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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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暮朝在清宮中度過的第一個除夕之夜。因著並無知心人陪伴,暮朝也自然沒有守歲的興致。然而這些年來,暮朝卻是有著晚睡的習慣,有些時候是睡不著,有些時候則是不想睡。

    既然不睡,自然是要找些事情做的。暮朝信步來到書案旁,拿起自己正在撰寫的書稿,皺著眉想了一會兒,又動筆寫了起來。

    說心裏話,暮朝其實也不清楚究竟自己現在寫的這些東西能不能真的起到預期中的作用,畢竟自己已經努力了太多次,也失敗了太多次了。然而,那些年跟在那人身邊,總是聽著那人在不同的時間、不同的地點、用不同的心境和語氣說著同一句話,“有很多事都要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才會有成功的希望”。暮朝每次聽到那人說這句話的心情也大不相同,有時輕鬆、有時愉悅、有時惱怒、有時又伴著難言的心碎。如今時光流轉,很多人和事都早已離自己遠去,有些事暮朝不願想,有些事則是不敢想。然而這句那人常說的話卻被暮朝記了下來,在自己情緒低落的時候念兩遍,聊以作為勉勵自己撐下去的慰藉。

    不管宮中如何喜慶喧鬧,奉辰苑這裏倒是格外的寧靜。暮朝倒是非常喜歡這種寧靜,可以讓自己靜下心來,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暮朝用修長的手指握住上好的湖筆,在潔白的宣紙上信手將自己腦海中想要讓雍正知道的事情一一寫下。或許是因為心無旁騖的做著一件事,因此內心格外寧靜平和,卻也沒有那些雍正所擔心的孤獨寂寥的情緒。

    暮朝正寫得專注,卻忽然聽得一聲激動、暗啞的呼喚:“八哥!”,暮朝不由得回頭望去,隻見殿中進來一位身材高大之人,濃眉、鳳眸,麵色略微蒼白,似乎剛剛大病初愈的樣子,臉頰消瘦得有些凹陷,至今仍帶著些許的病態。那人見到暮朝極是激動,步伐踉蹌的衝到暮朝身邊,打量了片刻,便一把將暮朝緊緊的抱住,雙臂很用力,力量大得讓暮朝覺得自己的骨頭都似乎要被捏碎了。暮朝卻沒有推拒,反而用手輕輕拍著那人寬闊的背。良久,那人的身子依舊顫抖不停,暮朝清晰的感覺到自己肩上漸漸傳來的濕意。

    過了許久,等那人的情緒終於平複了些,暮朝輕輕的歎了一口氣,對那人說道:“十弟,我沒有想過此生還能有機會再見到你。這些日子……你還好吧?”

    那人正是胤禩最疼愛的弟弟愛新覺羅·胤䄉。剛剛見麵之時,暮朝險些沒有認出允䄉來,因為他的變化實在是太大了。以往強健壯碩的身材如今卻隻剩下病態的消瘦,向來健康紅潤的麵龐如今卻變得病弱而蒼白,曾經俊朗明亮、桀驁不馴的黝黑鳳眸漸漸被殘酷的境遇消磨的隻剩下抑鬱和痛苦,再不複往日的神采飛揚。暮朝望著這個自小便跟在胤禩身後,即使在最危難的時候仍然不離不棄、共同進退的至親兄弟,心裏竟也泛起了一絲感慨。

    允䄉終於平靜了下來,鬆開了暮朝的身子,又拉著暮朝走到桌邊坐下,仿佛看不夠似的一直盯著暮朝的臉,仿若一不留神暮朝便會在眼前消失一般。

    正當允䄉想要開口之時,門口卻傳來了高無庸尖細的聲音,說是奉皇上的旨意,送來些酒食給八爺、十爺作為夜宵。

    暮朝連忙開口吩咐將夜宵呈上來,隻見端著精致食盒的宮人們一陣來來往往,隨後桌上便迅速的擺滿了各色美食佳肴。

    暮朝見允䄉低垂著頭,也不吭聲,便主動開口對高無庸說道:“請高公公轉告皇上,謝皇上百忙之中竟還費心想得如此周到,這桌宴席很好,謝謝皇上的賞賜。”

