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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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有前世先入為主的觀念,顧柔嘉對於沈澈難免有些畏懼,饒是現在,對上他烏泱泱的眸子,她仍有一種仿佛凝視深淵的感覺,又敬又怕。

    現下人頭攢動,稍有不慎便會被卷入人群中,盡管如此,沈澈還是拉住了她,是否能夠說明,他並不想自己死?

    念及此,她忽覺心中百感交集,愈發乖順的任由沈澈將自己往街沿拉去。他大手仿佛鐵鉗一樣,將顧柔嘉的手腕捏得緊緊的,掌心那樣燙,就仿佛他已然要燒起來一樣。

    他骨節分明的大手緊緊牽著她的手腕,掌心灼熱。大燕民風開化不假,男女之間也並無前朝近乎苛刻的規定,但活了兩輩子,就算是鄭軼也不曾這樣親昵的牽過她的手,讓顧柔嘉一時麵紅耳赤。人群還在向著舞龍舞獅的地方湧動著,他的大手數次險些被擠開,好在沈澈一直不曾放開,將她捏得手腕發疼。

    一直從人群中鑽出來,顧柔嘉腳步踉蹌,險些撲倒在地,沈澈的手卻是一直不曾撒開,將她緊緊的拉住,這才免了一番罪過。顧柔嘉很是狼狽,微微喘了幾口氣,才勉強對沈澈一笑:“多謝九殿下救命之恩……”

    “不必。”沈澈放開手,淡淡搖頭,聲音有些沙啞,白得病態的臉上竟然有幾分詭異的紅暈,對上她因受驚而發白的小臉,沈澈眉頭微微蹙起:“嚇到你了?”

    方才他在人群中,見她被擠得跪倒在地,更挨了好幾腳,若不趕緊拉起來,勢必會淪為人群腳下亡魂。可笑他素來不關心別人死活,但卻始終無法對顧柔嘉可能喪命無動於衷,這才冒著連自己都可能被擠倒的風險去將她拉起來。

    她臉兒白得毫無血色,長發也有些散亂,嬌小的身上也有幾個清晰可見的碩大腳印,必然是方才混亂之時被踩到的。她這樣嬌小的人,方才跪在地上,連鬥篷上都有腳印,可見方才的騷動,若是沈澈沒有將她拉起來,隻怕現下已然沒有顧柔嘉這個人了。

    縱然受驚不輕,但顧柔嘉深深地吸了幾口氣,自己動手將身上的腳印拍幹淨,又將長發理順,這才露出一個感激的笑容:“沒有,謝九殿下。”

    話雖如此,但她臉兒一片煞白,若非受驚不輕,豈會有如此神態?隻是她露出這個笑容乖得要命,讓人見了便忍不住心生憐惜。明白她不過硬撐,沈澈搖頭,聲音有些沙啞,聽來無端多了幾分魅力:“罷了,待人群散了,顧姑娘便先行回去吧,女孩兒獨自在外,到底也算不得安全,回去讓下人擦些化瘀膏就是。”

    “臣女和阿芷一起來的。”顧柔嘉心跳如擂鼓,轉頭看向了還在湧動的人潮,人這樣多,不知阿芷和明月……想到兩人可能跟自己一樣被人推倒,方才跪在地上雖疼,但到底不比現下又驚又怕的心,她臉色便又有幾分發白了。她神情更為悲涼,沈澈沉吟片刻,低聲道:“是溫家的姑娘?”

    他聲音低低的,好聽得要命,顧柔嘉急切萬分,隻輕輕頷首。倘若是阿芷和明月出了事……她如此想著,臉兒忽紅忽白,模樣愈發楚楚可憐。沈澈半晌不語,複看向了擁擠的人群:“她是什麽模樣的?”

    他這話十分突然,顧柔嘉懵懵的抬頭去看他,並不明白他在說什麽。沈澈負手,神色愈發的冷淡:“我不知她是何模樣,又怎能替你找到她?”

