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5節 鹿死誰手(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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冠軍城外某處郊野荒原,兩個麵孔掩抑在黑暗中的人正在一片陰暗森林裏進行交談:
“南京軍有沒有打算放棄這裏?”
“沒有。”
“為什麽這麽確定?”
“因為蔣緯國還在這裏。”
“蘇軍第30集團軍已經抵達這裏了,他居然還沒走?是不是南京軍援兵到了?”
“沒有援兵。能增援這裏的人就是馮治安,可馮治安卻遲遲不動。傅作義已經命令馮治安增援這裏了,但馮治安就是沒有動靜。”
“哦?莫非…馮治安也是我們的人?”
“你這個猜測很有意思,不過,我們沒必要證實這個猜測,我們隻需服從安排即可。”
“嗯,你說得對,記住,要盯緊蔣緯國,他是一個最直接的標誌。他走了,說明這裏就要丟了,他留下,更好,讓他死在這裏吧!希望他死在這裏的人太多了,我們要借刀殺人,估計他死的時候還是一個糊塗鬼吧!”
“彈藥和軍糧一下子損失了那麽多,蘇軍後續部隊又到了,他死定了!”
冠軍城內的南京軍總指揮部內,傅作義和郭寄嶠正在苦口婆心地勸說著蔣緯國,要求蔣緯國趕緊“從哪裏來回哪裏去”。兩位將軍急得簡直是抓耳撓腮,說的也都是推心置腹的金玉良言,但蔣緯國非常固執,堅定地說道:“二位長官,你們沒有走,萬千弟兄也沒有走,難道我要當逃兵?”蔣緯國堪稱斬釘截鐵、擲地有聲地說出這番大義凜然、義正辭嚴的話語,頓時讓現場所有中層軍官都感動得熱淚盈眶,對蔣緯國的感情更加是死心塌地地肅然起敬。
傅作義都快抓狂了,他真想給蔣緯國下跪磕頭:“二公子,拜托你了!”他神色堪稱氣急敗壞,“請你不要這麽熱血昏頭行不行?你不是一個普通人!你自己說過,‘能力越大,責任越大’,你肩負的東西實在太多太多了,你要是在這裏有個什麽三長兩短,國家怎麽辦?這場戰爭怎麽辦?算我求你了!你趕緊走吧!你走了,我們也能放開手腳地跟蘇軍拚到底了!”
蔣緯國仍然頑固得油鹽不進:“不!我不走!”
傅作義和郭寄嶠起初以為蔣緯國隻是在“演戲”,沒想到他居然是“玩真的”,兩人徹底地手足無措了。自古以來,中國官場上都有一套潛規則,上級在裝模作樣地演戲,下級必須敏銳地揣摩出上級的心思再加以配合,舉一個簡單的例子,曹操當初率領大軍出征打仗,為了拉攏人心以及保護農業,曹操宣布“踐踏麥田者一律斬首”,沒想到他自己的戰馬受驚,竄到麥田裏去了,按照他自己定下的軍法,他必須要被斬首,於是乎,事情就變得很微妙了,曹操作為領導人,肯定要“大公無私、嚴於律己”,所以一本正經地宣布要把自己依法砍頭,但是,他的部下敢真的砍他的頭嗎?恰恰相反,文官武將一起跪下來拚命地給曹操本人說情,找出各種理由讓曹操作為可以推脫自裁責任的借口,於是乎,在眾多部下的“苦苦哀求下”,曹操勉為其難地選擇“割發代首”。可以想象,要是有哪個官員或將軍在這時候“秉公執法”,張嘴說什麽“主公確實應該自殺或被斬首,因為這是主公您自己製定的軍規”,此人以後的結果是無需多言的。實際上,當曹操裝模作樣地想要自殺時,他肯定是不想死的,他部下的文官武將們也心知肚明曹操根本不想真的自殺,曹操就等著他們來“拚命勸阻”,眾人肯定必須要配合曹操演戲,最終,君臣一起皆大歡喜。