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投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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饒是隔了厚實的簾子,輦車中的女聲聽來甕聲甕氣的,但聽得出,說話的人已然上了年歲,絕非風華正茂的年輕女子。顧柔嘉心中隱隱有了猜測,但也一語不發,乖順的立在道旁,維持著行禮的姿勢。
得了主子的話,隨侍的女官應聲上前,細細觀察了顧柔嘉,旋即立於馬車旁,脆生生的回答道:“看模樣,應是顧家的二姑娘。”
車中好半晌沒有聲音,厚重的車簾被慢慢掀開來,露出其中的人來。車中的女子約莫五十歲上下,看得出保養得不錯,但眼角還是留下了深深的皺紋,一派寶相莊嚴的模樣。她細細打量著顧柔嘉,“嗯”了一聲:“和貴妃是有幾分相似,是個美人。”
坦然的迎上對方的目光,顧柔嘉十分乖順,又行了一禮:“見過皇後娘娘,皇後娘娘金安。”
輦車上的女子微微一怔,臉上浮出笑意來:“本宮雖久在宮裏,不曾知曉外麵的事,但也聽說過,顧家二姑娘得人歡心非常,今日一見,果然是個聰明的,倒也當得起這話來。”頓了頓,“你怎麽認出本宮的?”
“輦車如此華貴,自然是宮裏的大人物。”顧柔嘉微微一笑,口齒清晰的回答說,“況且娘娘氣度雍容,旁人學也學不像的。”
盡管姐姐貴為貴妃,但顧柔嘉鮮少進宮,可以說是從未見過帝後。對於眼前的皇後娘娘,唯一一次的見麵,就是前世她滿臉血汙、在皇宮前的廣場上被活活打死。想到這裏,顧柔嘉不自覺的抖了抖,還是不動聲色的掛上了妥帖的笑容,得體至極。
“小嬌客嘴倒是甜。”似乎對於顧柔嘉的奉承話很是滿意,微微噙了笑意,又上下打量著顧柔嘉,“很有些貴妃的品格,你姐姐入宮的時候,也是和你一般年歲。”說到這裏,皇後噙了幾分狡黠的笑容:“京中都說,顧家女兒豔絕京城,今日一見,果真是名不虛傳。”
她聲音愈發的輕了,顧柔嘉都有些聽不清,還是一派恭順的模樣立在道旁,惹得皇後愈發輕笑目光炯炯的看著顧柔嘉:“本宮倒是很喜歡你這樣的小姑娘,既是貌美,行止間禮數又好。你且先去,若有什麽,本宮自會命人召見你。”
顧柔嘉稱是,先行往清涼殿去,皇後也自行放了簾子,自有女官捧了滾滾的手爐來,皇後一麵接過一麵笑:“你看,這顧家的小嬌客比貴妃如何?”
*
接連遇到了沈澈與皇後,顧柔嘉自覺不該再在外麵,也就自行回清涼殿去了。
還沒進門,就聽殿中傳來一陣歡呼,好不雀躍,聽得顧柔嘉也高興起來。她走了不多時,殿中又來了不少貴女,此刻殿中正熱鬧,貴女們或是三五成群說話,或是坐在一起玩九連環、七巧板,而在大殿中央,好些嬌客們卻圍成一團,喝彩聲、笑聲此起彼伏,聽來好不熱鬧。
顧柔嘉好奇心頓起,正要去查看什麽事,就被溫含芷拉住:“你可是回來了,我還擔心你是不是在宮裏迷了路。”說到這裏,她抿唇一笑,引了顧柔嘉坐下,“方才你一走,我見楊家妞妞臉兒火紅,好似要哭出來一般。今日是陛下的壽辰,要是見了哭聲,隻怕要觸怒天顏的,到時候,連你也要吃掛落!”她說到這裏,搖頭直歎,“若非齊姐姐出來打圓場,我好怕你也給牽連進去了。”
溫含芷自幼就心思敏感,也不怪她會如此作想。顧柔嘉安撫的拍拍她的臉兒:“當眾哭這等事,她是要臉的,怎麽做得出來?況且她很清楚若是在這樣的日子裏哭了會如何。至於旁人,此事和她們並無幹係,又怎會為了取笑她區區一個楊江蘺,而將自己也摘進去?”
