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長樂少年遊(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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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朝任由兩名侍女將自己扶回抹雲樓,這是她第二次宿於太平公主府中,因此對抹雲樓倒也並不陌生。
暮朝斜倚在床上,伸手揉了揉額角,輕聲道:“頭痛得厲害,去為我取碗醒酒湯來吧。”
兩名侍女對視一眼,其中一位容長臉的侍女淺笑著回答道:“秦三娘子先在此處歇息片刻,奴婢們這就去為您取醒酒湯來。”
暮朝輕輕點了點頭,又不放心的囑咐道:“煩請兩位快些回來,否則隻怕我尚未喝到醒酒湯,便已經睡著了。”
兩名侍女躬身應諾,輕手輕腳的退出抹雲樓,卻在轉身之時相視一笑,嬌俏的麵容上顯出幾分曖昧的神色。
暮朝在兩人離去後,不動聲色的打量著室內的擺設,隻見屋內並未燃香,空氣尚算幹爽清新,倒是令暮朝陰鬱的心情略微緩和了幾分。暮朝也不著急,索性靠在軟枕上閉目養神。然而等了半晌,果然沒有見到那兩名侍女回來。
又過了一會兒,暮朝忽然聽見屋外傳來由遠及近的腳步聲,便緩緩睜開雙眼,伸手從隨身攜帶的荷包中取出一枚淺碧色的藥丸,放入口中咽了下去。那藥丸精致小巧,又入口即化,便是不用熱水服用,也絲毫不覺難以下咽。
暮朝剛剛服下藥丸,不過片刻,果見有人推開房門閃身而入,隨後又將房門掩好。隻見來人身體高挑、豔麗俊美,一襲月白長衫隨著來人的動作揚起優美的弧度,為其平添了幾分優雅與飄逸。此人正是暮朝今日見到的於舟上吹簫的張易之。
張易之看見室內除了臥於床上的女子以外,竟然空無一人,不禁微微勾起唇角,揚起一抹輕蔑的笑紋,卻在看到女子清澈的雙眼後微微一震,隨即展顏微笑道:“那葡萄酒的後勁極大,娘子現在可還覺得頭疼?可否需要我給娘子取碗醒酒湯來?”
暮朝淺笑道:“已經有侍女為我去取醒酒湯了,隻是不知為何遲遲未歸。我實在難受得厲害,便用了一粒自己隨身攜帶的醒腦養神的丸藥,此時已經無事了。”
張易之微微一愣,隨即笑道:“既然娘子身上帶有醒酒的好藥,為何不直接服用,反而還讓侍女前去取醒酒湯?”
暮朝似乎早已料到他會有此一問,便不緊不慢的解釋道:“同濟堂一向奉行對症開方、適度用藥的規矩,既然一碗醒酒湯便可以緩解頭痛,又何必非要用上如此珍貴的好藥?”
張易之愕然半晌,無奈的摁了摁額角,搖頭歎道:“難怪世人都道娘子隻要一論及與醫道先關之事,便極為認真執著,不僅對他人要求嚴格,對自己的約束則更為苛刻。如今看來,此言竟未有絲毫言過其實之處。”
暮朝站起身子,緩步踱到桌旁,在淺□□香黃檀雕花木椅上坐了下來,執起桌上的紫砂茶壺斟了兩杯茶,淺笑道:“既然來了,便陪我閑聊一會兒再走吧。若是你當真立即返回,隻怕也不好交代吧。”
張易之聞言輕笑一聲,動作優雅的在暮朝身旁的椅子坐下,接過暮朝遞來的茶杯輕輕抿了一口茶,緩緩搖晃著手中的茶杯,低聲笑道:“這茶竟然是涼的!可見,他們並未想到咱們會於此時飲茶……良辰美景、白白虛度,果真是有些可惜呢!”
