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5節 西安行(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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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蔣緯國在一開始就清楚地認識到,自己想“放開手腳幹大事”,必須得到蔣介石的絕對信任,自己身為他的兒子,得到他的信任是理所當然的,也是輕而易舉的,但想得到他的“絕對信任”,還需要再加一把勁,甚至要“耍花招”。曹操的兒子們裏,一開始曹操最寵信曹植,可最後卻立了曹丕,就因為曹植失去了曹操對他的絕對信任。眼下的西安事變,正是蔣緯國表達“忠心”的一個不容錯失的大好機會,蔣緯國不隻要對蔣介石表現出兒子對父親的孝敬,還要表現出下屬對上級的“赤膽忠心”,隻有這樣,蔣介石才會絕對地信任蔣緯國。雖說“自古忠孝難兩全”,但這對蔣緯國來說完全就不是問題,因為對蔣緯國來說,忠跟孝是一回事,但兩者卻又不能真是同一樣東西,必須要疊加起來,才能起到雙倍的“忠”或“孝”的價值。蔣介石在西安被張學良扣押,生死未卜,這個時候就是蔣介石部下們“選擇站隊”的三岔口,在蔣介石虎落平陽被犬欺的時候仍然選擇忠於他,等蔣介石猛虎歸山,地位和前途還用說?因為這場劫難恰恰證明了自己的忠誠,但如果蔣介石死了,選擇效忠蔣介石的人就一無所有;如果選擇“效忠新君(何應欽)”,蔣介石死了,肯定大紅大紫,蔣介石沒事,就徹底倒黴了。站隊,就是押注,是把身家性命和下半輩子前途作為賭注進行一場豪賭。舉個例子,賀衷寒和鄧文儀這兩人,都是黃埔第一期畢業生,原本都十分被蔣介石信任和器重,賀衷寒還是“黃埔三傑”之一(另外兩個是陳賡和蔣先雲),但這兩貨在這場事變中都站錯隊,站到何應欽那邊,上躥下跳地為何應欽搖旗呐喊、助勢壯威,結果蔣介石脫難後,這兩貨的下場一個比一個慘,蔣介石從西安回到南京後,見到賀衷寒直接破口大罵,罵得他失聲哭泣,蔣介石則憤恨地道:“你哭?滾出去哭!”至於鄧文儀,蔣介石在黃埔軍校第十五期的畢業典禮上檢閱畢業學員,鄧文儀跟在後麵,蔣介石突然回頭,當眾諷刺道:“你處處跟著我走,是否覺得漂亮些?我不想看到你這副嘴臉,你給我滾下去!”受此奇恥大辱的鄧文儀在無地自容之下,回家後痛哭流涕,差點兒用蔣介石送他的中正劍自殺。這兩人的仕途後來一直都是蝸牛爬山。

    原先的曆史上,利用“西安事變”證明自己忠心並從此平步青雲的人裏,最突出的就是戴笠。蔣介石被張學良扣押後,戴笠驚慌失措,因為他負責情報部門,居然不知道張學良“這個陰謀”,從而導致蔣介石身陷險境,國民政府和國民黨高層裏很多人都大罵戴笠是“飯桶”,一些原本是黃埔軍校教官或前幾期畢業生的高層更是大罵戴笠這個“學弟”:“委員長/校長要是出事,第一個就把你腦袋擰下來”。毋庸置疑,如果蔣介石有事,戴笠會吃不了兜著走,如果蔣介石沒事,戴笠還是吃不了兜著走,一個玩忽職守、工作不力的大帽子扣到他頭上後,他肯定要倒黴。在進退無路的情況下,戴笠心一橫,不顧手下人的勸阻,親自坐飛機去西安,擺出一副“誓與校長共生死”的勢頭(戴笠是黃埔第六期畢業生),並且還寫下了一份催人淚下的遺書,說“我此去西安,必無生還之理,唯有效忠領袖,萬死不辭”(這份遺書後來被蔣介石看到了,蔣介石大為感動)。到了西安,在見到蔣介石後,戴笠立刻撲通跪倒在地,哭泣道:“校長您處分我吧,學生沒保護好校長您的安全。”蔣介石為此而非常感動。實際上,戴笠這一步棋走得非常高明,也非常狡猾,他不去西安,肯定沒好果子吃,要麽蹲大牢要麽失寵失權,去了西安,如果死了,起碼能留得美名,如果沒死,既能抵消掉他情報部門出錯的大責任,也能趁機證明自己的忠心。果然,西安事變結束後,戴笠備受蔣介石寵信,甚至戴笠後來生病住院,蔣介石還特地委托宋美齡代表他去看望。戴笠因此而成為了“人生贏家”。

