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三章合一

字數:14114   加入書籤

A+A-




    顧柔嘉的聲音又輕又柔, 麵帶乖巧笑意,那句“外人”甫一傳入耳中, 沈澈渾身一顫,她那雙清亮如水的眸子仿佛能夠看進自己心中一般。怔怔的對視了半晌, 沈澈烏黑的眼眸裏忽的湧出笑意來, 略顯沙啞的聲音透著幾分說不出的迷醉來:“我雖是心中有數,卻也不敢篤定。”

    自幼無人管照, 他早已習慣獨來獨往,本不該如此患得患失, 但想到顧柔嘉或許對陸鋒動了心,他便止不住的不安起來。他習慣於顧柔嘉待他好,哪怕隻有利益交換,他也渴望顧柔嘉眼裏隻有他,隻待他一人好。

    他眼中驟然湧出笑意,雖無笑容, 但白得病態的俊臉陡然多了生機, 顯得愈發的英俊。顧柔嘉本是含笑, 見了他如今的模樣,心中讚了一聲, 難免有些發怔,還是笑道:“作甚不敢篤定?那陸公子再好, 也不過萍水相逢。去見是禮數, 不見卻也是本分, 不可與殿下身子相提並論。”

    她聲音柔柔的, 好似屋中炭盆一般透著暖意。沈澈心情很好,迎上她含笑的雙眸,隻覺得心中暖流縱橫,冷清的神色也鬆動了不少。原本他十分不安,但現下得了顧柔嘉的話,反倒是讓他平靜了許多。望著她明豔逼人的小臉,沈澈語氣如舊淡漠:“顧姑娘往後,倒也多些防人之心才好。這陸家的祖孫看來無甚惡意,否則,聽下人的描述,僅憑那姓陸的男子,隻怕整個莊子上的人都要遭殃。”

    陸鋒一看就是練家子,倘若真是有什麽壞心,莊子上的護院未必能夠攔住他。念及此,顧柔嘉心中暗悔,尋思著自己到底是天真了些,隻想著與人方便,卻全然忘記了引狼入室的可能。念及此,她當即說:“多謝殿下提點,臣女記下了。”頓了頓,她又笑道:“隻是和陸公子略一交談,他倒是個很好的人,談吐溫潤,行止有度,隻怕是哪個富貴人家的公子。”

    不想顧柔嘉反駁,沈澈臉色頓時黯了下來,對那位“陸公子”生出酸意,黑著臉,聲調淡漠:“知人知麵不知心,你又怎知那是他真麵目,或者他和皇帝一般,早已垂涎於你也不一定。”他說到這裏,語氣酸溜溜的,烏泱泱的眸子牢牢盯著她:“你與他不過初見,便這般維護?”

    他話中對於陸鋒的敵意顯而易見,顧柔嘉甚至懷疑他和陸鋒是否往日見過,還是死對頭。但轉念一想,沈澈縱然冷淡,但卻也絕不是會隨意與人結仇的人,而陸鋒也不像是在京中待久的人,也不知道是何緣故。隻當沈澈是鬧別扭,顧柔嘉含笑說:“殿下的話,臣女記著呢,可不敢忘了,往後定會小心,不再做可能引狼入室的事兒了。”

    縱然如此,但沈澈暗想她與自己初見之時的樣子,心中更是酸楚。那時她對自己雖好,但卻也透著疏離,後來她每次見了自己,都含著懼怕,讓沈澈至今都想不出源自何故的懼怕。

    同樣是初見,她卻待那姓陸的這般,讓沈澈不嫉妒都難。

    心中酸意蔓延,他不動聲色的望了顧柔嘉一眼,語氣依舊冷淡:“旁的男子,怎能如此輕易相信?你容色傾城,難保他不曾對你起了色心,還是多多提防。”

    “知道了。”直歎這位九殿下是個麵冷心熱的人,顧柔嘉心中好笑,往後是否會再見到陸家祖孫尚且是未知之數,因而也不甚放在心上,見沈澈神色稍霽,她忽的露出一個促狹的笑容來,“若依了殿下這話,那……臣女是否也該對殿下心存幾分戒心呢?”

