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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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進了偏廳後麵的暖閣,方長庚坐在顧尚仁下座, 作低眉斂目狀, 心中已經閃過無數個猜測,一時也想不出他到底要和自己說什麽。

    仆人都在外麵候著, 屋裏隻有冰塊融化滴在水盆裏的聲音,左等右等都不見顧尚仁開口。

    顧尚仁就是要在他麵前立一立威, 誰叫當初在山莊時方長庚見過他被徐修落臉子的場麵呢,在這侯府,他就是說一不二的主人, 還是這小子的嶽丈, 不能讓他以為自己治不了他了。

    方長庚等了一會兒,覺得顧尚仁該差不多了, 就恭敬道:“嶽父大人找我有何事?”

    顧尚仁喝了口茶,語重心長地說:“既然你娶了我女兒,我和你也算是半路父子, 有什麽事都不要藏著掖著, 遇到不明白的也不要逞強,來與我商量, 免得你走錯路。”

    俗話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 不論出身富貴貧賤都適用, 但他為著私心——其實也是為兒女們好, 讓他們回侯府住,也不能把場麵弄僵了,那就是把人往外趕。

    方長庚言簡意賅:“嶽父大人說的是, 小婿先謝過嶽父厚愛。”

    他還以為顧尚仁是個惜字如金的人,沒想到雙方第一次會談就走動之以情的路線,實在不像他該有的風格。於是思索了一下,最後還是決定順其自然,不刻意迎合了。

    顧尚仁也沒想看到方長庚感激涕零的模樣,自顧自接著道:“如今京城裏已經有不少人都知道你,過兩天必然有不少人送來拜帖要與你結交,你知道怎麽應付?”

    說到這個,方長庚還真是有些汗顏。

    以他的本性,當然想把所謂應酬都推了,免得招惹是非,但顧尚仁是堂堂武靖候,又在朝中任尚書一職,人情往來必定是躲得過初一躲不了十五,就是不知道顧尚仁怎麽想的了。

    看出他心裏所想,不等他回答,顧尚仁突然問道:“你既然想走仕途,那我問你,這樣的世道,如何才能出頭?”

    方長庚有種學生接受老師拷問的感覺,遲疑了一會兒才慢吞吞地說:“亂世用人,論才而不論德,如今天下平定,則正相反。開國之初,四方諸賢聽聞皇上廣納良才,知人善用,紛紛投身報國,如今皇上手下可謂人才濟濟,除非當真是不世出的再世諸葛,否則難見天顏……”

    “那你的意思是,要以德服人嘍?”顧尚仁臉上看不出喜怒,語氣也一如尋常。

    方長庚覺得自己或許真該趁著這個機會和顧尚仁說明白,免得他以為自己一心往上爬,在自己身上用錯了勁。

    “皇上當政二十年來,北無戰亂,南無夷寇,又甚少有天災人禍,要立功引起皇上注意不太行得通。我以為隻要有德名,再熬上幾十年,自然會有出頭之日。”

    言下之意就是我想在京城慢慢紮根,按部就班地升官,換言之就想消極怠工,安安穩穩過日子。

    顧尚仁“嘖”了一聲,饒有興致地說:“那你再說說,何謂德?”

    方長庚覺得腦殼疼,思索了片刻後一口氣道:“老子有言,‘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有德。’,日月經天是謂德,天何言哉是謂德,眾人景仰是謂德。德之境界,不在做了何事,而是不做什麽。日月行經高天,什麽也沒做,但這天地間一草一木,皆沐浴著日月光雨露生長。德乃細水長流,人之最高境界。有才之人,必為世俗所嫉;有能之人,必為庸者所憎。唯有有德之人,縱然有那群犬吠日,宵小攻訐,但終究無人能夠阻擋他前行。”

    顧尚仁聽完後半晌沒說話,茶碗蓋落在茶盞上,發出“叮”的一聲,十分清脆,打斷了沉思。

    他抬起眼皮,極其認真地看著方長庚。

    “你也說了,如今天下安寧,但有一件,事關天下百姓,更關乎你我。”

    方長庚低頭思考,過了一會兒試探似的問:“嶽父大人可是指立太子……”

    “沒錯。”顧尚仁斬釘截鐵道,“如今朝廷之下暗流湧動,沒有你所見所聞那麽太平。”

    “皇上年富力強……”方長庚有些不確定道。

    朝堂上的事他隻能算個小白,隻能憑借自己的猜測發言。

    顧尚仁打斷他:“你所知道的隻是表象,如今廢太子想要東山再起那是妄想。隻剩兩位,二皇子皇恩正盛,風光無兩,三皇子年紀尚小,但十分聰明謹慎,身後又是備受皇帝重視的林氏,兩方形勢不相上下,不少大臣都在觀望,站隊是早晚的事。”

    方長庚不敢輕視顧尚仁給出的這些信息,也覺得顧尚仁這麽早就跟他講這些是有必要的。如果他不是侯府的女婿就罷了,或許還輪不到他考慮這種事,可現在他和侯府息息相關,就不能置身事外了,以後為人處事也要時刻記住朝堂局勢,不然早晚會出事。

    尤其是想到徐修的遭遇,方長庚更覺得問題有點棘手。話說老皇帝今年幾歲來著?前年似乎過六十大壽大赦天下,幾千年的曆史上活過六十歲的皇帝可不算多,這麽看來還真到了“壽終正寢”的時候了……

    這些話也隻敢在心裏想想,說出來就是大逆不道的重罪,方長庚並不想以身試法。

    “那,嶽父大人站哪一邊?”不懂就問,這是方長庚做人的信條。

    顧尚仁吹吹胡子:“我自然站皇上這邊!”

