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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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百裏曉五十年的人生中,從來沒有一日像今天這樣緊張。

    以前,他也多次麵對過死神的刀鋒,也曾生死一線,但從沒有一次如今天一般,緊張到手腳冰涼,全身虛汗。

    因為以前他麵對的,好歹是可以看見的刀光劍影,而今天他要見的這人,卻是全然未知的洪荒凶獸。

    今天會是他命中的劫數嗎?

    走到院門口的時候,百裏曉突然叫住了孟帥。

    “公子。”

    孟帥回過頭,見他欲言又止,道:“怎麽了?”

    百裏曉垂下眼瞼,道:“你可知道那位前輩要如何開銷我?”

    孟帥遲疑了一下,道:“不知道,但師父原話是說,請您過去談談。我師父的脾氣您也略知一二,既然有的談,那就不算太壞吧。”

    百裏曉心中略感安穩,但麵上反而越發顯得不安,諾諾道:“雖則如此,但那位前輩喜怒無常,倘若他一時惱了,還請公子替我美言兩句。”

    孟帥道:“美言自然無妨,不過恩師並非喜怒無常的人。倘若他要怎麽樣你,或許就是您說的話不能讓他滿意。您是老江湖前輩,比我有經驗得多,應當知道怎麽承諾對您最有利。”

    百裏曉暗自點頭,孟帥繼續道:“為了您性命計,有些苛刻的條件可以先答應。您是知道我的,我怕麻煩,有些事情最多口頭一說,等老師走了,未必會付諸實際。”

    百裏曉一怔,苦笑道:“公子真是厚道人啊。”

    見孟帥將百裏曉帶到,水思歸揮了揮手,道:“你先出去。”

    等孟帥從外麵關上門,水思歸指了指麵前的椅子,百裏曉道:“多謝前輩賜座。”小心翼翼坐在椅子上,眼睛下垂,低頭看著自己腳尖。

    水思歸道:“何必如此作態?在帥兒麵前如此作態也就罷了,在我這裏還這樣表現。這麽多年的老江湖,跟初進城的鄉下小子一樣瑟縮,年紀都活到狗身上了麽?”

    百裏曉苦笑,他是真緊張,隻不過確實如水思歸所說,這麽多年,自製力是不差的,就是再緊張,神色鎮定還是能做到的,這樣的戰戰兢兢,確有一大半是作態。當下站起身來,躬身道:“是晚輩失態了,不知前輩有何賜教?”

    水思歸道:“坐吧。你覺得帥兒如何?說實話。”

    百裏曉謝了座,遲疑道:“小公子人品俊秀,天資聰明,性情開朗也不失穩重......更是難得的厚道人。”他也知道過度吹捧隻會引起反感,因此隻略點了幾句。

    水思歸道:“有什麽缺點?”

    百裏曉略感為難,組織了一下措辭,道:“似乎......資質隻是普通。另外,似乎太厚道了點,也沒什麽防人之心。”

    水思歸長歎一口氣,道:“我這個徒兒,是個不錯的孩子。但也隻是不錯而已。你說他天資聰明,但也不是什麽天賦英明,算無遺策。要說他勤奮,但也未見得超出眾人,十倍努力。要說他意誌堅定,比之那些自小吃苦耐勞的窮人家孩子,他這個衣食無憂的小少爺,又有什麽優勢?就算是善良——也早不是那種純淨無暇的赤誠性子了。”

    百裏曉心知這個時候絕不可附和,當下略低下頭,假作不知。

    水思歸道:“不過我卻看重他一件——沒有短板。”

    百裏曉若有所思,水思歸道:“天賦本天成,但我認為天賦最重要的是有一條線,孺子可教,不可教。帥兒在各個方麵都可教。論頭腦,我知道他腦子夠用,經驗可以傳,教訓可以悟,不是那不開竅的榆木腦袋。論毅力,我知道他不用我催逼就能自覺前行,就不必強求他在絕境中掙紮無悔。論性情......我聽說這孩子家中親情並不完美,不知是不是兄長的庇護,他性子倒和那些在父母疼愛、衣食無缺的家庭中正常成長的孩子一樣豁朗友善。這樣很好,說明他沒有暗傷。”

    他看著百裏曉,緩緩繼續道:“每個人生來都是渾金璞玉,需要親人、師長乃至世界將他們雕琢成型。倘若在年幼的時候受了重擊,那不管玉質品質如何好,都是內有瑕疵的。像這樣的璞玉,就隻好順著瑕疵,小心不碰觸那些暗傷,琢磨成特殊的器,也就是巧雕。這樣雖然偶爾會成就獨一無二的極品,但更容易成為廢品。況且就算偏鋒走得再好,終究走不回至高的正道上來了。而帥兒,可以走平和中正,滂滂大氣的至高神路。”

    百裏曉忍不住道:“這......至高神路......是不是有點遠了?”

