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作霖接過趙三本的簡曆，一共是三頁紙，拿過來剛一打眼，立刻睜大了眼睛，連著翻看，抬頭問道：“你上過學嗎？什麽學校？”

    趙三本答道：“回大元帥的話，小的上過四年私塾，小的簡曆就在大元帥手上，請大元帥過目。”

    張作霖吃驚的是那一手端正的小楷寫的極有功力，堪稱範本。張作霖學問不多，但是，作為上位者這麽多年讀的書也不少了，練一練書法筆墨那也是達官貴人的必修課。張作霖自己的書法隻能說勉強可看，不至於讓人笑話而已。自己寫不好不代表不能欣賞，趙三本的書法功力可是了不得。

    張作霖問：“能上學，家境還不錯嗎？”

    “回大元帥的話，那是鄉黨公學。”

    鄉黨就是同一個村子的百姓，鄉黨公學，就是由這個村子的富裕戶出資，請教書先生，本鄉的子弟都可以免費入學。相當於富人為本鄉做點善事，算是一種慈善事業吧。

    中國是儒家文化的社會，佛教幾乎可以算作國教，儒家文化、佛教都是教人向善的。現代的富人講究做善事，叫做慈善事業，舊中國的富人更是善良者居多，為富不仁者那是少數。所以鄉黨從善辦公學也是很普遍的。至於土匪們“殺富濟貧”不過是搶奪斂財的借口而已，他們的目的不是“濟貧”而是斂財。更有甚者，有些軍閥就是靠殺富籌集軍餉，他們殺富已經成為常態，一日不殺富，立刻斷軍糧，他們對社會的危害是極大的，例如馮玉祥就是這樣的。

    張作霖又問：“你的這個字可不是四年私塾能練出來的。”

    張作霖年輕時也是讀過書的（這個我們以後有機會會交代的），現在也經常練字，他知道寫一手好字不容易。

    趙三本答道：“大元帥說的對，小的曾師從於於右任老先生。筆墨上都承蒙於恩師於老先生的指點。”

    於右任是民國時代的四大書法家之一，當代的人都是知道的。

    張作霖點點頭，不再說什麽了，他看那簡曆上寫著：

    “趙三本，男，戊午年生人，現年二十歲。陝西漢中南鄭縣人，獨子，家住南鄭元壩村，有薄田五畝，父母維持生計。......”

    他在縣城學徒被吳新田部抓了壯丁，1926年西安圍困戰中被西北軍俘虜，轉到楊虎城部，同年作為勤雜侍奉於駐陝軍總司令於右任。今年隨西北軍至邯鄲被東北軍四軍團（張學良部）俘虜，後潰敗到北京。

    楊虎城是名人就不說了，吳新田是個小軍閥，盤踞漢中多年，史評極壞，曆史在介紹西安圍城戰中說他“危害了漢中，還想危害陝西”，這句話就說明一切了。趙三本進入軍隊就是由被吳新田抓壯丁開始的。

    趙三本的這個簡曆過程也不算太複雜。

    張作霖問：“你在軍中曾任何職？”

    趙三本答：“回大元帥的話，任職時間最長的就是上士，也幹過排長、連長，最高當過營長，那是在吳新田部，當官的都死的死、逃的逃，一個營就屬小的軍銜高，就做了營長，當了三天就被俘了。”

    張作霖說：“嗨，別一口一個大元帥，你不怕羅嗦，我嫌羅嗦。你在四軍團是什麽職務？”

    “回大元帥......大人，小的在少帥的警衛營二連做上士。”

    “上士”是軍銜也是職務，因為一般情況下，一個連隻有一名上士，司務長的軍銜就是上士，為了簡便，部隊中都是喊上士，實際上就是司務長。

    “有意思，你是天生的司務長？”

    “回......大人，小的簡曆上寫著呐，小的在南鄭學徒三年，鋪子就是飯館，所以小的會做飯，大鍋飯，小灶都會。小的還會記賬，當官需要有靠山，於是小的走到哪裏都是上士，不好改。能侍奉恩師於老先生也是得益於此，楊虎城巴結總司令，把小的送過去，給於老先生做飯。”