蔣緯國此時的行為在傅作義和郭寄嶠看來,也是搞那套把戲,當然了,傅作義和郭寄嶠也沒有鄙夷蔣緯國,沒有覺得他虛偽,平心而論,蔣緯國哪怕來一趟轉身就走,也是非常可貴難得的,更何況他能在這裏堅持這麽久,世界上沒有任何一項法律準則或道德守則要求蔣緯國必須真把自己當成一個普通士兵,蔣緯國做的已經夠多的了,傅作義和郭寄嶠還是非常佩服蔣緯國,眼下,蔣緯國死活不肯走,他們非常順理成章地認為蔣緯國是在“故作姿態”,畢竟,敵軍大兵壓境,蔣緯國“見勢不妙、撒腿而逃”確實有點不好看,他肯定要“堅定如鐵”,這時候就需要傅作義、郭寄嶠等人配合他演戲了,給蔣緯國一個台階下,蔣緯國“再三推卻後架不住眾人的強烈要求”從而借坡下驢。可是,傅作義、郭寄嶠等人萬萬沒想到,蔣緯國居然是認真的,他們心中的震驚簡直不亞於曹軍將士看到曹操真的抹脖子自刎。
蔣緯國當然不是自動找死的傻瓜,說他不想跑肯定是假的,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堅毅決定”,讓他留下來的最大原因是蕭爻的“力諫”。
“你這個時候離開冠軍城,哪怕是柳四夫人父親(柳亞子)那種極度看你不順眼的人,也對你是無可挑剔的,但是,你不能走。”蕭爻對蔣緯國說道,“沒錯,第202師眼看就要全軍覆沒了,蘇軍馬上就要攻占冠軍城了,恰恰就在這個最後關頭,你還能繼續堅守在這裏,起到的鼓舞士氣、振奮軍心的作用是不亞於你先前親自趕來的。把話說回來,你走了,守城部隊也不會士氣衰竭、軍心消沉,你能來,對於他們而言就夠了,你走了,弟兄們都會明白,為國成仁的時候到來了,他們沒有任何其他念頭,他們心裏清楚,他們必死無疑了,在死前多殺幾個蘇軍就是他們唯一的想法;你繼續留下,效果還是一樣的,弟兄們會產生一種希望,認為你之所以堅持不走,是因為你胸有成竹,我軍必勝,要麽援兵即將到來,要麽你暗藏著什麽殺手鐧可以力挽狂瀾。被逼到死路上沒有希望的人,被逼到死路上但還有一絲希望的人,都是一樣的不可阻擋的。”
蔣緯國聽得一頭霧水:“軍師,照你這麽說,我走不走都是一樣,既然如此,我幹嘛不走?軍師,你是了解我的,我不是貪生怕死的人。”
“我懂,我懂。”蕭爻連連點頭,他看著蔣緯國,眯起眼睛,“你留在這裏,實際上不是給我們自家人看的,而是給敵人看的。”
“啊?”蔣緯國吃了一驚,他感覺蕭爻說話喜歡繞彎子,“敵人?蘇軍?”
“蘇軍是我們的敵人,但我們的敵人可不隻是蘇軍。”蕭爻冷笑一聲,“你留在這裏,他們會相信你有辦法可以堅守住冠軍城,你離開這裏,他們會認為你放棄冠軍城了,這一點,非常重要,我們就是要用這一點做做文章,把那幫自以為是的蠢貨進行反手利用,變廢為寶。”
蔣緯國看著蕭爻,他看到蕭爻眯起眼睛並且露出冷笑,知道這家夥是在打算暗算陰人,因為這家夥在每次想出什麽“毒計”時都會露出這個表情。蔣緯國一方麵感到了安心和信心,一方麵又有了不詳預感,因為蕭爻想出的辦法從來都是不擇手段的。“軍師,這裏隻有你我,說出你的辦法吧!”蔣緯國無可奈何地點起一根香煙。
蕭爻頓了頓,低聲向蔣緯國說出了他的計劃。
蔣緯國聽得瞪大眼睛,手中香煙都沒抽,一直等著香煙燒到手指頭處時才被疼痛驚醒。甩掉煙蒂後,蔣緯國低頭歎息:“唉!你老是這樣。”
“喪失了那麽多彈藥和糧食,我們撐不下去的。”蕭爻語氣波瀾不驚,“隻能這麽做。另外,我知道你想什麽,是,這對他們很不公平,但是,他們既然是軍人,就要有這個覺悟。軍人啊,死在戰場上是天經地義的,僅此而已。”
蔣緯國沒說話,他沒有反對蕭爻,而是默認。
蕭爻拍了拍蔣緯國的肩膀:“走吧!去巡視部隊,弟兄們需要看到你信心滿滿的表情,敵人也需要看到你始終在這裏,你要多多拋頭露麵。”