    蔣緯國此時要做的,就是曆史上戴笠做過的事(戴笠在這個時空裏基本上還會這樣做),但是,蔣緯國比戴笠更加高明。第一,蔣介石在西安出事,蔣緯國毫無過錯,戴笠去西安是有贖罪目的的,而蔣緯國則完全是去“陪父親一起死”;第二,此時是12月13日,是事變第二天,蔣緯國毫不含糊、毫不猶豫地飛去了西安,而曆史上的戴笠是在12月21日才去的,足足磨蹭猶豫了九天時間;第三,蔣緯國是蔣介石的兒子,戴笠隻是蔣介石的學生,本身的親情關係就比戴笠深厚很多倍,效果自然也更上數層樓。

    當然了,蔣緯國此去西安也是有風險的,萬一曆史變了,蔣介石死在西安,蔣緯國肯定跟著一起死,他此去西安就真的是給蔣介石陪葬送死了,一切就都沒了。但蔣緯國估計這個可能性極低,微乎其微,所以他下定決心,利用這個“千載難逢的大好機會”,徹底讓自己獲得蔣介石的絕對信任。“媽蛋的!曆史可千萬不要改變啊!張學良啊張學良,雖然我問候你全家八百遍,但我現在第一次求你,別他媽的突然腦子短路,別殺我爹啊!”蔣緯國心裏還是稍微有點緊張的,“你殺了我,我肯定就沒戲了,但你如果不殺我,殺了我爹,我還是一樣沒戲啊!沒有我爹給我撐腰,我算個屁啊!張學良啊張學良,你這矬男幹了這麽多矬事,你也該幹點好事了!”

    孤身深入險境,對於蔣緯國來說,還有一個“意外收獲”。眾所周知,一個男生想追求女生,太平無事的情況下,比較難辦,如果在動蕩不安的情況下,幾率就大大增加了,所以一些男生甚至暗中讓好哥們裝成劫匪去搶劫自己心中的那個女生,然後自己再“英雄救美”。飛機從南京飛向洛陽(沒法直接飛到西安,需要在洛陽中轉加油),蔣緯國一開始握著楊梅的手,一個小時後,他的手已經變成摟著楊梅的腰了。坐在對麵的端納不得不尷尬地轉過頭。

    四個小時後,飛機抵達洛陽,已是黃昏。

    蔣緯國和端納剛下飛機,洛陽警備司令劉茂恩中將就急匆匆地跑來:“二公子!二公子!委員長和夫人發給你的電報!”他手裏揚著兩張紙,神色很焦躁。

    蔣緯國接過來一看,笑了笑,他“臨時起意”跟端納坐飛機離開南京後,宋美齡沒看到他回來,打電話問周至柔,明白是怎麽回事了,先是罵了周至柔,然後急忙發電報給西安的蔣介石和洛陽的劉茂恩,蔣介石獲悉後立刻給劉茂恩發電報,等蔣緯國下飛機後給他。兩封電報的內容堪稱是一模一樣,宋美齡電報是:“不許去西安。”蔣介石電報是:“不許來西安。”

    “二公子,委員長和夫人都不許你去西安,你可要聽話呀!”端納苦口婆心地說道,“我去西安不會有事,我和張學良將軍有舊交,我也不是國民政府或國民黨的高官,你不一樣啊,你是委員長的兒子,萬一…萬一張學良將軍在共產黨的唆使下真的做出不理智的事,委員長會…你也會…”

    蔣緯國微微一笑,轉身招呼道:“快點給飛機加油吧!晚上正好去西安吃晚飯!”

    “這…這…”端納和劉茂恩都瞠目結舌。“二公子,你就別鬧了!”端納真的生氣了,“這裏是洛陽!是飛機的最後一站!你現在後悔還來得及,一旦到了西安,你想後悔都沒辦法了!”

    “後悔?”蔣緯國收起笑容,神色堅定而倔強,並且還帶著一絲慍怒,“我是他的兒子!我不關心他,誰關心他?作為兒子,我去看望處於危難中的父親,難道不是天經地義的嗎?”

    端納頓時呆住了,劉茂恩也不知所措。

    蔣緯國轉身重新上飛機,坐在座位上,語氣不容置疑:“快點加油!別磨蹭!”

