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二章 花前月下溫舊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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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墨茉莉

    我不由得想起了佩兒死前對我說的話,心底一驚,不會的,絕對不會的。

    沒錯,他的樣子,是一直刻在我心裏的那樣,隻是眼裏的陰鬱、孤寂不見了。

    他溫柔地笑了,“想看也不用看這麽久吧?再看下去,我會不好意思。過來會吧!”他鬆開一隻手,把我牽到木沙發邊,墊了個布團,意示我坐下,“想喝什麽茶?有上好的自產自銷的梅花茶,要試試嗎?”舉手投足間,好像跟我是很熟識的朋友一般,反倒顯得我太拘謹。

    他看出了我的不自在,抓起我在紅裙上亂抓亂捏的手,“你不是尋找了我很久嗎?為什麽要緊張?”

    這時,我才如夢初醒,問道“你,叫孟崇文?”眼睛卻打量著房間裏的擺設,三個裝滿書的高大書架,把房子隔成兩半,應該裏麵才是真正的臥室吧!書架前有張八仙桌,擺著硯台、毛筆、白紙。

    “是的,”他優雅地泡著梅花茶,眼裏除了自信,沒有一點點憂鬱,“請問小姐芳名?”

    他低下頭去倒茶的時候,我看到了他耳朵後麵的那粒紅色的朱砂痣。曾經,我跟夫君說“你這顆朱砂痣長錯了地方。”

    他正將紅梅插上我發際,“嗯?應該長在哪裏?”

    我在他額前眉心之間點了一下,俏皮地對著他吐吐舌頭,“應該長在這裏。”

    “偵探所沒告訴你我是誰?”我反問道,茶水太燙,要等到涼了再喝,要不燙得滿嘴冒泡就不好了。

    他笑看著我,似乎要把我看穿,“告訴了,但那個名字與我夢裏的不相符。”

    “我在你夢中叫什麽?”說真的,我想象中的重逢應該是把酒話衷腸,動情之處淚四行,與這種略帶防備和揣測的問答似的談話格格不入。

    他平靜拂去深藍色棉襖上的水珠,這棉襖,跟奶娘做的那套沒有兩樣,“是一個非常有靈性的名字,與你的模樣、妝容十分般配--紅梅。”

    我一口茶水噴出來,噴了他滿臉,他拿紙巾擦幹,帶了幾許玩味地問“怎麽了?你不叫這個名字?”

    紅梅?土得掉渣渣了!他真的是我要找的人嗎?為什麽感覺越來越陌生呢?此時的我,好像一隻刺蝟,好想靠近他,感受他的溫暖,卻又害怕他的刺傷了我,隻好找尋著既能接近又不受傷的剛剛好的距離。我嗤笑道“孟先生這麽愛開玩笑,什麽好像夢裏見過我的話,大概也是說笑的吧?”

    “嗬嗬!紅梅小姐未免太開不起玩笑了吧?不知道我那愛笑的老婆舒岑會不會仍愛說笑呢?”說完,燦爛地笑起來。

    他叫出了我的名字!驚得我手裏的茶杯跌落在墨色地板上,摔碎了。慌亂中迎頭撞上如同盛夏的驕陽的目光,灼得我臉頰燥熱,我低頭說了聲“抱歉”,便蹲下來,他製止了我,“岑兒,你站到一旁,碎片太利,割傷了你不好,讓我來撿。”

    我反手抓在深藍色棉襖上,“你到底是誰?”

    他溫柔地盯著我看了一會兒,突然用雙手捧著我的臉,非常認真地回答“岑兒,我叫孟崇文,是千年之前與你在西山梅苑的土地廟前拜過堂的夫君。”

    然而,他的話使我的疑慮重生,衍生出更多的疑問,幾十萬個為什麽不知道從何問起,思維好像斷了片,“你是孟崇文,那我是誰?”

    “傻瓜,你是我等候了千年的娘子舒岑啊!”他一邊品梅花茶,一邊簡單的描述了我們的相逢,說到私藏我畫像的時候,起身牽我走到書架旁,從最大的書架格子裏,取了十幾卷卷軸擺在八仙桌上,一一攤開,有西山梅苑裏如意亭裏,身著紅襖的女子與身著破藍襖的男子相倚賞花的背影,有兩人在土地廟前拜土地公公的背影,有男子將梅花插在女子發際的背影最後一幅,是女子舉著梅花字畫燦爛地笑著,這女子,是我!這些畫,記錄著我們在一起的點點滴滴。

    我一幅一幅細細地看著,往昔的年少情懷,再也按捺不住,一點一滴從畫裏爬了出來,曆曆在目,有甜蜜,有期許,有興奮,也有隱隱作痛。原來,有一個共同回憶的人,是多麽美好的事情!然而,他一個個普通的人,怎麽能在人間存活千年?“告訴我,到底怎麽回事?”

    他將畫卷一軸軸卷好,放回原來有位置,“岑兒,既然都過去了,就不要再追究了,當初我們相約飲毒,便是為了相依相守。現在,已經做到了,還管那麽多做什麽?”

