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憂愁暗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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履霜似乎沒聽進去,隻是茫然而絕望地問,“那麽後來呢?你就把我娘送到了謝家?”
這句話像刀劍一樣刺入成息侯心裏。他痛楚地用手按住胸口,過了好久才能開口,“我沒有。後來你母親醒了。知道你姐姐的事,什麽也沒說。一直到了第二天才終於說一句:那個孩子福氣很好,不用長大後受人冷眼,可以就這樣去了...又過了不到半年,你大哥也去世了...我抱著你母親安慰,說將來再不要孩子了。大不了,去我弟弟那兒過繼。她低著頭,一句話也沒說。”
“...後來呢?”
成息侯一向溫和的臉上,第一次流露出極其痛苦的情緒,“再後來,有一天,她突然從妝奩裏拿了兩包藥粉給我...”
“那是...?”
“她說...活著太痛苦了,還不如舍棄這個軀殼,反而輕鬆。她問我,願不願意跟著她走。我答應了她...第一個把藥粉吞了下去。昏迷前,她看著我的眼睛說,等到一睜開眼,所有的噩夢都會結束...那時我隻以為她在約定來生,便回答說好啊,等到下一次我們一定會得到幸福...可是誰知道...”他的聲音忽然哽咽了起來,“我睜開眼的那一刻,卻發覺自己還是在侯府,而她已經不在了。我找啊找啊,一直找了她三四年都找不到。”
“她去了哪裏呢?”
“她被你祖父送出了京。”成息侯用手捂住臉,但淚水還是順著指縫滑下去,“那幾年我發了瘋的去找她。終於,到了第四年,在上黨郡的一個小鎮上找到了她。那天她答應我,會與我回去,可誰知道第二天清早我醒來,發現她又悄悄地走了,這一次她完全拋下了我,她嫁去了茂陵...”
履霜聽他說四年,那便是竇憲一歲不到的時候了。胸口湧上氣團,微微冷笑道,“那個時候你已經娶了長公主、生下竇憲了吧?我娘又怎麽會再願意同你回去?”
“是我不好...”成息侯痛楚地轉過了臉,“聖上親自賜婚,終究我也是為人臣子...”
履霜忍了忍淚,又問,“我娘突然的嫁去謝府,謝家爹爹也肯麽?”
“那謝璧雖是世家子弟,卻是庶出的,他母親亦是出身青樓,從前同你外祖母是至交。所以你娘同他自幼識得...”
“那後來,你又是怎麽知道我,我是你的女兒呢?”
“你母親嫁走後,我發了瘋的想出府,帶她走。可一直被人攔著,一直到第三個月的時候才找到機會,三天三夜不眠不休,趕去見她。可你母親居然說,說她已經有了兩個多月的身孕了...”
成息侯忽然嗚嗚地哭了起來,“我那時以為,她同我生養的兩個孩子都沒了,必是在心裏恨我的,所以再不願意同我相處,寧願和不熟悉的謝璧做夫妻。事已至此,還有什麽好說的呢?我就回了京師。哪曉得過了四個多月,就聽到你母親難產去世的消息。我趕去茂陵奔喪,她身邊的丫鬟偷偷告訴我,孩子並不是早產的。那麽,那麽...”
他一夜未睡,本就憔悴的不像樣子。如今又嚎啕大哭,把整副衣襟都浸濕了。履霜心中的怨恨,逐漸轉成了惻隱,忍著淚把袖間的絲帕遞給他。
成息侯不接,隻是懇切道,“所以霜兒,你肚腹裏的孩子絕不能留。不能再有一個你母親了...憲兒將來也不該像我一樣...霜兒,聽爹的話,一碗藥下去,明天一早醒來,什麽麻煩都不會再有。”
履霜霍然地抬起頭,“不——我不是我娘,我不會愛著一個人卻又半途地退縮。竇憲也不是你——”提起這個名字,她心裏逐漸有了踏實的根基,聲音裏也有了強硬的底氣,“他不會愛著一個人,又同另一個人生兒育女!”