    “唉!”端納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一個半小時後,飛機抵達西安西郊機場,此時正好夜幕降臨。一小群人在機場邊等待著,大部分是東北軍官兵,為首兩人一個是張學良的私人管家、美國人傑米·愛爾德,另一個是東北軍第105師師長、張學良警衛部隊總指揮、“捉蔣”行動總指揮劉多荃少將。看到端納、蔣緯國、楊梅三人走下飛機,愛爾德和劉多荃上前迎接,雙方客套寒暄。“委員長他沒事吧?”端納急切地問起這個最重要、也是國內外最關心的問題。

    愛爾德微笑著道:“放心,委員長毫發無損。”

    頓時,端納大大地鬆了一口氣:“哦,上帝!”他虔誠地在胸前畫了一個十字。

    劉多荃上前伸出手:“為防意外,請你們交出所有武器,你們在西安的安全由我們負責,請你們放心。”

    蔣緯國掏出他的配槍,希特勒贈送給他的一銀白一漆黑的兩把瓦爾特手槍,交給劉多荃,楊梅也交出了她的勃朗寧手槍。端納舉起雙手,示意他沒有帶武器。

    “我們現在可以去見委員長嗎?”端納看著劉多荃。

    劉多荃顯然已經得到了張學良的指示,很幹脆地點頭:“可以。”

    二十分鍾後,蔣緯國和端納在西安新城區的黃樓見到了被張學良軟禁在這裏的蔣介石。

    明亮而柔和的燈光下,蔣介石坐在客廳裏的沙發間,正在虔誠地閱讀著《聖經》。自從跟宋美齡結婚後,蔣介石就成了一個基督教徒。門口出現腳步聲時,蔣介石抬起頭,當端納出現在門口時,他頓時心頭一陣狂喜和激動。蔣介石當然是認識端納的,並且他在看到端納第一眼時就敏銳地意識到,既然端納可以從南京來西安,說明雙方正在接觸,既然雙方展開接觸,那事情就有轉機,因為如果張學良是打定主意要殺死他的,就不會這麽脫褲子放屁了,就不會允許南京來客到西安了,端納的到來,隱隱間說明蔣介石有著很大可能性是不會死的。客觀上講,蔣介石一開始被張學良活捉後,確實非常忐忑、非常緊張,已經做好了死的準備,盡管張學良口口聲聲說是為了逼他抗日,但蔣介石懷疑張學良隻是用這個作幌子,找個可以殺他的借口,並且蔣介石懷疑張學良已經是共黨分子,殺不殺蔣介石根本不是張學良說了算,而是張學良背後的共產黨說了算。蔣介石落在共產黨手裏,會有什麽下場?蔣介石自己實在再清楚不過了。蔣介石已經認定,張學良、楊虎城跟中共之所以一時間還沒殺自己,是因為正在商議著怎麽處置自己,而這個“處置”十有八九就是“處死”,區別也隻是用什麽樣的方式來處死自己能讓他們的利益得到最大化。是秘密殺死?還是批鬥審判後公開處決?相比而言,蔣介石寧可選擇前者,畢竟後者實在太狼狽。眼下見到端納,蔣介石立刻意識到西安這邊正在跟南京進行接觸,自己生命受威脅程度可以被證明是大大降低了,不得不讓他激動。

    蔣介石喜形於色,他還沒來得及跟端納說話,就看到了端納身後的蔣緯國。

    “緯…緯兒?”蔣介石臉上喜色凝固住了,他瞪大眼睛,幾乎是不可思議地看著蔣緯國。

    “嗯,父親!”蔣緯國點點頭,他強行皺起苦瓜臉,裝出一副悲喜交相的表情,但很快,他心裏暗暗地叫苦,不好,老子他媽的哭不出來!

    “緯兒…你…你怎麽來了!”蔣介石看清楚確實是蔣緯國後,頓時又是極度驚愕和喜悅,又是極度埋怨和責備,甚至是極度痛惜和氣惱,“你…你這個小糊塗蟲!我不是讓你別來嗎?你這是…你這是進虎穴啊!你…你怎麽就不聽父親的話呢?唉!”他痛徹心扉地連連拍大腿。

    “父親!”蔣緯國發現自己怎麽也擠不出眼淚後,索性衝上前,撲倒在地,死死地抱著蔣介石的兩腿,低下頭(因為一滴眼淚沒流),但用悲痛欲絕、心如刀絞、五內俱焚的腔調哭嚎道(實際上是幹嚎,因為他根本擠不出眼淚),“您在這裏蒙難,兒子怎麽能置身事外呢!父親,我知道您在西安被叛匪抓住,生死未卜,我真的…真的好害怕啊!我好怕好怕會失去父親您啊!您要是沒了,我…父親您要是有個什麽三長兩短,以後我…還有母親,還有哥哥,我們一家人還怎麽活下去?與其跟您陰陽相隔,我還不如過來陪您一塊死!”他嗚嗚咽咽著。

