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7射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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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鼻下哼笑了兩聲,轉而成了由衷的笑意。

    衛槐君也沒想到,竟還能在自己身上,尋到這樣的笑聲。

    秦深聞得這笑聲,心裏大鬆一口氣,暗道:幸好幸好,小命得保。

    夏風徐徐,從窗隙中鑽溜了進來,屋中炕下擺著幾方冰盆,叫風掠過後,送開絲絲涼爽之意。

    衛槐君從懷中掏出一方絲娟,丟蓋在秦深的臉上:

    “擦幹淨後,跟著我出來。”

    說罷,徑自抖了抖寬袖,閑適愜懷的提步,往堂屋外走去。

    秦深記起身上帶來的治傷藥和宮粉,便追著他的身影,拔聲問了一句:

    “那、那個藥,我給你放哪裏?你若不叫我看看傷痕?太久的老疤,是不管用的,但我給你帶了兩盒粉兒,尚可蓋上一蓋——”

    “少廢話,動作快點。”

    衛槐君並未停歇步子,悠悠拋下一句話,已叫屋外風吹得四散。

    油然作雲,沛然作雨。

    夏季的天陰晴不定,頭頂突然吹來一片黑雲,叫西北風一卷,劈裏啪啦就下了起來。

    秦深隨著衛槐君的腳步,來到了一處覆著天棚的寬敞校場。

    雖是下雨天,可棚中擠了好些人,這幫人看相貌打扮,大多是建州大族的紈絝子弟,或有官員武將,混立其中,各自科插打諢,吹牛放屁。

    見衛槐君到,眾人噤了聲,紛紛立起衝他作揖行禮。

    他們餘光處掃到邊上的秦深,難免詫異——

    向來不近女色,殺人不眨眼的東廠魔頭,何時要帶女伴一道兒作嬉耍玩了?自不免對秦深多看了幾眼。

    衛槐君免了眾人的禮數,隨後便有仆人搬來一張羅漢臥床,他慵懶的靠了上去,捧起茶水,輕叩著茶蓋中,悠悠開口道:

    “人都到的挺齊全的,隻是天公不作美,這會兒落了雨,掃人興致。”

    “督公!這有什麽關係?下雨方好呢,一會兒咱們行起樂子來,叫雨水一衝,那血水嘩嘩的流淌著,奪目都是猩紅,不正和您意?”

    說話的矮胖男子坐在下首第一,他生得一副猥瑣樣兒,說起話來牙齒外露,臉上的肉一棱棱的。

    秦深在邊上細細打量他,見他有一雙羅圈腿兒,便知他大概是個武將,常年坐在馬背上行軍打仗,腿都合不攏了。

    可他既為將領,該是個膂力強勁的剽悍男人,卻不知怎得,現下身體肉鬆弛下垂,肚腩滿滿,臉上也是一副縱欲過度,爛醉酗酒的菜色。

    這才多少年未打仗,建州的武將已這般馬放南山,刀兵入庫了?

    秦深心中疑惑不斷,不明白為什麽衛槐君帶她來這裏,既不是女伴,沒個座位,更不是丫鬟需要服侍在他左右。

    她隻是尷尬的立在邊上,無人提及,也無人敢問。

    衛槐君雙手一拊掌,在眾人期待的目光中,奴仆們捧著一隻隻鶴腿水煙袋走了進來。

    客人們皆有人服侍,敬煙的是丫鬟,她們單膝跪地,用火石跟火鐮輕輕一劃,點起紙眉子,再用手攏進煙鍋子裏——

    捧著手,送到了每個人的嘴邊。

    眾人迫不及待的張嘴就含,像吸食有癮一般,醉仙醉死,沉浸在自己的世界當中。

    秦深心下大駭,猶記曾聽人說過:

    衛槐君現在聖寵優渥,權柄滔天,在皇帝還是潛邸晉王的時,他就入幕做了賓客,此外他還用了一種特製的水煙,叫皇帝上了癮,從此再也離不開。

    想來,就是這個東西?!

    她放眼望去,這場中吸食之人,少說也有三十多號人,各個都是非富即貴的王孫貴胄,非文即武的朝中大臣,而且大多是都是建州人!

