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風動縠紋亂(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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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朝擁著錦被坐在床榻上,看著李隆基、張易之與秦府的侍從婢女們皆將她當成瓷器娃娃一樣小心照顧,頗有些哭笑不得之感。

    猶記前幾日暮朝經過仔細查看,發現棺木中的女子並非暮楓本人的時候,著實鬆了一口氣。盡管暮楓身份未明,有些時候甚至敵友難辨,但是多年相處下來,暮朝也已經漸漸習慣了他的存在。暮楓看似毒舌,然而對暮朝卻也極其遷就。就連暮朝故意要求他繼續以女子形象示人,他雖然心中頗為不願,然而卻也答應下來。

    尤其在來到大唐後,暮楓著實將一位疼愛妹妹的長姐形象塑造得過於完美,對暮朝噓寒問暖、嗬護備至,什麽時候冷了,什麽時候熱了,有什麽好吃的、好玩的,無論暮朝是否在他身旁,暮楓總會將一切為她打理得妥妥當當。

    秦府眾人皆知大小姐唯一在意之人便是她一母同胞的妹妹,而大小姐甚至為了照顧二小姐,一直都未曾婚嫁生子,令眾人唏噓不已。暮朝並未心腸冷硬之人,對於暮楓的關心照顧,暮朝看在眼裏,漸漸的也於心中存了一份感動。

    暮朝也是擅長演戲之人,這些年她曾經陪伴過許多位帝王,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所謂的假意與真心很多時候往往隻在一念之間,逢場作戲與假戲真做也僅有一線之隔,而偽裝的時間久了,多少也會帶入一些自己真實的情感。一個人也許可以偽裝自己的性格、喜好,但卻很難將日常生活中的瑣碎細節都偽裝得恰到好處。因此,暮朝十分肯定,暮楓若是對自己沒有半分真心,則無論如何也做不到這種地步。

    當年蘇瑾過世的時候,暮朝很難過。時間越久,暮朝便愈加珍惜仍然留在她的身邊陪伴她的夥伴。因此,雖然暮朝因為這次的事情對暮楓心存不滿與怨懟,然而更多的卻是不甘與委屈。與其說暮朝很想殺了暮楓報仇雪恨,不如說暮朝其實是想當麵向暮楓詢問清楚事情的原由始末。

    因此,當暮朝發現躺在棺木中的女子隻是暮楓用來掩人耳目的替身之時,心中竟然如釋重負,甚至緩緩升起一股喜悅。而在接收了暮楓通過這名女子傳遞給自己的記憶以後,暮朝心中更多了幾分複雜與悵惘,對於暮楓的利用與欺瞞,雖然心中仍有芥蒂,卻也不再像先前那般憎恨埋怨了。

    然而,暮朝心中這些曲曲折折的複雜心思其他人自然無從知曉,眾人眼見暮朝手扶棺木,兀自癡癡笑笑,還以為她悲傷過度而至神誌不清,不由分說的將她送回房中,堅持請暮朝唯一的弟子李隆基為她診脈。暮朝頓時哭笑不得,然而卻無論如何也不肯同意讓李隆基為她診脈。

    暮朝望著李隆基迷惑不解及灰心失望的神情,心中卻是暗討,如今這個時候,自己這脈象即便其他大夫診得,然而李隆基卻是萬萬診不得!

    盡管暮朝不願承認,但她卻明白自己近來種種異常反應的原因是什麽,而此時由於一些尚未查明之事,暮朝自然不願其他人知曉這個消息,尤其是李隆基與張易之兩人。在暮朝極力的反對下,眾人總算同意不請其他大夫為她診脈,但卻要求她老老實實的臥床靜養一個月,直到身體恢複如初才可動身返回長安。

    暮朝也知道自己如今的身體狀況,的確需要好好調養一段時間,不宜操心勞累,因此也便同意了眾人的建議。然而暮朝卻萬萬沒有想到,不僅張易之、李隆基對她照顧的體貼入微,就連秦府裏的侍從婢女們也都紛紛將她當成了瓷人一般,生怕一不小心便將她碰壞了,就連性格活潑、一向喜愛與她玩鬧的兩名近身侍婢秋蘭與秋容都一反常態,不僅不再與她玩鬧,與她說話的時候也屏聲斂氣,語調如和風暖陽的柔和,令暮朝很不習慣。暮楓的身後事也被張易之與張平一手包攬,不讓暮朝插手半分。於是暮朝每日隻能百無聊賴的在房中靜養,過了不到半個月便已經有些待不住了。

    李隆基最近則鬱悶無比。跟隨暮朝學醫多年,李隆基早已敏銳的覺察到暮朝最近不同尋常的改變。

    以往無論天氣有多寒冷,暮朝的雙手卻十分溫暖。李隆基清晰的記得,正是這雙溫暖的手在冰冷的湖水中托起他不斷下沉的身子,手把手的教他如何采藥診脈,在他身患重疾、幾近彌留時輕撫他布滿冷汗的額頭,緊握他冰冷的雙手,牽著他一步步走出冰冷絕望的寒冬,絲絲縷縷的溫暖早已在不知不覺間逐漸滲入他築滿冰牆的內心,一點點的讓他冷硬的心腸又重新有了溫暖的溫度。