    高無庸連忙彎腰應諾,接著又說道:“皇上命奴才轉告八爺,原本今日也想讓府上大阿哥過來陪八爺守歲,然而不巧大阿哥今日感染了風寒,皇上擔心大阿哥過來會過了病氣給八爺,便吩咐大阿哥安心在府中臥床靜養,說是等養好了身子便安排大阿哥進宮與八爺一聚。皇上還說已經派了太醫去為大阿哥診過脈,說是風寒並不嚴重,隻消靜養幾日便會痊愈,還請八爺安心,不必牽掛。”

    暮朝聽了,微笑著說道:“皇上想得很是周到,我今日能與十弟一聚,已是喜悅萬分,請高公公替我向皇上轉達我的感激和謝意。”

    高無庸笑著應了,眼睛掃了掃桌子上的菜肴,又說道:“還有一事,皇上讓奴才提醒八爺,這桌宴席中的細粥、湯品、精致細點八爺都是可以吃得的,隻是那大油大膩之物還請八爺萬萬不要品嚐。此外,這美酒八爺也是碰不得的,一口、一滴都不行。皇上還說等八爺養好了身子,有多少好東西都吃得,多少美酒也都喝得,隻是現在還是要以身體為重才是。”

    暮朝聽著雍正細細的囑咐,心裏不禁有些好笑,暗暗想到這天下有幾人能知這位冷麵帝王竟是一個如此瑣碎的話嘮之人,對待自己放在心上的人卻是事無巨細都要看都要管,果然是人不可貌相,這性格簡直破壞了他原本冷麵威嚴的帝王形象。

    直到暮朝笑著一一應了,高無庸才心滿意足的帶著一眾宮人回養心殿複命去了。

    暮朝自己在殿中的時候,通常都是不需要侍從在旁邊服侍的,如果不是為了讓那多疑的帝王放心,暮朝也不會放任侍從暗衛們在自己身邊轉來轉去。然而今日,暮朝確發現一向喜歡在自己眼前晃悠的侍從宮人們均已消失不見,想來是得了雍正的吩咐,所以才刻意走開的吧。可是,雍正又豈會放心讓自己與允單獨見麵,暮朝仔細用精神力感受了一下周圍的氣息,果然發現了暗衛的蹤影。數量不多,一個而已。然而對於雍正來說,一個暗衛,已經足夠讓他知道自己想要知曉的一切了。

    這個暗衛,顯然是高手。若非暮朝有著異能輔助,怕是也無法察覺那暗衛的蹤跡。若是普通人,更是無法察覺那暗衛的存在。至少暮朝審視著允䄉的武功,便知道允䄉定然是不知這附近還有暗衛存在的。

    暮朝原以為當殿內隻剩下自己與允䄉兩個人的時候,允䄉定會迫不及待的對自己一訴衷腸,然而出乎暮朝意料之外,允䄉隻是呆呆的坐著,凝視著滿桌的美食佳肴,眼神陰鬱。

    暮朝略一尋思,便對允䄉的心思了解了幾分,倒也沒有迫他開口,而是拿起桌上精致的酒壺,為允䄉斟滿了一杯酒。

    暮朝將酒杯遞到允䄉麵前,微笑著說道:“這酒香氣凜冽,正是你最喜愛的竹葉青,四哥心細,怕你喝了傷胃,特意吩咐人將酒暖的正好。你我兄弟二人難得今日一聚,十弟定要滿飲此杯,方不辜負了這良辰美景。”

    允䄉卻仿若沒有聽到暮朝的話一般,並不接酒杯,仍是低著頭,看不清臉色。

    暮朝想了想,又勸道:“隻可惜九弟今日不能在此與你我一聚,不然,他倒是最愛那女兒紅,每次喝到上好的女兒紅,九弟都可以連飲三大碗。今日九弟雖不在,你也該替九弟喝一杯美酒才是,以免他又念叨,說你每每都與他鬥嘴,少有讓著他的時候……”