暮朝微微一笑,卻並未接話,隻是不緊不慢的喝著杯中的茶。
張易之打量著這位垂眸淺笑的女子,隻見她動作優雅的品著茶,澄澈的雙眸中透出些許愉悅之色,神色寧靜平和,竟好似在品嚐剛剛衝泡好的味道醇美的香茶一般。張易之不禁心中一凜,忽然發現原來竟是自己小看了這位女子。
原本,張易之在接到太平公主的命令之時,隻當自己又多了一個風花雪月、逢場作戲的對象而已。然而想到今日所見女子的年紀和容貌,又覺得無論怎樣算,自己也並不吃虧。興許,還能獲得不少意外的樂趣。然而此時,張易之卻恍然明白,此女雖然年紀尚淺,但卻心思縝密,隻怕公主和自己的一番謀劃早已被其看在眼中。看來,自己要重新思索一番究竟要如何對待這名女子才好。
低頭飲茶的暮朝卻是敏銳的發現,在門外似乎隱藏著什麽人,此人雖然略懂些功夫,但卻並不是暗衛之流的高手,他的呼吸與腳步都比暗衛要重上許多。暮朝不著痕跡的觀察著張易之的神情,卻發現他隻專注的想著心事,此時並未察覺屋外的異樣。
而暮朝一向小心謹慎,便是夜晚安睡之時也權當身旁有人於暗中監視,是以連所說的夢話都是被精心設計過的。因此,暮朝此刻倒也並不懼怕屋外有身份不明之人在外偷聽她與張易之的談話。
張易之忽然輕歎道:“其實,我並不喜歡像你這般年輕的女子。因為越是年輕貌美的女子,往往便會越發驕縱,好像一個被寵壞了的孩子一般,需要男子處處嗬護照顧。雖然其中也不乏樂趣,但日子長了,的確會很累呢!”
暮朝莞爾一笑,清澈的鳳眸中帶著狡黠的笑意,“除卻行醫之時,我也並不喜歡你這樣的男子。”
張易之微微一愣,尚未明白暮朝言語間未盡之意,“像你這般年輕的女子不是最為喜愛長相俊美、滿口蜜語甜言的男子嗎?如果不是公主過於心急的想要撮合你我,你會不會逐漸喜歡上我?或者,至少對我比現在多幾分好感?”
暮朝沒有直接回答張易之的問題,卻是皺眉道:“雖然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但在有些時候卻也並不盡然。比如,我雖然吃得很是隨意,但卻極其喜愛各色美食。因此,我所喜歡的男子,一定要有出眾的廚藝。看你這幅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模樣,應該一向奉行君子遠庖廚,隻怕從未煮過飯、炒過菜吧?”
張易之思索片刻,沉聲笑道:“這有何難?我雖然未曾親自烹煮過膳食,但卻有著很多奇思妙想,一定可以為你做出各種聞所未聞的美食來!就以烤肉來說,為使烤肉鮮嫩多汁,可以做一個鐵籠,把欲烤製的動物,如鸚鵡、鵝、鴨活著放置其中,同時於籠子當中燒起炭火,並在一個銅盆內倒入滾燙的五味汁,鸚鵡、鵝、鴨繞著炭火行走,烤得渴了就自然會去喝五味汁,火烤的痛了便會在鐵籠裏麵轉圈奔跑。這樣,用不了多久,這些動物的表與裏便都被烤熟了,羽毛也會盡數脫落,之後便會逐漸死去,此時食用定然肉質細嫩、美味無比!”
雖然暮朝早已在史書中見識過張易之這種極為殘忍的烹飪方法,然而此時當麵聽聞不過二十歲的張易之親口若無其事、振振有詞的說出這番殘忍至極的做法,暮朝仍然不免覺得一陣陣發冷。
暮朝又喝了一口茶,潤了潤略微幹澀的喉嚨,一字一句的認真說道:“同濟堂的大夫對待病患皆一視同仁,我自然也並不例外。對我而言,你隻是一位需要治療和調養的病人而已,既談不上好感,更遑論喜歡。”
張易之聞言不禁瞪大雙眼,驚疑的望著暮朝,難以置信的說道:“我知道娘子的醫術高明,但也不至於尚未診脈便隨口斷定我身患疾病吧!況且我自己的身體自己最是清楚不過,我近來根本未有半點不適,又怎會患病呢?”