    張作霖聽得忍不住大笑起來，“哈哈”的笑了一大氣，天生的上士，還頭一回聽說。

    張作霖又問了那幾本書的事，趙三本說的還是從前說過的幾句話，最終也沒有新的收獲。

    一個精致的小木箱，一把鎖鎖著，是一個老和尚托他轉交給大元帥的，鑰匙已經另外交給了帥府的衛士了。情節太簡單，就是這麽幾句話，張作霖也隻好作罷，好在那些書隻有他一個人看，沒有第二個人。

    書箱很小，隻有七本書：政治、經濟（工農業）、軍事（軍工）、曆史、外交、科技、地圖冊，此外就是一本目錄摘要是按照編年順序的，躲過皇姑屯的一劫就是按照目錄，看了1928年6月的相關內容。

    沉吟一會，張作霖轉了話題，他問道：“趙三本，奉天這兩天發生的事黎天才也都告訴你了。你說說看，日本人現在想什麽？他們想幹什麽？”

    趙三本說道：“大元帥，小的就是個大頭兵，是個做飯的夥夫，這種軍國大事那輪得到小的亂說？”

    張作霖笑著說道：“大頭兵怎麽了？市井小民也會議論國家大事，不信你到茶館裏聽聽去？”

    趙三本說道：“大人，那是私下裏胡說八道，說完就完了，說話的人自己都不知道對不對，這些話哪能在大帥麵前亂說？”

    張作霖：“好啦，今天就當是閑說話，哪說哪了行了吧？”

    張作霖認了死理，非讓他說不可。其實，張作霖是想考校一下，如果有點本事，還要留在身邊的，這種人豈能讓他到處亂跑？如果留不住，哎，那就要果斷處置了。趙三本那裏知道，嘻嘻哈哈的說話，可是關係到他的小命！

    趙三本說道：“既然大人非要聽，小的就胡說一回，大人可千萬別當真。”

    “行了，行了，快說把！”

    “大人，眼下我們與日本人開了戰，如果就這麽打下去，日本人贏了，東北就是他們的，如果我們贏了，東北就是我們的，小日本想什麽也就沒意思了。如果不打了，和了，今後還在一個鍋裏吃飯，我們東北軍可就與日本人結下了仇，離心離德了。日本人講得是權益，他們該怎麽辦呢？小的想，他們現在最想的是找個新的合夥人（沒敢說走狗）代替大元帥，為的是維持他們的那個權益。如果真的找來了一個新人，大元帥這個舊人他們就可以設法拋棄了。怎麽找新夥伴，怎麽丟掉舊夥伴，這我就說不上來了。”

    張作霖：“嗯，有點意思。小日本會找個什麽人呢？”

    趙三本：“大元帥的部下應該都是忠心耿耿的，小的不敢亂說。但是，他們要找的人一定要有民望，起碼在東北要有民望，沒有民望還有什麽用？”

    東北軍的內部趙三本那是不敢說的，這可是挑不離間。

    張作霖問：“有這樣的人嗎？”

    “有。”

    “誰？”

    趙三本說：“清遜帝溥儀。”

    張作霖站起身來，開始在房間裏走動，他在盤算著。

    趙三本這一回沒有等張作霖問，主動的說道：“大元帥，我們中國人還是習慣有一個皇帝，南方的革命黨是不認皇帝的，但是很多百姓還認為滿清的皇帝是真龍天子，特別是在東北，這裏的滿人、蒙古人多，就算漢族人也不見得認可南方的革命黨。這就是溥儀的人望，日本人憑這個就能去找他。我想溥儀他八成也能來，前幾年不是鬧過張勳複辟嗎？他不是又登一次基嗎？”

    張作霖又重新坐下來，盯著趙三本看，像是不認識似的。

    張作霖說道：“你也坐下說話，別老是站著。”

    趙三本一直是站著的，他心說，你不讓，我敢坐下嗎？他回頭看看，那邊有個木凳，搬過來，隻是欠著屁股坐了一個角，其實還不如站著舒服。

    張作霖又說道：“你說的有道理，可是，溥儀現在名義上是個平頭百姓，畢竟不一般呐，動硬的絕對不行，你說說看，如何才能控製住他呢？”