    ……

    “皇上龍體尚且安康,還能拖個五年六年,你也不用太害怕,有我在,總不至於落到老頭子那步田地。”

    方長庚心中稍安,如果可以,他一點都不想卷入朝堂風雲,如履薄冰,這不是給自己找罪受?還不如發配到外省做個父母官樂得自在,就算被人說胸無大誌也認了。

    顧尚仁看看他:“我也覺得你不適合在朝廷為官,你眼裏沒有野心二字,不像我年輕的時候,一心幹一番大事業。”

    看出來了,方長庚心中腹誹。

    沒想到顧尚仁話音一轉,歎了口氣:“剛才的話不是說你不好,或許我還沒你一個小輩看得明白。”

    您別這麽說,享受過權力的人沒幾個能再放下,我懂……方長庚繼續在心裏道。

    可惜顧尚仁聽不見,擺了擺手:“你先回去,先過了明年的會試再說。對了,要是有人來送拜帖,你若有意就去應酬,若無意稱病拒了就是,沒那麽要緊。”

    方長庚點頭稱是,然後站起來就要往外走。

    顧尚仁坐在原地,想起什麽似的忙又叫住他:“等等,還有件事。”

    方長庚回身,一臉疑惑。

    “你和猗兒若是想在京城置辦產業,也不用麻煩了,我名下的田產莊子,你們自己去挑就是。”

    方長庚暗歎顧尚仁想得周到,感激地行了個禮,而後才走出偏廳。

    徐清猗知道後什麽也沒說,可方長庚卻看出她心底的不安,猜想她是一時消化不了原以為冷心冷清的父親突如其來給予的好意,不知道該怎麽看待顧尚仁了。

    方長庚覺得根結還是在那件舊事上,隻是他一直沒有當麵問過她細節,自然更沒其他人主動與他講這些後宅秘辛。他隻知道傳言害死她娘的就是顧清禹的生母魏氏,但如果真的是這樣,顧尚仁沒道理不處置她,就是老夫人也不會允許那小妾再留在侯府膈應徐家,其中或許還有什麽隱情?

    方長庚早知道這樣的人家後院裏大多藏汙納垢,但真遇上了還是覺得不太真實,因為在他看來顧尚仁並不像會容忍後宅不寧的人啊……

    “我才知道魏氏如今鎮日在屋裏吃齋念佛,這些年來不曾踏出院門一步,我爹去見她還被拒之門外。我也懷疑過,問奶娘,她卻口口聲聲說就是魏氏害了我娘,隻是不肯說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麽,你說我該不該替我娘討回公道?”

    徐清猗垂下眼簾,語氣裏終於多了幾分厭恨的情緒,但更多的是迷茫。

    她自幼由徐修教養長大,習四書五經,通詩書禮義,不是容易被旁人三言兩語帶著跑的普通女子,可涉及自己的娘親,她實在冷靜不下來。

    方長庚不忍見她露出這樣的表情,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麽尚未揭開謎底,至少眼下他不能慷他人之慨,讓他的妻子不高興。

    “有些事不是一句兩句就能道清原委的,我們不可偏聽偏信。如今府裏最清楚所有經過的不是吳奶娘,不是侯爺,而是魏氏,或許還有老夫人。相信我,真相總有揭開的一天。但無論如何,在我們知道一切之前,你要記住,這是上一輩的恩怨,對罪魁禍首懲罰也好,原諒也好,你都不該被這件事困住,讓自己天天沉浸在不好的情緒裏,這樣我怎麽能安心?”

    他不希望徐清猗被宅院裏的勾心鬥角所影響,因為他不會將她置於這樣的處境。況且她從小在單純的環境下長大,聰明卻沒什麽心機,他實在不願讓她親手觸摸那些糟心事兒。

    徐清猗聽著聽著眼神便柔和起來,乖順地說:“記住了,我隻是想知道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麽,不會衝動的。”

    “說到做到?”方長庚挑挑眉。

    徐清猗徹底地多雲轉晴:“是——夫君!”

    方長庚滿意地笑笑,然後走到案前打算看會兒書,然後就寢。

    眼光一瞟,突然發現他在途中寫的零散日記似乎被人重新謄抄了一遍,摞成整齊一疊擺在案頭,字體秀美端正,是徐清猗的手筆。

    “看夫君作的遊記十分入迷,正好又無事可做,就抄了一遍。”徐清猗剛叫蕊兒進來伺候,見方長庚看那疊手稿,便笑著解釋。

    方長庚樂得自在,調侃道:“我夫人果然蕙質蘭心,賢淑無雙,實在是我的福氣。”

    徐清猗乜斜著啐了他一口,見蕊兒端著水進來就沒理他,洗漱完就先歇下了。

    方長庚看看手裏的日記,心想何時找家書坊賣了,早點開始積攢家底。

    這一天又過去,從第三天起,方長庚就恢複了讀書時候的作息,離會試隻剩半年左右的時間,他又體會到了那種緊張感。

    隻是下午隻看了一會兒書,袁豐就跑到書房:“表哥,沈公子和徐公子來了,還有一位不認識,稱自己姓王,正在堂屋等著呢。”

    方長庚心中一喜,顧不得看書,帶著袁豐向堂屋而去。

    作者有話要說:  啦啦啦,麽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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