3月6日,蘇軍後續部隊第30集團軍抵達冠軍城戰場,使得蘇軍增兵十萬多人,守城南京軍仍然還是原先數字,戰爭天平開始急劇地向蘇軍那邊倒去。
蔣緯國在接下來的兩天裏也沒有幹別的什麽事,就是巡視部隊,也不需要說什麽豪言壯誌,因為他隻要露出他的臉就行了。蔣緯國暗暗覺得自己此時活像宋遼爆發澶州戰役時的宋真宗趙恒,由於戰事險惡,本來根本就不想去前線督戰,硬生生地被寇準生拉硬拽著前去,但無心插柳柳成蔭,前線的宋軍將士們見本國皇帝親自到來,歡呼雀躍、士氣大振(當然了,宋軍將士們肯定看不到宋真宗臉上那啞巴吃黃連的表情),最終力挫遼軍,簽署了澶淵之盟;此時的蔣緯國也一樣,被蕭爻拖著巡視各陣地(蔣緯國的心態跟宋真宗肯定不同,但他確實也不想呆在最前線了),見到他的第202師的官兵們無不士氣鼎沸,很多官兵甚至涕淚交加,就連第20軍的官兵們也為之感動流淚。
“殺賊!殺賊!殺賊!”巨雷般的口號聲滾滾地響徹在冠軍城的上空。
盡管蘇軍的人數達到守軍的五倍多,盡管蘇軍的炮彈密集得猶如雨點,盡管全城幾乎被夷為平地,盡管每分每秒都有守軍被蘇軍炮彈炸成肉泥血霧、被蘇軍子彈打成渾身噴血的馬蜂窩,但在殘垣斷壁間,士氣和鬥誌沒有絲毫減弱的守軍官兵仍然進行著頑強至極的抵抗,到處都是守軍在進行死戰的畫麵:視死如歸地掃射著蘇軍,視死如歸地轟擊著蘇軍,奮力地視死如歸地把手榴彈投擲向蘇軍,視死如歸地把燃燒瓶砸向蘇軍坦克,視死如歸地拉響身上炸藥包導火索然後衝向蘇軍,視死如歸地端起刺刀衝向蘇軍…當蘇軍衝上來時,炮兵團代理團長王南平帶領炮兵們炸毀了所有的火炮,然後抱著炮彈衝向蘇軍;當得知部隊完全覆滅後,已經受重傷的第222旅副旅長邢良臣在手術台上大叫一聲,傷口和嘴巴一起噴血,氣絕而亡;第202旅三位團長裏的兩人、第212旅還剩下的一位團長、第222旅三位團長裏的兩人以及第202師師副參謀長陳文杞等二十多名高級軍官在二十四小時內先後殉國,團級軍官戰死者達七成以上,營級軍官幾乎全部戰死,最後時刻戰鬥之慘烈,已經到了筆墨難以形容的地步。
“因為蘇軍炮彈不斷落下,陣亡軍人即便死了也不得安生,被炸得四分五裂地飛上天,七零八落地掉下來,舉目望去,遍地都是觸目驚心的人體碎塊。”第222旅旅長彭士量說道。
“中國人的頑強程度已經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真不清楚他們到底是怎麽做到這樣的,他們的軍人就像沒有思想、不知死亡是什麽的人肉機器,對死亡、疼痛、恐懼的忍耐力堪稱極其驚人。他們在戰鬥時好像不考慮退路,隻想著在被我們打死前爭取多打死幾個我們的人,他們的傷兵可以在沒有麻醉藥的情況下強忍著劇痛躲在死人堆裏,就等著我們的戰士靠近時拉響手榴彈。”蘇軍第20坦克師在師長米哈伊爾·葉菲莫維奇·卡圖科夫上校說道。
“俘虜中國軍人是非常困難的事情,他們的傷兵隻會等著我們靠近時猛地拉響手榴彈。戰鬥持續到現在,我們手裏的中國軍人俘虜竟不到五十人,這是一個極低的數字,並且這些中國軍人俘虜都是在昏迷中或無力反抗、無法動彈的情況下被俘虜的。”蘇軍第30集團軍司令霍緬科中將說道。