    奇怪的是,大家吸食得如癡如醉,但衛槐君自己卻不抽那水煙……

    約莫過了半盞茶時間,眾人才從雲巔翩然下來,找回了自己的三魂七魄。

    雖是尋回了些理智,但整個人還是輕飄飄的。他們心情好到不行,體內的暴戾恣睢在蠢蠢欲動,恨不得當即提刀殺人,磨牙吮血,迫不及待要嚐嚐那血腥氣味!

    那矮胖的將軍又開口道:

    “督公!今日又是射鵠子,什麽彩頭哇?論我說,老是殺那些死刑囚犯,老子都殺膩味啦,不若抓些漢人婦孺,叫咱們換換口味哇!”

    秦深知道射鵠子一說,原是朝廷督教建州人,不忘馬背上得天下,不懈怠弓馬武事兒。

    可富貴閑養了幾年,他們全然忘了,射鵠子名義上是練武,實際則是聚眾賭博。

    有人做局頭,請人來家玩樂,高懸棲皮,送以響箭,玩樂的花樣數之不盡。

    可到了衛槐君的這裏,竟把移動的靶子,換成了活人!

    射鵠子,儼然成了殺人取樂的遊戲了?

    秦深藏在袖子裏的手,猛然攥緊,不自覺向邊上之人望了過去——

    衛槐君感受到了她的目光,坦然回視,勾起一抹無賴的笑意,涼薄輕蔑。

    “好,應了將軍所言,禦史台那幾個都叫我殺了,他們的一幹妻女婢子,我都拿了來,今兒就充作那鵠子罷。”

    “哈哈哈,好!多謝督公!”

    矮胖將軍哈哈大笑,搓了搓手,迫不及待的抄起懸在身邊木架上的弓囊,然後大聲喊道:

    “放鵠子!”

    得到了衛槐君點頭示意,邊上的奴役,小跑過去開了一道鐵閘門。

    霎時,凶惡的狗吠聲傳出,趕著大約二三十個女人從裏頭跑了出來。

    有蓬頭垢麵,粗布夾鞋的婆子,有錦衣襤褸,滿臉驚慌的妻妾小姐,還有丫鬟婢子,她們哄哄亂亂,尖叫推搡著跑了出來。

    原本身份懸殊,雲泥有分,但現在都是一樣的,成了別人玩樂的鵠子,再分不出身份貴賤。

    她們還沒意識到危險,那矮胖將軍已然嗖嗖開始放箭!

    幾個女人尖叫著,應聲而倒,一頭砸進了水汪子裏,再也沒站起來。

    秦深低呼一聲,抬手掩住了自己的嘴,強迫自己忍住想要逃跑的衝動。

    封存的記憶打開了,她曾被這魔頭裹挾,參觀了東廠煉獄慘無人道的折磨刑訊,今日又是這般!

    她耳邊充斥著女人的慘叫聲,男人們興奮圍獵的叫嚷聲。

    嗖嗖嗖。

    嚆矢破空,響箭不斷。

    所有人都下場開始獵殺了。

    秦深的膝蓋有些發軟——在親眼看到一個驚慌失措,才七八歲的女孩子,被一箭射在心口處,直直翻倒在泥潭裏,她再也忍不住了。

    闔上目,淚水潸然,她扭身就要逃離這裏。

    誰料才動念頭,她的手腕已被衛槐君狠狠攥住,隻一牽引,整個人向前踉蹌,當下撲進了他的懷中。

    衛槐君緊鎖著她,喉嚨溢出的是痛快的獰笑聲。

    這般殺戮,一貫叫他血液沸騰,可卻從未讓他像今日這般暢快過!

    或許,隻因為是她在邊上看著,看著他一步步墜入魔道,萬劫不複,他才痛快!

    衛槐君叫殺意蒙蔽了心智,已然分不清,懷中之人是秦深,亦或是那個畫中之人。

    他從背後禁錮著她,在她耳邊似是情人呢喃,說的卻是剜心刮骨的話:

    “看見了麽?我問你看見了麽!?我等你親眼看看這些,等得實在太久了!”

    秦深瘋了一般的掙紮著,他的話像尖刀利刃,狠狠捅進了她的心口。

    她甚至不知道為何心疼,卻淚如泉湧,難過的呼吸頓挫,幾乎要死掉過去。

    拚著被他當場扼死的危險,她瘋狂捶打著他:

    “你瘋了,你瘋了,你快放開我,我不是她,我是秦深,我不是那個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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