成息侯大震,但到底嘴唇抖抖索索了半天,也沒有說出一句話來。
履霜定定地看著他,第一次倔強地說,“你說我是你的女兒。那麽你看,我長大到如今,不也是好好的麽?可見近親結合,不一定就生出有問題的孩子。”
“可萬一是呢?”
“若老天不佑...那麽我也不會死纏爛打,再拖累竇憲...”
成息侯默然半晌,終於點頭,腳步蹣跚地出去了。
到了晚上,他親自來接履霜。履霜攥著袖子,有些警惕地問,“去哪裏?”
他苦笑了一聲,“送你去莊子上。侯府人多口雜,這陣子你懷著身孕,暫時住不得。”
履霜心中稍安,但心思一轉,忽想起她母親當年懷著孕,也是被藏著莊子上,忍不住冷笑了一聲,想開口譏諷。但見月光下成息侯臉色青灰、皺紋亦密密地泛在臉上——不過一日一夜的功夫,他便老成這樣。心裏又覺得惻隱,轉過頭沒有說話,由得他親自替自己理著行李,又扶她去車上。
一時上了馬車,成息侯加意囑咐車夫,“天黑,車駛的慢些。”又對履霜道,“那莊子離這兒甚遠,你若累了,隻管眠一眠吧。等到了,我叫你。”
履霜默默不語,隻問,“我的兩個丫鬟呢?”
“水芹的傷有些重,暫時來不得。我讓她婆婆領著她回家了。竹茹比你先去莊子上了,一會兒你到了,便能見著。”
履霜點點頭,閉了眼靠在馬車壁上假寐。她本不欲睡的,但大約是懷著身孕貪睡的緣故,到底還是睡了過去,一直到很久後才醒。
睜開眼,發現馬車靜靜地停著,外頭黑漆漆的沒有一點亮光,隻有馬車內擱著一個天藍色的小小琉璃燈——那是她去年剛來竇府時,花燈節上與竇憲猜謎一同得來的。
那盞燈以美觀為主,裏頭的做工布置並不是太好,隻放得下一個小小的蠟燭頭,自然燭火也隻有微微一星,馬上就要熄滅的樣子。履霜見了不由地傷懷。轉眼又見成息侯靠在馬車壁上打著盹。外衣脫了下來,蓋在她身上。心中一酸,忍不住抽動了一下鼻子。
成息侯聽到,立刻醒來了,道,“還要不要再睡一會兒?”
履霜想起前陣子去壽春侯府時也是這樣。那時隻以為他是待她親切有恩的養父。而如今世事變遷,竟成了這樣。心頭更酸,對他說話的神氣懇切了很多,“不要了。”把衣服遞給他,“您年紀大了,注意保暖,仔細別受涼。”
成息侯有些受寵若驚地答應了一聲,扶著她下車了。
見一路行來,沒多少奴仆,履霜略有些詫異,成息侯解釋,“人越多,是非越多。所以除了竹茹,我隻留了四個丫鬟在這裏伺候你。不過放心,莊子上是有侍衛在的,絕不會出什麽差錯。”引著她去了房裏。
竹茹早已在房裏等著了,見她進來,迎上來道,“姑娘來了。一路上沒累著吧?”
履霜疲倦地搖頭,從她手裏接過熱茶慢慢地飲著。
竹茹便跺了三下腳,原本低頭侍立在旁的四個丫鬟立刻抬起了頭看她。竹茹輕輕地做了一個手勢,丫鬟們俯身下跪。
履霜見這場景有些奇異,不由地暗暗驚詫。成息侯在旁解釋,“這些都是聾啞之女——也不懂讀寫。”
履霜僵了一瞬,隨即閉著眼轉過了頭去。
成息侯溫聲道,“這一年你就暫時住在這裏。我會對外說你得了惡疾,因京師苦寒不便休養,被我送去了江南。”
履霜默默點頭,“您沒事也不用過來,免得招人口舌。”
成息侯見她知曉事實後,便一句爹也再未喚過,心中一痛,但麵上還是溫和的,點了點頭,出去囑咐侍衛們了。
履霜略微地鬆了口氣,揮手令四個丫鬟都退下。這才終於的流露出一點微笑,問竹茹,“傷口好些了嗎?”