    然而那天暮朝返回秦府,堅持要開棺查看的時候,李隆基擔憂暮朝承受不住失去至親的打擊,不自覺的伸手扶了暮朝一把,然而這無意中的意外碰觸卻讓他感覺到暮朝手上冰冷的溫度,那是以往從未出現在暮朝手上的溫度。李隆基的心倏然刺痛,明明是旭日暖陽的好天氣,李隆基卻覺得冰寒刺骨。

    暮朝以往在為病患診治之時,並未將男女大防放在心上,在教導李隆基醫術的時候,相處也頗為隨意,經常手把手的教導李隆基診脈斷症的方法。開始的時候李隆基還難免有些不自在,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與暮朝相處日久的李隆基也漸漸習慣了這種相處方式。

    因此,自從前一段時間暮朝忽然開始與李隆基保持距離時起,李隆基便覺得心裏憋悶得厲害,他很想找暮朝詢問清楚事情的原由,但卻又怕得到的是自己最為害怕的結果,於是不禁左右為難瞻前顧後起來,與以往雷厲風行、想做就做的行事風格大相徑庭。

    李隆基眼看著張易之與暮朝越走越近,思及兩個月前的一天夜裏,於湖州同濟堂醫館暮朝所住的廂房前看到的那一幕,李隆基雙眼微眯,極快的閃過一抹憎恨與殺意。李隆基知道,自己無論如何也不能再繼續忍耐下去,不管結果如何,他都應該盡快將這件事情查證清楚。李隆基看著在暮朝麵前大獻殷勤的張易之,心中暗討如果這一切隻是一場誤會也便罷了,但若是暮朝當真被張易之欺辱了去,即便暮朝不追究此事,他也一定不會放過張易之,一定要讓他付出應有的代價。

    時刻將暮朝放在心上的李隆基自然知曉,近來暮朝一反常態,不僅不再熬夜,甚至每晚剛剛用完晚膳不久便已就寢,但睡眠時不喜婢女在屋內守夜的習慣倒是與以前相同,未曾因為身體不適而有半點改變。

    李隆基算好了時辰,待暮朝熟睡後輕輕走入她的閨房,隻見雖然時值盛夏,暮朝卻依然用錦被將身子嚴嚴密密的蓋住,因為清減許多而顯得越發肖尖的下巴以及不及他巴掌大的小臉,使她更多了幾分嬌柔與脆弱,越發惹人憐惜。

    雖然這樣的暮朝有著不同於往日的風情與韻味,然而卻看得李隆基一陣心酸。李隆基情不自禁的伸出手來,輕輕幫暮朝理了理微亂的長發,心中卻是越發懷念起暮朝以往狡黠靈動、充滿活力的樣子。

    李隆基暗下決心,一定要將暮朝的身子調養好,她應該快快樂樂的生活在陽光下,而不是像現在這樣隻能虛弱的躺在房中修養;她不該是柔弱可憐的菟絲花,要依靠他人才能生存下去,她本該是傲雪綻放的紅梅,幽香襲人、笑傲寒冬。

    熟睡的暮朝顯得格外柔順,呼吸清淺,纖長濃密的羽睫在白皙的臉頰上投下暗影,在靜謐的月光下仿若意外墜落人間的仙子,精致絕美的麵容帶著攝人心魄的魅力。李隆基望著暮朝的麵容出了半晌神,回神之際卻紅了臉頰。

    李隆基定了定神,掀開錦被的一角,伸出右手搭上暮朝靠近床榻外側的左手手腕,凝神查看她的身體狀況,卻因為指下往來流利,如盤走珠的滑脈變了臉色,驚訝的瞪大的雙眼,難以置信的望著暮朝,又不甘心的換了左手重新診脈,如此反複幾次,才終於相信了診脈的結果。

    李隆基將暮朝的左手放回錦被中,臉上的神色晦暗不明,默默凝視著暮朝安穩的睡臉,握緊的雙拳逐漸鬆開,輕歎一聲轉身離去。

    次日清晨,暮朝剛剛用過早膳,一夜未眠的李隆基便頂著青黑的眼圈來到暮朝房中,以有要事要與暮朝商談為由,將張易之與婢女們盡數趕了出去。

    暮朝看了看李隆基的臉色,疑惑道:“你的臉色怎麽比我還要差?是不是昨夜沒有睡好?”

    李隆基並未回答,反而開門見山的直言問道:“你可知道你自己的身子如今是什麽狀況麽?”

    暮朝一愣,驚訝的望著李隆基。李隆基也不回避,反而緊擰著眉頭與暮朝對視。

    暮朝抿了抿嘴,輕聲問道:“你是什麽時候知道的?”

    盡管已經知曉實情,然而聽見暮朝親口承認此事,李隆基仍舊覺得心中一陣刺痛,隻覺得一團惡氣憋在胸口,吐不出、咽不下,令李隆基幾欲抓狂。

    李隆基深吸了一口氣,沉聲道:“我什麽時候知曉此事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對腹中的胎兒究竟有何打算?”(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