蘇軍第30集團軍參戰後,局勢徹底地倒向了蘇軍,血戰一天一夜又一個白天後,守軍幾乎油盡燈枯,第202師還活著的官兵還有三千多人,第20軍還活著的官兵已不足一萬人。其實,守軍此時人數還是不少的,造成這個情況的原因並非戰鬥不激烈,而是蘇軍炮兵發揮作用越來越低了,道理很簡單:蘇軍占領的城區越來越多,蘇軍炮群自然越來越不能炮擊了,而火炮是造成軍人死傷的第一因素。眼下,蘇軍已經全麵湧入了冠軍城內,占領了五分之四以上城區,戈利科夫對此大喜過望,他反複詢問南京軍援兵的情況,得到的結果是馮治安部一個師正在從哈薩克東北部三城出發,按照船隊速度,約三個小時後抵達。對此,戈利科夫不以為然,三個小時,足夠蘇軍徹底占領冠軍城了,即便南京軍那個師的援兵急匆匆地趕來,也是馬後炮了,他更感興趣的是蔣緯國此時的下落。
“根據可靠情報,蔣緯國還在城內,就藏身在中國軍隊所剩不多的控製區裏。”情報軍官給了戈利科夫讓他激動得難以置信的報告。
“他跑的了嗎?”戈利科夫不放心地問道。
“絕對跑不了。”情報軍官回答得很肯定,“除非那個師的援兵突然間飛來。”
“這當然是不可能的。”戈利科夫興奮得不停地搓著手掌,“機場已經完全被破壞了,碼頭也在我們手中,空路、水路、陸路都走不通。如果我們能抓住他…”他滿腦子各種越想越興奮的念頭。
與此同時,已經成為蘇軍汪洋大海裏一座孤島的城內南京軍總指揮部內,蔣緯國正在一間側室裏跟蕭爻進行著單獨商談。蕭爻把一份報告遞給蔣緯國:“陳文杞死了,在白天的戰鬥裏,他被一顆子彈擊中了頭部,當場陣亡。”
蔣緯國好奇地看著蕭爻:“我知道啊!”
蕭爻再遞了一份報告給蔣緯國:“無獨有偶,楊漢忠也死了。本來,他被關押在一間民房裏,但一發炮彈不偏不倚地擊中了那個民房,把他炸成了一灘爛肉,徹底地死無對證了。”
“你想說…”蔣緯國似乎明白蕭爻的意思了,“那顆子彈、那發炮彈…不是蘇軍的?”
“陳文杞被傅總座命令全權調查那件事,楊漢忠則是那件事的重要人物和線索,兩人居然一起死了,不可疑嗎?那件事給我們帶來了多大的危害!在蘇軍援兵到來後,二零二師為什麽隻撐了一天半?最大的原因就是彈藥嚴重不足了!”
“這件事的水確實很深、很渾啊!”蔣緯國歎口氣,“不過,軍師啊,都這個時候了,推理破案是次要的了吧?當務之急是什麽,你比我清楚。”
蕭爻點點頭,他看了看手表:“是,是,是,我們該走了。”
總指揮部的會議室內,傅作義、郭寄嶠、張世希、張世光、鍾毅、彭士量等高級軍官正在開會,但沒人說話,似乎在等著什麽,當蔣緯國和蕭爻走進現場時,所有人都望向他們。
“諸位長官,我們等一下離開。”蕭爻開門見山。
“走?”傅作義很不以為然,“怎麽走?突圍嗎?算了吧!我們根本沒有能力突圍的!”他長長地探口氣,似乎有些感慨,也似乎有點如釋重負。傅作義沒有走,因為他做好了死在這裏的打算,他沒有走,共有兩個原因,一是為了贖罪補過,他惱恨自己當初中了朱可夫的連環計策,導致南京軍陷入極大被動,因此他隱隱地懷有以死殉國的念頭,二是蔣緯國拖拖拉拉、磨磨蹭蹭地沒走。毋庸置疑,蔣緯國的命要比傅作義的命“值錢多了”,蔣緯國不走,傅作義想走也沒法走,說句不好聽的,傅作義假如死在了冠軍城的,蔣緯國堪稱“第一推手”。蔣緯國是傅作義的領導,領導還沒走,下屬怎麽能走?另一方麵,傅作義也懷疑蔣緯國藏著什麽秘密武器,他肯定蔣緯國有辦法走的話,不會丟下他的,他始終不相信蔣緯國真的打算死在冠軍城。
“難道馮治安將軍的援兵已經到了?”郭寄嶠眼睛一亮。
“沒有,馮治安將軍的援兵還在路上,大概在兩個半小時後抵達。”蕭爻毫不客氣地否決了郭寄嶠的猜測,“遠水救不了近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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