    以現下的人量,若隻是擁擠也就罷了,但貿然進去,一旦被推倒,便是非死即傷!因而顧柔嘉都不敢再進去,但不想沈澈竟然說出這話,讓顧柔嘉頓時覺得窩心,心中暖意縱橫。

    因為前世沈澈的手段和雷霆威壓,顧柔嘉難免對他有些懼意,這麽幾次的接觸讓她明白,沈澈並非是前世她所認為的活閻王,他是一個活生生的、自小缺乏關愛的人。然而盡管如此,她還是會害怕沈澈,害怕他有一日變成了攝政王,還會像前世一樣施以手段和威壓。

    他並不是鐵石心腸的暴戾之人,至少,他不願自己出事。

    她一時陷入了沉思。良久沒有聽到她的聲音,沈澈轉頭看她,卻見她對自己粲然一笑,神色全然不似往日的小心和懼怕,反倒是多了幾分明媚,讓她逼人的容貌又添了幾分豔麗。

    平心而論,沈澈從未像關心顧柔嘉一般關心過旁人。他獨來獨往慣了,從來不關心旁人的生死,但方才顧柔嘉又憂又怕,讓他忍不住對那位素未謀麵的溫家姑娘生了幾分關心。

    說到底,顧家這小囡囡在他心裏,並非是旁人。

    兩人皆是不言語,氣氛卻無端的曖昧起來,一片人聲嘈雜之中,卻聽見對麵傳來“姑娘”,循聲看去,溫含芷和明月並肩而立,明月正朗聲叫她,兩人看來都很好,雖然有些許狼狽,卻比顧柔嘉方才好了不止一點半點。顧柔嘉心中巨石落地,笑盈盈的對兩人揮手,表示自己聽到了。

    方才一和顧柔嘉走散,溫含芷與明月便擠上了街沿,想要尋找顧柔嘉,豈料杯水車薪。唯恐她出了什麽岔子,溫含芷急得眼淚都快下來了。直到看著一個長身玉立的少年郎上了對麵的街沿,大手還緊緊的牽著身後踉蹌的少女。

    得了顧柔嘉的回應,溫含芷心中大喜,想要前去與好友會和,奈何街上人群良久不散,讓她實在沒法子穿過去,難免就著急了。抬眼又見顧柔嘉和沈澈看來不像是陌生人,忙問道:“嘉嘉和這位恩人是舊識不成?”

    明月聲音很輕:“那是先帝陛下的九殿下。”明月是個沒什麽成算的姑娘,但一直忠心護主,方才有多擔心自家姑娘,現下就有多感激沈澈。想到上次在穀家門前,自己險些對沈澈出言不遜,明月又羞又愧,小臉脹得通紅。

    “九殿下?!”溫含芷驚呼一聲,雖然不甚了解朝堂之事,但想到今日皇帝刻意對顧柔嘉示好,本能的覺得是否沈澈和老皇帝是一般的人,小臉頓時擰了起來,滿是戒備的看著沈澈。

    迎上她的目光,沈澈神色淡然清明,卻是冷冷一笑,笑容冰冷,讓溫含芷背心登時生出一股子寒意來,抿著唇不敢說什麽。她也不知道為什麽,那少年郎不過是笑了笑,她就覺得渾身都生出了寒意,就好像忽然掉進了冰窟窿一樣,連空氣都冷了起來。

    她神情驟然變化,讓正與她對視的顧柔嘉莫名其妙,下意識轉向沈澈,後者卻一臉淡漠,仿佛從未露出過冰冷的獰笑一般。顧柔嘉愈發不解,順口道:“九殿下今日是要去哪裏?”

    “出京去。”他聲音有些沙啞,帶著他獨有的冷清,目光在顧柔嘉含笑的小臉上一轉,便移開了。方才溫含芷的目光滿是懷疑和戒備,這種眼神沈澈早就見過不少。一直以來,宮中的人對他便是如此,漠視、懷疑,倘若是有什麽壞事和他有關,那便定然是他所為。

    唯獨顧柔嘉,縱然是帶著利益交換的討好,但隻有她,將自己當做一個正常人。

    顧柔嘉頷首,表示知道了,又露出乖巧的笑容來:“九殿下今日救了臣女,不知、不知可否賞臉到寒舍,臣女想好好謝謝殿下。”

    許是害怕被拒絕,她臉兒有些許發紅,小手不安的交握著,隨著動作,她白皙柔嫩的手腕露了出來,上麵清晰可見的指痕。自知方才用力太大,將這小嬌客捏疼了,沈澈暗自後悔,烏泱泱的眸子黯了幾分:“疼麽?”