    “好、好、好啊…”蔣介石激動至極、感動至極地撫摸著蔣緯國的頭,“我的好緯兒啊,難為你一片孝心了…這可真是患難見真情啊…好孩子…”說著,他已經情不自禁地潸然淚下。

    “父親,兒子不孝,在重慶還給您惹麻煩,讓您生氣了,父親,隻要您這次能化險為夷,兒子以後再也不惹您生氣了…您一定要平安沒事啊”蔣緯國跟蔣介石猶如失散多年般“悲喜交加、真情流露、痛哭流涕”,他把頭埋在蔣介石的膝蓋上,低著頭哽咽,不敢抬頭,因為他根本就沒有流淚。蔣緯國心裏已經著急得快抓狂了:“媽蛋的!該死的眼淚怎麽還不出來?”

    “好孩子…傻孩子…”蔣介石愈發落淚,他彎下腰,撫抱著蔣緯國,父子倆抱頭哭泣(蔣緯國沒哭,隻是在幹嚎,蔣介石是真的感動得流淚了)。

    就在蔣緯國著急得拚命地眨眼睛擠眼淚時,門外傳來一個年輕男子的輕聲呼喚:“兄長。”

    蔣介石從情緒失控中抬起頭來看了一下來者,然後立刻扭過頭拭去眼淚,最後語氣恢複威嚴和冷淡:“不要叫我兄長,我沒你這麽糊塗的義弟。”他語氣溫和地對還趴在他膝蓋上“哭哭啼啼”的蔣緯國說道,“緯兒啊,你先起來吧!”

    蔣緯國急忙抬頭,並且用胳膊做出擦眼淚的動作(實際上是擋住他沒流出眼淚的眼睛),同時悄悄地瞄了門外來者,頓時心頭一動。來者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年輕上將,模樣頗為俊朗,但麵露疲憊和憔悴,神色間混合著無奈、苦澀、窘迫、歉疚、赧然。蔣緯國知道,此人就是大名鼎鼎的“不抵抗將軍”、被自己在心裏問候全家八百遍的張學良了。“兄長啊…”張學良低下頭,猶如一個在長輩麵前認錯的晚輩,語氣間有些囁嚅,“聽說端納先生剛剛來了…哦,二公子也來了啊…”他看了看蔣緯國,又繼續望向蔣介石,“所以…學良特地前來看望兄長。”

    蔣介石輕哼一聲,語氣辛辣地諷刺道:“漢卿,你真有本事啊!我本人是落在你手裏了,我小兒子眼下又自投羅網,我大兒子本來就在共黨手裏,過不了多久,我夫人怕是也要來了,我們一家四口的性命可都捏在你手裏嘍!”

    “這…”張學良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學良萬萬絕無戕害兄長之心,出此下策,隻是要…”

    “隻是要逼我抗日嘛!”蔣介石繼續嘲諷道,“是啊,我不抗日,你抗日,共產黨也抗日,你們個個都是憂國憂民的,就我蔣某人是禍國殃民的,是吧?好啊,你殺了我,再讓"mao ze dong"坐我的位置,到時候,讓全國上下好好地看看你們究竟是怎麽抗日的!又能抗出個什麽樣子!我死了倒沒什麽的,隻可惜,黨國的剿匪大業被你給硬生生地敗壞了!苦心十年,功虧一簣!”他說著,臉上的冷嘲熱諷之色變成了一種痛心疾首的惱恨和聲色俱厲的憤怒。

    端納看到現場氣氛一下子變了,急忙開口:“委員長、張將軍,夫人委托我帶來兩封信,一份是給委員長的,一份是給張將軍的。”

    “哦?是嗎?”蔣介石和張學良都十分意外。

    “委員長…”端納神色誠懇地道,“夫人還有一些話托我跟您轉述。”

    蔣介石點點頭,然後望向蔣緯國:“緯兒啊,你先出去吧。”他又看了看張學良,“漢卿,你可否先給緯兒安排一個住處?”

    “沒問題,沒問題。”張學良連連道,他對外麵一個二十六七歲的上校軍官吩咐道,“銘九,快給二公子安排一個住處。”

    被張學良點名的張學良第二衛隊營營長孫銘九應道:“是,少帥。”

    蔣緯國看了看這個孫銘九,此人正是所謂的“捉蔣英雄”,方麵闊臉、塌鼻小眼、壯碩敦實,貌相忠厚,但眉宇間有股倨傲輕慢神色。看到蔣緯國在看自己,孫銘九似乎露出一絲不屑的嘲諷冷笑,說話語氣也不怎麽客氣:“跟我來吧。”(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