    我搖搖頭,“不,我想知道你到底有沒有喝下毒酒!”

    他臉色微微一變,“岑兒,非知道不可嗎?”

    我很肯定地說“對,非知道不可。”

    他執起毛筆,在硯台上吸飽了墨水,寫了個遒勁的“梅”字,才說“岑兒,對不起,我沒有喝毒酒。”

    嗬嗬,果然沒有喝!我聽到心裏傳來裂帛聲,痛得渾身一抖,我揩去頭上的汗,裝作漫不經心地問“為什麽沒喝?”

    他把筆遞給我,我沒接,這個時候,我沒有心情畫梅花。他堅持著,我也堅持著,四目相對,我的淩厲對上了他的含情脈脈。

    “岑兒,”他把筆放下,“我們等來這次的相聚不容易,不要這樣好不好?”

    我固執的答道“不好。我一定要知道你為什麽不喝?”是不是我死了,才是你想要的結果?這樣,你便可以光明正大的嫁給李家小姐了?這句話,在我喉嚨裏打轉,我咬緊牙關,不想讓它們一個字一個字地蹦出來,這次的相聚的確不容易,更不容易的是,他也記得從前,為什麽一見麵要針鋒相對呢?

    他把筆擱在硯台上,兩隻手撐著八仙桌,“岑兒,請你相信我,我不怕死。看著你在我懷裏離去的那一刻,我的心痛得死了。可是,再怎麽說,你是舒府的大小姐,我怎麽能讓你躺在那麽冷冰冰的地方?李大人凶殘,得知我們雙雙殉情,怎麽會輕易放過我們?必定死無全屍。於是,我先把你葬了,葬在了如意亭旁邊的紅梅樹下,然後,我去土地廟求土地公公,讓我們心想事成,在地府相會。誰知,發生了一件特別奇怪的事情。”

    “什麽奇怪的事情?”

    “我誠心誠意向土地祈禱,希望他保佑我們在地府永結同心,我一邊哭一邊磕頭,”他悲愴地說“除了能求菩薩保佑,我能做什麽呢?就在這時,土地菩薩說話了,他叫我跪在紅梅樹下,一定可以心想事成!我居然也不覺得害怕,興高采烈地磕頭謝過,乖乖地跪在紅梅樹下。我一心隻想著要與岑兒團聚,永遠在一起,我就這麽一直呼喊著你的名字。突然,一陣狂風刮過,我感覺自己變得像羽毛一樣輕巧,飄了起來,飄啊飄啊,最後,落在在紅梅樹頂,我一看,自己竟變成了一朵紅梅!”

    說到這裏,他的臉變得柔和起來,漸漸有了笑意,“我以為,土地爺會把你也變成一朵梅花,與我並蒂枝頭,同賞明月,共戲雨雪,無關油鹽,不問市井,此生逍遙自在。然而,我旁邊的花,開了落,落了開,沒有一朵與我長舞千年。我卻因長開不敗,輾轉反複,被種植到這裏。直到有一天,我又變成了人,我知道,一定是我們要重逢了。”

    這樣的解釋,對於疑惑了我千年的他有沒有飲毒?他為什麽沒有來地府?他為什麽還記得千年以前的事等等等等,合情合理,可是,這一瞬,我卻像被一隻巨大的網罩住了,廣林仙姑讓我看到的景象與他所說的大致相同,但夫君轉過頭來時,看到的不是他的臉。近段每次看到種豬,總會看到那朵碩大的紅梅。可現在,是夫君化作了紅梅。

    三個不同的人、魅,把同一個故事給了我三個版本,哪一個才是真正的版本?或者,哪一個,才是我想要的版本呢?

    “岑兒,我明白,這樣的故事你一時半會兒接受不了,不如,我們出去走走吧!”他淺淺一笑,執起我的手,拉開門,冷冷的香風撲麵而來,不知何時,天空掛了一輪幾近圓滿的明月,明天,便是元宵佳節了!我跟著他來到梅園中,佇立在一株紅梅下,“岑兒,你看,現在站在這裏,是否像站在西山梅苑的如意亭中?”說完,把藏青色的棉襖脫下來給我披上。

    我點點頭,確實很像在西山梅苑的場景。棉襖還帶著他的溫熱的體溫,光著的小手臂觸碰到時一陣。我不由自主把身體向他的肩膀靠過去,像在西山梅苑一樣,輕倚著他。他的懷抱比從前溫暖多了,還是我如今怕熱了?棉襖裹在身上熱烘烘的,捂得難受,多少年沒穿過這玩意了?脫下來又怕他會多心,慢慢的,那種癢像蟲蟻嘶咬了。忍著吧,忍忍就過了。

    “明月涼如水,清風過硯池,花落香猶在,相思待賦詩。紅塵多繾綣,有夢自然癡,天涯望不斷,重逢會有時!”他輕吟道。

    我順手拈住一枝紅梅。他驚得臉色驟然變冷,喊道“岑兒,快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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