    不解他說了什麽,顧柔嘉細細一想,低頭看著手腕上的指痕。她肌膚嬌嫩,手腕給他捏得發紅發青,若說不疼定然是騙人的,隻是她滿心動容,自然不肯讓沈澈心有不安,當即笑得乖巧:“不疼,真的。”

    對上她如花笑靨,沈澈忽的覺得心中一鬆,心境也開闊了許多。人群向著舞龍舞獅的地方蜂擁,湧動的人群漸漸少了一些,沈澈低聲道:“回去吧,在外麵,反倒是不好。”他說罷就要走,顧柔嘉忙說:“九殿下留步,臣女先行回府取車,送九殿下去吧。”

    她說得急切,趕緊跟上沈澈的腳步。後者腳下一停,她險些撞上去,紅著臉兒退了一步:“臣女孟浪了。”

    “回去吧。”她紅著臉兒窘迫至極的樣子很有些逗人。沈澈抿出一個笑來,叮囑了她一句,自己則轉身進了漸漸散開的人群中,不多時就不見了蹤影。

    *

    比起京中的熱鬧繁華,京郊便顯得十分寂寥了。通往京城的官道上並沒有什麽行人,離得尚遠,都能聽見京城中人聲鼎沸,繁榮至極。

    沈澈走得很慢,官道上的積雪大多被人掃到了道旁,裸/露的黑色地麵和他灰色的鬥篷相襯,顯得愈發蕭索。

    不覺身後有馬蹄聲和車輪咕嚕嚕的聲音傳來,大燕之中,唯有達官顯貴家中才養得起馬,是以沈澈並不懷疑來人是富貴人家之人。他下意識讓開身子,自行到了道旁,不想馬車卻在身邊停下,車簾被打起,露出顧柔嘉含笑的小臉來:“九殿下果然是走這條道的。”

    她笑得很美,半張臉兒躲在晦明之中,頗有些猶抱琵琶半遮麵的美感。今日沈澈不顧自身安危救下她,讓她動容萬分。經曆了前世的事,顧柔嘉對於人性有著更清醒的認識,連青梅竹馬的鄭軼都能輕易舍棄自己,遑論別人,但沈澈不顧自身安危救了她,她心中驟然湧出暖意來。

    顧柔嘉並非是悲天憫人的人,更因為前世之故害怕沈澈,縱有幾分真心,卻也抵不過利字當前。但現下沈澈如此待她,她怎能不回報以十分的真心?

    方才沈澈的身影消失在了人群中,顧柔嘉也不知他去了哪裏,待人群一散也就回到府上,令人趕了馬車出來,憑了他離去的方向去追。一路上她都擔心若是想岔了而沒有找到沈澈又該如何,直到遠遠看見他一身灰色鬥篷,走在黑白相間的官道上。她心中一喜,忙掀開車簾叫住了沈澈。

    不想她竟然趕了馬車追來,沈澈微微斂眉:“你何苦如此?”顧柔嘉自幼萬千寵愛,和他截然不同。唯一的交集,便是她是唯一一個善待自己的人,縱然是因利益,但沈澈還是做不到對她可能身死無動於衷。現下顧柔嘉乘車追來,讓沈澈頓時湧起異樣情緒,又是喜,又是憂。

    “若真有話,殿下上來再說不遲。”顧柔嘉笑盈盈的推開了車門,示意他上來,沈澈半晌不動,顧柔嘉粲然一笑,容色仿佛陽光絢麗:“九殿下怕臣女吃了殿下不成?”

    她俏生生的說出這話來,和往日局促的樣子大相徑庭,如今的她,鮮活得如同春日枝間盛放的桃花。沈澈嘴角揚了揚,略顯沙啞的聲音反倒是多了幾分笑意:“我這般遭棄之人,顧姑娘不該害怕我吃了你麽?”

    “臣女細皮嫩肉,吃來隻怕味道不錯。”顧柔嘉笑著讓開了身子,給他留了位置,“況且,殿下若真想吃了臣女,方才就不會救臣女了。”

    “舉手之勞,你委實不必如此掛懷。”他說著,到底不忍拒絕她,上了馬車後,見馬車雖不大,但其中物件一應俱全,想來是顧柔嘉用慣了的。一股子馨香竄入鼻中,他鼻翼微動,複讚道:“這香很好。”

    “誰在馬車裏用香呢。”顧柔嘉含笑反問一句,又自行低頭去倒茶。沈澈立時明白這隻怕是獨屬於這小嬌客的香氣,絕口不提此事。顧柔嘉一麵遞給他茶,一麵問道:“不知九殿下去哪裏?”

    “去見一個故人。”他神色忽的悵然若失,“我有些日子不曾去見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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