竹茹點頭,“皮外傷而已。幾日不沾水自然的就會好。倒是姑娘。”她徐徐地舒了一口氣,“侯爺到底是答應了,姑娘還算有驚無險。隻等著二公子回來,便能一家團圓啦。”
她的語氣很歡欣,可履霜實在無法感同身受。
下午成息侯說的那些過往,已經像是刀鋒一樣紮進她心裏。
她害怕自己會走母親的老路。
哎...不敢再想了,也不能再想...一切,隻等半年後再說吧。
——但願老天可以發一發慈悲,給她和竇憲一個好的結局吧。
身子一日比一日沉重,履霜漸漸能真切地感知到有一個小生命成長在她腹中。
但同時她也明白,那個小小的孩子是孱弱的。
來到莊子上的第二天便有醫師來瞧她,診了脈後問,姑娘是否曾有小產征兆?
她一愣,搖頭。
然而竹茹卻想起她從行宮回府的那一天,衣裙上那一道血痕。
她經由提醒,也想起這件事。那個時間點,恰是孩子一個月的時候啊。頓時後怕不已。
索性當時陰差陽錯地服了些保胎的益母草,沒有永遠失去他。
“...小公子是個頑強的孩子呢。”竹茹說。
履霜失笑,“你怎麽就確定是個男孩子呢?”
竹茹抬起頭,認真地說,“姑娘這幾個月又是舟車勞頓、又是心緒不寧的,若肚裏的孩子是個文弱的女孩兒,恐怕早就不保了。所以這孩子啊依奴婢看必定是個男孩兒,將來像二公子一樣,要做武將的。”
履霜聽她提及竇憲,心中漸覺溫軟。
不知道孩子生下來是像他多一點,還是像自己多一點呢?不知道他看到了孩子,會不會高興呢?
她竭力地壓製住自己對那些往事帶來的恐懼,強迫自己隻記得竇憲是她腹中孩子的父親。除此之外,他們什麽關係都沒有。
但一到了黑沉無月的晚上,那些白日裏苦苦壓製的事實就會猛的竄出來,令她陷入醒不來的噩夢裏。
半身被浸泡在血裏的母親。被遣送去偏僻小鎮上,從別人嘴裏聽說成息侯成親生子的母親。因為生養她而血崩去世的母親。
有時又是大哥和大姐。她從沒見過他們,但那一男一女兩個嬰兒卻總是進入她的夢境。男嬰眼神定定的,泛著癡意。嘴角歪斜,不斷地流著涎水。女嬰渾身青紫,滿身是血被裹在繈褓裏,沒有一絲聲音。履霜見到他們,駭極了,在夢裏不斷地奔跑、哭泣、尖叫,讓他們走開,但那兩個嬰兒始終緊緊跟著她。她被絆了一跤,跌到地上。那兩張嬰兒的詭異的臉越發近了。幾乎貼在她臉上。可突然地,又變了一種樣貌:月牙一樣的長眉長眼,微微上翹、仿佛在得意微笑的嘴唇。分明是竇憲和她的孩子!
母親的身影亦出現在了眼前,影影綽綽的,帶著潮濕粘膩的血腥氣,“哎...你不該和你哥哥這樣...”
多少個夜晚,她從噩夢中驚醒。背倫的罪惡感、孤身一人的無力、懷孕的倦怠,趁著日光不在,齊齊湧上心頭,幾乎要將她壓垮。
竹茹聽到動靜,總是第一時刻趕過來看她,詢問她為什麽這程子睡的這樣不好。她搖頭,咬著牙吞下了所有罪孽,隻說沒事,快睡吧。(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