    趙三本說：“大元帥，我可沒有那個本事，要不容我想想，過兩天再回大元帥的話？”

    張作霖想想也是，他能有這個見解就不錯了，權謀之事他當然不行。

    張作霖說道：“今天先說道這兒吧？你回去想一想，有什麽好主意，寫下來，交給我。行了，下去吧！”

    趙三本起身、立正、行禮，退了出去。

    張作霖接著就召見黎天才，安排收集溥儀那邊的各種情況。對外的情報部門，就是那個“貿聯”還沒建立起來，現在隻有政訓部在正常運作，於是就隻能安排給他們了。

    趙三本的簡曆也交給了他，這是屬於內衛的業務，當然要交給他了。

    黎天才算是半個書法家，因此，他也是極為欣賞趙三本的字，讚口不絕。不過，看著看著他的臉就變了顏色，他對張作霖說道：“大帥，這個簡曆有問題。”

    張作霖問：“問題在哪兒？”

    黎天才說：“他的字寫的好，其解釋為師從於於右任。時間過程都沒有問題，西安圍困戰守城的主將是楊虎城，吳新田部被擊潰，於老先生是援軍，當時的職務是駐陝軍總司令。於先生是當今書法大家，這個不假，可是於先生的書法是草書，世上也沒見過於先生的正楷呀？這不就有問題了？”

    黎天才的確是幹間諜情報的料，一眼就看出了問題。張作霖不太懂這個，不過黎天才說的有道理。他說道：“你去把這小子找回來，他要是敢騙我......哼！”

    趙三本剛回去，屁股還沒有坐熱，又被喊回來了，他也是心中疑惑。

    我們隻能感慨：伴君如伴虎啊！誰知道什麽時候就有危險？

    他一進門，張作霖就問：“趙三本，我問你，於右任先生寫的是什麽書法？”

    趙三本答道：“草書。”

    張作霖：“你可學了草書？”

    趙三本：“學業不精，有辱恩師了。”

    張作霖：“那你就寫一篇我看看。”

    趙三本：“請大帥出題目。”

    這可有點麻煩，張作霖也讀了不少的書，可畢竟不是文人，讓他點個題目有點難。黎天才想幫忙，可大帥沒說話，他也不敢冒失。

    憋了半天張作霖憋出來一句：“就來‘床前明月光’那首詩把。”

    還算行，他沒把“鵝鵝鵝，曲項向天歌”念出來就不錯了。

    案子上筆墨紙硯早就準備好了。趙三本走到書案前，拿起筆，思索醞釀一會，就下筆了。張作霖、黎天才都站在案子左右看著。

    趙三本筆走龍蛇，一首詩就寫下來了：

    “靜夜思唐李白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落款之前，他又加了一行小字：

    “思到故鄉處，已是淚滿襟！”

    然後才是落款：

    “戊辰年遵大元帥命書於奉天趙三本。”

    寫到最後落款處之時，趙三本已經是淚流滿麵了，有兩滴淚水落到了紙上，剛好在趙三本的名字上，“趙”字的邊沿模糊了一點。

    看到紙上的淚，趙三本知道自己失態了，趕緊撂下筆，用衣袖擦淚。

    張作霖隻是看著字寫的不錯，鑒賞的能力還是不行，他看著黎天才，意思想請他鑒賞一下。可是他看到的黎天才瞪著眼睛，張著嘴，一動也不動，口水都快流出來了。

    張作霖用手捅一下，黎天才一個激靈，才恢複了常態。口說：“好！好！精品那！不愧是大師的高足！”

    到此時，張作霖才看到趙三本落淚，他問道：“咋地了，真的思鄉了？”

    趙三本說道：“大元帥，小的失態了，小的是獨子，離家七八年了（絕對老兵了），家中二老並不知道小的被抓了丁，音信全無啊！”

    說著，眼淚又出來了。

    那個年代的人們，在路上走的好好的，或者正在田間勞作，就可能突然的被捆綁起來，帶到兵營，套上一身軍裝就成了兵。部隊中別的軍紀不好說，防止逃兵的軍紀非常嚴格，根本不給你逃跑的機會。對於逃兵，所有的部隊都是一條——槍斃。

    趙三本當了這些年的兵，就是身不由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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