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80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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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槐君一瞬不動的盯著秦深看,他試圖從她的眼底,尋找到半分可繼續逃避下去的理由。
可惜,他找不到。
仇恨,母親,溫琅琅。
這些他僅剩的、珍惜的,也快隨著他的自棄,一點點遠離與他。
秦深的血滴在他的手背上,殷紅而又熾燙,從皮膚的肌理滲透了進去,在骨頭上刮出一道道傷痕,提醒著他——痛為何物,悲又為誰?
他原以為,那三日過後,他已經再也體會不出奔潰和悲慟的感覺了。
可事實並非如此,越選擇逃避,這份傷痛將會越深,回想起來的瞬間,才會更加無法接受。
他忍了半月的眼淚,此刻終於奪眶而出!
男兒有淚不輕彈,父親從來不允許他落淚,隻這次,一滴淚等同一滴血,他放出周身的鮮血,也抵不過心中想流的眼淚。
秦深手一鬆,沾染著鮮血的豁口殘碗,摔落在了地上,咕嚕滾到了一邊。
她伸手攬住了他,讓他依在自己的肩膀上,放聲將所有的悲憤和痛苦,盡數宣泄了出來。
他其實不說,她大抵也能猜的出來。
衛家軍誓死不降,他們放棄成為建州人優待的俘虜,寧願拚至最後一口氣,也要將榆關守到最後一刻,憑著榆關的守軍,即便守不住關門,可若有必死之心,也絕不會讓建州人輕易的踏馬入關,必定也要舍得一身剮來,長則半月,短則十來天。
可靄淩風抓走了衛槐君三日,榆關便破了,沒有俘虜,卻也沒有負隅頑抗。
她想,一定是建州人拿衛槐君做了人質,威脅了衛家軍——衛戚已死,他為大漢守了幾十年的邊疆,身已不得好死,將士們如何再忍心見其香火斷絕?
況且,他們了解衛戚並未通敵叛國的真相,就再無投降苟活的機會了。
親眼看著衛家軍,為了自己放下刀槍,卸下甲衣,被建州軍鐵騎砍殺的場麵,是個人都會奔潰的,況且他還是個從小長在軍營裏的孩子。
“……毛叔叔喊著告訴我……叫我閉上眼……別看……”
“沒事的,都會過去的。”
秦深攬著他,不停的安撫他的後背——他的眼淚已經浸透了她的衣衫,那份刻骨的悲傷,也死死揉碎了她的心腸。
這樣的衛槐君,無論他日後幹了什麽錯事,此刻的她也再恨不起來了。
……
力氣哭竭了,他才停了下來。
沉默很久,他撕下身上衣服的布條,替秦深把手腕的傷纏了起來。
“不忙——你先去吃些東西,傷口我自己來處理,裏麵說不定還有碎片渣子,你這麽一包就長在肉裏了。”
小槐君頹然鬆開了手,這一番發泄大哭,到了這會兒他又有些不好意思。
秦深淺淡一笑,解開了纏在手上的布,一點點挑出了傷口中的碎渣,淡然道:
“你個小屁孩,老把自己當成大人幹什麽?我在你這個年紀啊,摔了一跤還得哭個老半天,非爹媽抱抱,哄著吃糖才肯歇的,你才不丟人呢。”
“丟人。”
小槐君的嗓子已經啞了,他淡撇撇的丟了下一句,見秦深疑怪的對上了目光,才又添了半句:
“說你丟人。”
“……”
秦深很無奈,雖然見他鬱結已抒,算是漸漸回到了原來的樣子,可怎麽聽他說話,又這麽不窩心呢?
罷了罷了,誰叫他是衛槐君呢!
衛槐君開始恢複飲食,隻是他胃口不佳,每次也吃不了多少東西。
雖然人不再虛弱無力,但瘦棱棱的架子還是不見添肉,他正是長身體的時候,煩的秦深每天變著花樣給他做東西吃,見他喜歡吃辣,特意套路建州兵,去給弄了許多辣子回驛站。
除了煮辣菜開胃口,營養方麵,她也是想盡了辦法去弄食材。
好在他也配合,即便不怎麽願意吃的東西,看她辛苦弄來,又在灶房煮了半日出鍋的,硬著頭皮他也會吃下去。
大約又過了兩月,邊境處也漸漸有了春意,京城的消息才傳到了邊境驛站。
建州軍大破榆關後,入關九州之地,一路勢如破竹,殺入京都。
京城守軍早被奢靡的日子腐蝕成了軟腳蝦,他們抵抗了三日後,無奈棄城投降,漢室君主在靄祖爾攻入禦門的當日,與寢宮自焚而亡。
大漢亡國,大殷而興。
靄祖爾自封為太祖皇帝,定都漢朝舊都,改朝為“殷”,定年號為“啟元”。
建朝後,他當即大赦天下,敕封有功將領——封了李丞為平北候,賞金萬兩,良田千畝,封了‘衛戚’為隴西王,賜西境屬地,異姓為王。
在京城宴飲半月後,隴西王便啟程返回封地,這意味著秦深他們也要動身去隴西了。
春風拂麵,綠草茵茵。
建州士卒們已牽來了馬車,擺好了上馬凳,隻等著家眷上車啟程,趕往隴西。
秦深收拾好了東西,一點點搬挪上了馬車,從這裏前往隴西,起碼要三個多月的時間,一路茶飯炊飲,都要提前準備。
她抬首——
看著沈柔和衛槐君,正站在高高的土坡上,瞭望遠處的榆關,她逆風而佇,並未出聲打擾。
士卒等了片刻,想上前催促一番,卻被她伸手攔了下來。
並未扭頭,她的目光也未曾離開過那座巍峨的榆關,隻淡淡開口:
“都是行伍之人,隻是立場不同罷了,給一些時間,我們雖然沒有守住榆關,卻依舊想要帶走留在這裏的回憶,隴西蒼莽蠻荒,怎麽比這裏的草長鶯飛?”
士卒點了點頭,轉身離開了。
風勢疾勁,吹著身上的氅衣獵獵作響。
等到黃昏日傍,夕陽泛紅,她才走了上去,緩聲開口道:
“走,天色晚了,趕不到下一處可落腳的驛點,我們便要露宿野外了,乍暖還寒,你我的身子都經不得折騰。”
沈柔回頭看了一眼秦深,螓首微頷,她撫上了小槐君的肩膀,輕拍了拍:
“歲月方長,我們總會再回來的。”
衛槐君點了點頭,眸色沉著,風過臉骨——
削去了本該屬於他這個年紀的青澀和幼稚,殺伐磨礪,生死大悲後,他的心境亦如這沉默蒼涼的邊關高牆,瘡痍滿目,卻似鐵堅固。
車隊啟程了。
車輪轆轆遠行,拋下了執著和怨念,唯留下了兩道車轍印兒,一路綿延至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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