今日是皇帝的萬壽,說是普天同慶也不為過了,正因如此,若是楊江蘺在這樣的日子哭出聲來,就是大羅金仙都保不住她的性命。她那樣通透的人,怎可能想不明白這一點?就算今日真有好事之徒想借機嘲笑楊江蘺,但也不會全然不顧時間,再加上顧柔嘉方才抽身離去,沒了另一個當事人,自然也沒有借題發揮的由頭了。
顧柔嘉就是看準了這一點,才會當眾說出那話來,讓楊江蘺下不來台的同時,連還擊都做不到。就算樂於看人出糗,但說穿了也不過是和自己無關,誰會蠢到為了那些和自己無關的事去觸怒天顏?所以,就算不是齊雅靜,也會有別的人來打圓場的,這是必然的事。
況且顧貴妃正值盛寵,誰又會頂著這風兒去跟顧柔嘉鬧個玉石俱焚?
她如此篤定,溫含芷想了想,倒也是這個道理,也就不再言語。圍起來的貴女們中間又發出一陣歡呼聲來,就像一隻小貓爪子,將顧柔嘉的好奇心撓得癢癢的,當即笑問道:“她們這是在做什麽?”
“投壺呢。”溫含芷笑著回答,“楊家那位極是擅長此道,現下還在守壘呢。”正說著,姑娘們中間又響起笑聲來,嬌柔的笑聲之中,齊雅靜略顯沙啞的聲音格外分明:“哎喲這小妞妞,長得又小又瘦,誰成想這樣擅長此道。”
前世和楊江籬交好一場,顧柔嘉自然知道,她極為擅長這些風雅之事,投壺、行酒令這些事都不在話下。又仰著臉兒問溫含芷:“你怎麽不去與她玩呢?”
“我才不去,若是輸了,豈不白白讓人取笑?”溫含芷搖頭,一派不願意的小模樣,“她如今勢頭正猛,我自該避其鋒芒。光說我,你怎的不去與她玩?”
顧柔嘉一時好笑,隻端了茶來吃。做為楊太傅的獨女,楊江籬可以說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才女,許多事都鮮少有人能出其右,是個很難得的人。但經曆了前世,顧柔嘉無論如何都對她生不出好感來。
鄭軼的事她早已不想再計較,但她二人自幼相識,楊江籬在她病重的情況下都能狠心踩她一腳,未免太過陰毒狠辣!
正想著,不知是誰忽的注意到了顧柔嘉,笑道:“顧家的嬌客不也回來了?”話音一落,自有人上前來將顧柔嘉簇擁到了人群中。楊江籬一手拿著無簇之矢,見顧柔嘉過來,臉上笑容僵了一僵,心中恨得發苦,還是迅速換上了笑臉,笑道:“顧姐姐。”
她很不明白,為什麽顧柔嘉今日好像是變了一個人,行止、言談,皆是找不出半點不妥來,往日將她視作親妹,今日竟然也能夠狠心讓她當眾落臉!
除非,她是知道了自己對鄭軼的心思……
這樣想著,她不動聲色的握緊了無簇之矢,屏息凝神的看著顧柔嘉,心中立時起了一層好勝之心。她就不知道,除了容貌之外,她還有哪裏不比顧柔嘉!況且今日顧柔嘉當眾羞辱於她,她又怎能忍耐?如此想著,她安心想要扳回一局,故意笑道:“顧姐姐來吧,我曉得你很是擅長投壺的。”
已然有些好事之徒開始起哄:“瞧瞧,連楊姑娘都說二姑娘擅長了,二姑娘可不許誑我們,趕緊比上一比見見真章才是正道理。”
焉能不知楊江籬刻意將自己拋上風口浪尖?顧柔嘉忙笑道:“我當真不擅長此道,諸位可不要難為我了。”
“瞧瞧這話,跟方才楊家小妞妞說的是不是一模一樣?”既然是抓到了一個,哪裏有讓她溜走的道理?齊雅靜忙不迭笑了起來,旋即將無簇之矢塞到了顧柔嘉手裏,“你少與我來這招,你們一個個都說自己不擅長,可足足將多少人都給贏了,再推三阻四,我可就惱了。”
顧柔嘉推辭不過,隻好接了無簇之矢,瞋了楊江籬一眼,後者愈發得意,微微揚起一個笑容來:“咱們比十支箭,誰投中的多,誰就算贏。”她說罷,小手一揚,一支無簇之矢已然穩穩的落入了壺中,引得眾人一片叫好。旋即又是接連入了九支,唯獨最後一支輕輕從壺嘴擦過,落到了地上。
十支進了九支,雖然並非完美,但已然是很好了,自然引得不少人為之喝彩。楊江籬笑盈盈的轉向了顧柔嘉,仿佛已然勝券在握,小臉兒上已然帶了幾分輕視:“顧姐姐,承讓了。”
顧柔嘉淡淡的望了她一眼,粲然微笑道:“我怎的敢讓你?”她笑起來,漂亮得很,讓楊江籬都看得愣了愣,心中立時起了一層怒意。不待她說話,一支無簇之矢已然拋了出去,落入了壺中。
