有些惱怒和煩亂。自己怎麽會對這人覺得心痛?這人是他生平最大的對手,這人給他製造了無數麻煩。自己至今還要收拾這人留下的一堆亂攤子。自己應該厭惡他、恨他、巴不得除之而後快。而如今,麵對這個滿身謎團甚至很有可能給自己的江山社稷帶來無數隱患的他,自己怎麽會覺得心痛?怎麽能夠?怎麽可以?怎麽可能?(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