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青遲默不作聲吃著飯，實際上竭力控製自己的食欲，心裏一遍遍告訴自己：這是一千兩銀子，一千兩銀子，一千兩銀子！

    絕對不能跟客人搶菜吃。

    雖然看這老先生問東問西跟查戶口似的，也不像專程來吃飯。

    飯菜再美味，周承元也沒什麽心情吃下去，他的問題一個確切答案都沒得到。

    況且，看著眼前太二這張臉，要不是左臉兩道交叉的疤痕，能和太子完全重合成一個人，他總有種對著自己學生的感覺。

    明明兩個人氣質如此不同。

    太子八歲開始跟他學習，他是個極其聰慧的孩子，幾乎過目不忘，學什麽都能舉一反三，才思靈敏，為人又謙遜。

    加上幾乎專挑著薑氏和趙家兩家人的容貌優點來長，龍章鳳姿，貴氣天成，自小備受寵愛。

    盡管今上極為寵愛貴妃，但是方方麵麵都無比出色，青出於藍勝於藍的太子他也一直寄以厚望。

    從小接受朝中德高望重的大臣們的教導，無論薑氏還是趙家都是超級世家，可以說太子享受著整個大夏最優質的資源長大，比今上成長環境都優越得多。

    畢竟今上年幼時，太祖還是個大將軍，等高祖登基，又有不少前朝老臣子不願意為新朝效忠，紛紛歸隱，今上作為太子也是難求名師。

    等到太子這一代，朝政穩定下來，新朝的班底也已建設完備，可以為太子安排諸多德才兼備的臣子當老師。

    然而，正在所有人都以為太子會在精心教育下成長為優秀的儲君乃至未來大夏中興的一代明君的時候，他突如其來的崩壞了。

    原來爽朗的麵容日益陰鷙，沒了往日的風度翩翩，脾氣越來越衝動暴躁，動輒鞭打下人，不敬師長，擠兌青年才俊。

    而且，他開始沉迷女色難以自拔，東宮女人添了一個又一個，正妃、側妃、庶妃、夫人、昭儀、昭媛、良娣、良媛……位份排滿了不說，還愛好當街強搶民女。

    時不時出宮，看上的女子直接讓人綁回東宮，也不管那女子什麽人家，什麽出身，是否婚嫁。

    嚇得京城的高門貴女輕易都不敢出門，生怕一不小心給綁了。

    若按太子的身份和儀表而言，進了東宮也算不上多糟糕的事。

    糟就糟在，這些女子總是一批一批的換。

    每隔幾日，東宮總有女子屍首抬出來扔掉。膽子大的人悄悄跟蹤翻看過，這些女子身上遍體鱗傷，沒有一片好肉。

    刀傷、燒傷、燙傷……各種傷口琳琅滿目，一眼能看出這些女子生前遭到何等慘無人道的淩虐。

    太子他不是沉迷女色這麽簡單，他簡直是個虐殺狂！

    多少無辜女子被他虐待致死，要不是趙家幫忙掩飾，他的醜事早就名揚天下。

    堂堂大夏儲君，私德有虧不算什麽，可是心理陰暗到如此地步，心狠手辣到如此地步，就不僅僅是讓人失望，而是讓人感到心寒，恐懼了。

    眼見著太子一步步踏進深淵，周承元勸諫無數次，太子不僅沒聽進去，還勸周承元不如把孫女也送進宮，讓他也反哺教導一下。

    周承元實在忍無可忍，遞交辭呈。

    然後把家人送回遠離京城的老家，自己找地方歸隱，實則散心。

    到底是什麽讓太子驟然從光芒萬丈的儲君淪落為喪失人性的惡魔，周承元至今仍想不明白。

    他覺得他需要好好反思一下，是他們這些年的教導有疏漏還是哪裏出了差錯。

    太二和太子性格完全不一樣。

    可以看得出，太二是個異常單純的孩子，他可能從來沒離開過大青山，在相當簡單的環境裏成長，也沒接觸過多少黑暗的人心，和他聊天，就像和一個心思純淨的大孩子聊天一樣。

    而太子，在八歲時，就已經少年老成，不含絲毫天真。

    也是，皇宮是個吃人的地方，上麵還有個同樣德才兼備有口皆碑的大皇子，又肩負著趙家人的希望，太子的壓力可想而知。

    他一生下來就被封為太子，就要承受和麵對這一切，受得起多少榮耀，就要擔得起多大責任。

    所以太子是沒有童年的。

    可是太二又好像隻有童年。

    哪怕他這個陌生人在場，太二吃飯時也會一個勁給薛青遲夾菜，神情專注地看著自己娘子吃飯，時不時給薛青遲盛湯或倒茶。

    仿佛他的心裏眼裏，隻有眼前這麽個人。

    其他都不重要。

    和太子相比，太二分明一無所有，可是周承元卻覺得，他擁有的這一點點，就足夠他快快樂樂過日子。

    幸福，不取決於你得到多少，擁有多少，而取決於你的心有多大。

    有的人的心隻有杯子大，一捧水就能裝滿；有的人的心卻有大海那麽大，怎麽都裝不滿。

    容易裝滿的人感受到的幸福就多，裝不滿的人感到的不幸更多。

    周承元感覺看太二和薛青遲旁若無人的秀恩愛便已經看飽，他放下筷子。

    太二略微驚奇地問他：“老先生，您吃飽了？”

    “嗯，吃飽了。”周承元道。

    “太好了！”太二歡呼道，“娘子，剩下的都是你的了，不用慢慢吃。”

    什麽意思？

    周承元有點懵。

    等他反應過來，還剩下的半桌子菜如風卷殘雲一般，都被薛青遲吃掉了。

    雖然速度很快，但動作其實算得上優雅。

    也不知道她怎麽能那麽快咀嚼吞咽。

    周承元整個人看傻了，第一次見到那麽能吃的小娘子。

    想來太二養家挺辛苦的，怪不得開個私廚要賣一千兩一頓飯。

    周承元為太二心疼了幾秒。

    他突然想起一個問題，“門口‘薛太私廚’那幾個字誰寫的？”

    “是娘子寫的。”太二答道。

    “怎麽那麽醜！”周承元當先生當習慣了，以為自己在教訓弟子呢。

    太二抿著薄唇，繃著俊臉，生氣了。

    這個老先生簡直莫名其妙，上來就說人家的字醜，“哪裏醜了？我連寫都不會寫，娘子能寫已經很厲害了。”

    “你不會寫字？”周承元異常驚訝。

    “我又沒學過，不會寫字很奇怪嗎？鎮上不會的人多了去了。”太二絲毫不覺得他不會寫字有什麽不對，又不影響他生活。

    周承元看著太二，不知道說什麽好了。

    他想起院子裏隨隨便便種在草地上的蘭花，明明是珍稀品種，卻不被人珍重對待，那麽隨便的擱置在角落自生自滅。

    明明它們天生高貴，風華無雙，可以傲視天下群蘭，卻被埋沒在大青山深處的小山村裏，不為人知，亦不自知。

    蓮瓣蘭如此，太二又何嚐不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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