暮朝卻正色說道:“就憑你剛剛所言之語,便證明你不但已患心病,而且病得還不輕。一個對待毫無還擊之力的小動物都可以如此殘忍淩虐的人,並不能證明其聰慧非凡,而隻能說明其內心陰鬱、生性暴戾。這樣的人往往不僅對其他人冷漠無情,對待自己更加格外狠心,他們極有可能為了實現心中的目的而做出一些極為瘋狂的事情來。這樣的男子,永遠也不可能成為女子可以傾心托付、依靠終身的夫君。”
暮朝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言道:“真正的男人,可以無權勢、無才華、無容貌、無金銀,但卻一定要有一雙可以扛得起責任的肩膀。如此,他們才會既懂得善待自己,也更懂得善待周圍的親友。而這雙扛得起責任的肩膀,恰恰是你所缺少的最為重要的東西。一個連自己的未來都無法掌控之人,又有何本事給家人帶來幸福?”
張易之沉默良久,沉聲道:“難道我想要拚盡全力出人頭地,給母親更好的生活,讓任何人都不敢再輕視於她,這樣做,難道也有錯嗎?”
暮朝望著張易之滿是掙紮的雙眸,輕歎道:“你的初衷本沒有錯,但是方法錯了。你要明白,能夠風光一時並不難,難的是守住內心平和,好好護住家人一世平安。”
張易之喃喃低語道:“內心平和,一世平安……這也是我自小的心願!但是隨著年歲漸長,我終於發現這個想法多麽的幼稚可笑、多麽的不切實際!一世平安、一世平安……如今的我,還能夠奢求一世平安麽?”
張易之抬眼望著暮朝精致明亮的鳳眸,隻見這雙水潤的雙眸清澈見底,其中閃爍著毋庸置疑的關心與淡淡的憂慮,不禁忽然握住暮朝的手,輕歎道:“其實,我有一個很不快樂的童年……”
暮朝心中一愣,麵上卻是微笑著反手握住張易之滿是冷汗的右手,柔聲道:“和我隨意聊聊吧,聊你任何想說的話,開心的、痛苦的,隻要說出來,你便會發現,其實這世上本沒有什麽過不去的大事。而與其他人或事相比,你自己才是你獲得幸福的路上最大的阻礙。沒有人能夠真正毀掉你,隻除了你自己……”
當張易之離去之時,已是黎明時分。
暮朝揉了揉微酸的眼睛,心中暗討原來比起這身體上的病痛,潛藏於心底的惡疾才最難醫治的疾病。暮朝想到張易之臨走前對自己所提的要求,不禁微微勾起唇角。雖然有些出乎意料,但事情似乎變得越來越有意思了呢!
暮朝站起身子伸了個懶腰,剛想回到床上歇息片刻,卻忽然聽聞幾聲輕微的敲門聲。暮朝走到門前輕輕打開房門,卻見到一個意想不到的人。
暮朝驚訝的望著麵色微沉的李隆基,隻見他身上沾染了濃重的寒涼之氣,顯然是在外麵站了許久。暮朝心中恍然明白,原來之前於門外聽壁腳的人便是李隆基。
暮朝連忙把李隆基拉進室內,擔憂的問道:“你這孩子不說回去好好休息,怎麽這會兒跑到我這裏來了?你在外麵站了多久,手怎麽這般冷?快到床上蓋著棉被休息一會兒,若是沾染了風寒還要難受好幾日呢!”
暮朝一邊說,一邊拉著李隆基的手走到床邊,將李隆基按在床上,細細為他蓋好棉被並掖好被角,又從隨身攜帶的荷包中取出一枚淺褐色的藥丸,送到李隆基嘴邊。暮朝剛想開口解釋,卻見李隆基竟然張口利落的將自己手中的藥丸吞入腹中,溫熱的雙唇輕輕滑過暮朝白皙微涼的指尖,引得彼此心中皆微微一震,心中不約而同的湧起一陣怪異之感。
暮朝看著李隆基明亮的雙眼顯出些許委屈與複雜之色,忽然十分擔憂他會在下一刻便會對自己輕歎道:“師父,其實我也有一個不快樂的童年……”(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