一支、兩支……每一支無簇之矢拋出去,都惹得在場貴女們微微驚呼,隻是每一支都穩穩落入了壺中,連本或坐或立說話的那些貴女也皆是圍了上來,頗為納罕的看著顧柔嘉。足足到了第九支,顧柔嘉揚了揚手中的箭矢,笑道:“這可是第九支了,若是我入了,那可就與你平手,誰也不知是誰讓了誰。”
楊江籬一時心中暗恨,但她在人前一貫是乖巧可人的性子,哪能隨意發作,咬緊了牙,還是強露出一個乖巧的笑容來:“我說姐姐擅長此道的。”
“滿招損,謙受益。我不敢稱擅長二字。”顧柔嘉一笑,手中無簇之矢飛出,再次落入了壺中,惹得貴女們連笑不止,齊雅靜更是撫掌笑得爽朗:“好個顧家丫頭,我往日竟是錯看了你,以為你矜嬌些,不想也如此擅長此道,現下跟楊家小妞妞平手啦,實在是厲害得很。”
楊江籬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她本是安了心思,要在投壺上壓倒顧柔嘉,讓她嚐嚐當眾丟人的滋味,這才會說她十分擅長此道,但不想,這個素日裏矜嬌的姑娘竟然會如此擅長此道,讓楊江籬有些始料未及,白嫩的小手握得愈發緊了。
待顧柔嘉舉起最後一支無簇之矢之時,整個殿中屏氣凝神,皆是將注意力放在了她身上。她難免覺得壓力陡增,手中箭矢拋出,力道卻大了一些,眼看著向著外麵去了,好些人捂了嘴倒抽了口氣,震驚之色顯而易見。
隻是那支無簇之矢還是在壺嘴上磕了一下,擦著壺嘴落進了壺中,因為力道未減,還在箭身還在壺口滾了一圈,而後才慢慢不動了。
殿中頓時鴉雀無聲,靜了好一陣子,這才笑聲陣陣,貴女們將顧柔嘉團團圍住,紛紛向其祝賀。縱然並非是自己贏了楊江籬,然而顧柔嘉能贏了她,也是眾人樂見其成的。
殊不知顧柔嘉鬆了一大口氣,顧家是大燕的世家之一,這些都是禮數,貴女們或多或少也都會一些,但卻不如楊江籬如此精於此道。顧柔嘉也不想自己能夠勝過楊江籬,現下暗自慶幸,最後一支委實是千鈞一發,險些就平手,縱然不曾丟人,但顧柔嘉打定主意要挫挫楊江籬的銳氣,也就實現不了了。
看著她被人簇擁著,楊江籬白嫩的小手握得那樣緊,生生將青筋都給捏了出來。一直以來,她就是想要世人都知道,顧柔嘉除了一張臉之外,是處處都不如自己,但不想今日在宮裏,會給顧柔嘉兩次將麵子裏子全給下了。
她牙都咬酸了,但當著這樣多人,她還是不敢表露出半點,一張小臉憋得青紫,才擠出一個乖巧的笑容來:“顧姐姐好生厲害,我就知道,我是比不過姐姐的。”
她柔婉的聲音傳入耳中,顧柔嘉微微一怔,旋即轉頭看她,見她巴掌大的小臉上全是乖巧,難免想到前世病重之時她的挑釁,當即露出一個燦若桃李的嬌美笑容,輕聲道:“你自然是比不過我的。”
仿佛又是一耳光抽到了臉上,楊江籬眼前金花飛舞,呆愣在原地,半晌沒有說出一句話來。見她失神,顧柔嘉報以一個禮貌的微笑來,轉身退回到溫含芷身邊,後者笑盈盈的指著她:“還好意思說自己不甚擅長呢,瞧你將她氣得,都失了神。”
“我可不會去哄她。”顧柔嘉展眉一笑,想到前世楊江籬對自己的羞辱,笑得愈發乖順了。才坐下不久,殿中貴女還兀自笑著,或有人上前來和顧柔嘉說話,不過須臾間,外麵閃進來一個身著蟒袍的黃門內侍,聲音尖利:“姑娘們玩得盡興。”
他聲音不大,但讓殿中漸漸全靜了下來,循聲望去,已然有不少貴女向此人行了一禮,行止間極為敬重。顧柔嘉暗自沉吟,還是肅斂了神色,不想對方四下裏張望一眼,徑直走到了自己跟前:“敢問姑娘可是貴妃娘娘的嫡親妹子?”
並不知他作甚忽然問自己,顧柔嘉硬著頭皮“嗯”了一聲:“敢問公公有何指教?”
“指教二字,奴才怎的當得起?”對方笑道,“煩請姑娘移駕,陛下和皇後娘娘、貴妃娘娘,都等著姑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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