    然而暮朝尚未說完,卻被允䄉狠狠的握住了拿著酒杯的手,隻聽允䄉氣息不穩、目眥欲裂的低吼道:“你住口!你既然口口聲聲的稱呼那人為四哥,又豈敢再提及九哥?你難道不知,九哥就是被那人除籍、改名、監禁致死嗎?你的仇、九哥的仇,他對你們所做的一切,難道你如今……都忘了不成?四哥、四哥,喚得多親切!他殷勤關照,你尊敬感恩,你們還真是兄友弟恭的很!我原以為你被那人圈禁宗人府,指不定如九哥那般受了多少侮辱虐待,忍了多少屈辱責難!誰曾想,原來你竟是在這裏自在逍遙,被那人照顧得無微不至。真是可笑,我和九哥竟然被你們欺騙的團團轉,合著你們兄弟倆倒是給所有人演了一場精彩絕倫的好戲啊!隻可惜九哥無辜,竟被你們累的失了性命,而且是被那些下賤的奴才們欺辱致死!如今,你還敢勸我喝你那好四哥送來的美酒!呸!我便是渴死餓死,也不屑吃那人施舍的東西!”

    允䄉越說越激動,雙目赤紅,已是氣極,手勁也越來越大,早已將酒杯捏得碎裂卻依然不肯住手,滾熱的美酒混著暮朝殷紅的鮮血緩緩流下,點點滴滴的滴在地上,允䄉卻是隻盯著暮朝的眼睛,根本沒有注意到暮朝受傷。而暮朝又向來能忍常人所不能忍,這點痛楚對於暮朝而言,簡直是不值一提,因此被暮朝忽略不計了。於是暮朝也淡定從容的與允䄉對視著,溫潤淡雅的麵容上竟無一絲情緒變化。

    允䄉看著這位自己打小便一直追隨崇拜的哥哥,漸漸回想起從前八哥對他和九哥的關心、照顧,激狂的情緒略微平緩了些,漸漸鬆開了握住酒杯的手。允䄉歎了口氣,正想開口說些什麽的時候,卻驚訝的發現自己的右手滿是鮮血。允䄉先是一愣,隨即抓住暮朝的手臂,驚慌的發現那人天青色衣袖上竟然被染上了縷縷鮮紅,而右手更是一片血肉模糊,形狀十分恐怖。

    允䄉不由得急紅了眼,惱怒道:“你,你怎麽不早說呢!右手都被紮成這樣了,不喊疼,也不推開我!你這是苦肉計嗎?成心讓我內疚、讓我後悔是不是?太醫呢?快讓奴才們去傳太醫來!”

    暮朝還真沒成心想用這苦肉計,隻不過這點小傷暮朝真的沒有放在心上,心理正琢磨著如何將允䄉的心裏話逼出來,然後趁此機會徹底的解除允䄉心裏的疑惑,以免留有後患,對自己不利。卻不成想允䄉雖然表麵上說著痛恨埋怨的話,心裏卻還是關心胤禩的。得到這個結果,也算是意外之喜了吧。

    眼看著那允䄉便要莽撞的向外衝去讓奴才們去傳太醫,暮朝趕緊用未受傷的左手拉住允䄉的胳膊,笑著說道:“十弟莫要驚慌,不過是一點小傷罷了,無礙的。我一會兒找些幹淨的棉布包紮一下就好,切莫驚動了太醫,反倒惹出許多是非來。”

    允䄉看著那人右手被紮血流不止,傷口外翻露出裏麵的嫩肉,傷口裏還夾雜著些破碎的瓷片,看起來已是萬分駭人,更何況那血淋淋的傷口上又沾染上了不少烈酒,那會是何等的疼痛難忍。然而那人卻沒有喊過一聲疼,連一點表情變化都沒有,依舊是溫潤優雅、淺笑從容。

    允䄉突然想起那人剛被圈禁宗人府時宮中傳出的消息,說那人失了聖心後竟被看守的奴才們辱罵欺負,不知受了多少苦痛,如今竟是遭遇如此疼痛也仿佛沒事兒一般,難道是……

    允䄉突然緊緊的盯著暮朝的眼睛,咬牙切齒的問道:“八哥,你對我說實話,可是那人逼你?如果是,那麽弟弟即便要拚了這性命不要,也定要替你和九哥出了這口氣!”(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