    水思歸道:“你不懂。”

    這三個字,讓百裏曉閉上了嘴。

    水思歸歎道:“倘若給我幾年的功夫,將該教給他的都教給他,那就是之後走了,我也相信他能走一路平順道路。但天時不與我,區區一個多月的時間,實在不足成事,往後他的路就很難預測。留他一個人在此,我也不放心。”一麵說,一麵盯住百裏曉。

    百裏曉心中暗動,道:“公子固然年幼,但晚輩癡長了這麽多年紀,您要是信我,我也可以代您......”

    水思歸道:“就憑你也能代我?”

    百裏曉的話戛然而止,對於水思歸,他連生氣的力氣都沒有了,隻小心道:“您的意思?”

    水思歸道:“這孩子雖然年輕,但已經有些主意,隻是缺少一個在旁邊提點的老人。眼前也實在沒有旁人。這樣吧,往後你就留在他身邊,除了給他介紹別門別派的武功,就是提點他,照應他一些。但我不是要你教導他。他做什麽決定,你不許幹涉,他若沒有性命之危,你也不許替他出手。他若吃了什麽虧,那是他該得的,不用你越俎代庖。除非他問到你頭上,你再提自己的看法,他若不采納,也是他的事。”

    百裏曉低頭尋思片刻,道:“明白了,你要我輔佐他。”

    水思歸難得的對水思歸的話有了正麵回應,點了點頭,又突然道:“你今年多大?”

    百裏曉道:“晚輩犬齒五十又四。”

    水思歸道:“五十四歲才金剛境界,這資質也是一般的很了。不過你分心太多,還有如今的武功,也算勉強。”

    百裏曉臉色一紅,暗自腹誹道:“我的資質還不好?金剛境界可是江湖上一流高手,五十歲達到這個境界的才有幾人?況且我是自學成才,方有今天的地步,不比那些名門子弟強上百倍?但你這怪物......唉,說不得,一說都是淚。”

    水思歸道:“五十四歲,那正好,你輔佐他六年,到時候你六十歲,他正好十八歲,也該離開此地了,自有其他去處。那時候麽......”

    百裏曉道:“到時候我護送公子去大荒。”

    水思歸淡淡道:“你在試探我的來處?”

    百裏曉汗一下子落下,忙道:“晚輩不敢。隻是您......”

    水思歸道:“別試探了,說也無妨,我不是大荒來的。”

    百裏曉一驚,低聲道:“難不成,難不成您來自五......”

    水思歸略一揚眉,道:“你倒是挺博學的,連那裏都知道。不過還是猜錯了。我來自什麽地方,與你無關,我倒要問你——”

    他一字一句道:“你還想入先天麽?”

    百裏曉臉色大變,目光中升起一道熱切的光芒。

    第二天,水思歸最後檢查了一下孟帥的功課之後,長歎道:“天下無不散的宴席,咱們師徒緣分也該告一段落了。”

    孟帥早知會有今天,但心情依舊難過,道:“恩師,將來還有再見之日麽?”

    水思歸道:“倘若你能一路走上去,總會再見的。這大齊朝雖然兵荒馬亂,但相對而言,已經是最安全的地方了。你就在這裏呆到先天吧。”

    孟帥道:“那之後我要去那兒?”

    水思歸伸手一劃,在空中寫了一串金字,按在孟帥手背上,金光一閃而沒,道:“這是我給你的提示。等你境界到了,自會告訴你該去哪裏。除此之外......”

    除此之外,這金字也算一護身符,能保他三次不死。

    不過沉吟了一下,水思歸並沒有明確告知,讓這孩子心中有了倚仗,也未必是什麽好事。

    再次叮囑了幾句,無非是房子、盆栽、飲食這些瑣屑小事,又提醒他若有什麽疑惑,不妨去問百裏曉,水思歸這才長出一了口氣,道:“有緣再見吧。”

    話音剛落,隻見他緩緩地抬手,手上出現了一道刀光的虛影。

    嗤——

    刀光驟然向下一斬,空中憑空出現了一道裂隙,金光纏繞。

    裂隙越擴越大,露出黑洞洞的漩渦門戶,門中的黑暗仿佛是亙古以來就有的,不帶絲毫的光明。絲絲雷電纏繞在漩渦周圍,發出辟辟啵啵的暗響,似乎在掙紮著向中心合攏。

    孟帥瞪大了眼睛,就見水思歸走入門戶,回過頭來再次看了他一眼,露出了期許的目光,卻再沒說什麽。背影一閃,消失在黑暗當中。

    倏地,漩渦合攏,空間再次恢複了平靜。

    孟帥咬了咬自己的手指,這才確信自己不在夢裏,就聽背後有人倒抽冷氣的聲音,回過頭去,就見百裏曉靠在牆上,死死地盯住漩渦消失的地方。

    孟帥咳嗽了一聲,道:“百裏先生......你也沒見過吧?”

    百裏曉喃喃道:“破碎虛空......這就是破碎虛空?他到底是什麽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