    *

    待顧柔嘉回到顧家之時,已然是申時時分了,冬日天黑得早,天色已然黑了大半。白日裏顧柔嘉走得急,溫含芷和明月難免擔心,正躊躇著要不要告訴顧家二老,讓護院出去尋找顧柔嘉的蹤跡,便見她回來,兩人懸著的心這才放下,將顧柔嘉迎入院中,明月忙不迭令人將燒好的熱水抬來,要伺候顧柔嘉沐浴。

    今日被卷入人群之中,顧柔嘉連挨了幾腳,白皙嬌嫩的身子上已然起了幾處淤青,看著觸目驚心,溫含芷眼淚簌簌,取了化瘀膏來給她塗上,一麵塗一麵哭道:“身子成了這樣還敢出去,萬一再弄傷一次可如何是好?再沒有下次了,我絕不幫你在老爺太太跟前斡旋?”

    她眼圈都哭紅了,顧柔嘉忙笑著哄她,化瘀膏冰涼,塗在汙痕上涼得很。她趴在床上,笑道:“無礙的,他與我有恩,不會將我怎麽樣的。”

    聽她提到沈澈,溫含芷嘴兒一癟,想到白日裏他望向自己的冰冷目光,身子顫了顫:“九殿下是個可怕的人。”

    “我往日也怕他,現在倒也不怕了。”顧柔嘉將臉兒埋進了枕頭裏,聲音悶悶的。一片黑暗之中,她仿佛又回到了白日被人推倒在地之時,那時她連害怕都忘了,腦中隻知道自己隻怕是要死了。是沈澈如同神兵天降一般,將跌坐的她拉了起來,一路帶出了人群。她白皙細嫩的手腕到現在都似乎還能感覺到沈澈的體溫,雖然人群湧動,卻始終不肯放開她的手。

    哪怕是鄭軼,前世都未曾那般親昵的牽過她的手。

    想到這裏,她埋在枕頭中的臉兒慢慢的燙起來,連白嫩的身子都染上了幾分紅色,嬌羞得如同枝頭含苞待放的花骨朵一樣。

    當夜顧柔嘉睡得很好,讓原本擔心著她會不會因受驚而睡不安穩的明月都有些納罕。足足睡到了第二日日上三竿,她才悠悠醒轉,草草的吃過早飯,就聽說外麵來了客,顧老爺顧太太令她出來。顧柔嘉忙拾掇了自己要出去,還未到東花廳,就聽其中傳來一個嬌嬌的笑聲:“今日來得巧,軼哥哥原來也在,我有好些時候沒有見過顧姐姐啦,心中好生想念。”

    這般嬌俏的聲音傳入耳中,顧柔嘉神情陰沉,心中又一次湧出厭惡來。

    這聲音,除了一向在人前乖巧可愛的楊家小妞妞楊江蘺,還能有誰?!

    重活了一世,顧柔嘉自認自己改變了不少,但唯獨一件,她無論如何也變不了——對於鄭軼和楊江蘺,她不管如何也改變不了對他二人的厭惡。不拘如何,前世她已然重病,這兩人卻還能狠下心來對她落井下石,如此的青梅竹馬、兩小無猜,著實讓人齒冷!

    深吸了口氣,顧柔嘉將心中的憤恨壓下去,快步進了廳中。廳中正是熱鬧,顧夫人、顧鴻影、溫含芷等人都在,鄭軼與楊江蘺分坐兩旁。她一進來,仿佛廳中亮了不少,眾人皆是轉頭去看她。顧柔嘉安之若素,快步走進後,一一行了禮。

    顧老爺生得相貌堂堂,和顧鴻影生得很像,頗有幾分嚴肅,望著女兒的目光很是愛憐。顧柔嘉目光卻不自覺的望向了坐在父親身邊的男子。那男子舉手投足間全然是書卷氣,寬身寬袖袍子更顯仙風道骨,含著微笑,看著顧柔嘉的目光倒是頗為慈愛,笑道:“二丫頭如今也是個大姑娘了,出落得這般漂亮,很有貴妃娘娘當年的品格。”

    他雖是讚歎之語,但顧柔嘉靜默,隻做不曾聽見,連看也不曾看他一眼。她麵上極為平靜,就仿佛沒有這個人一樣,但隻有她自己知道,攏在袖中的小手已然握指成拳,顫抖得十分厲害。

    前世,顧老爺和此人交好,視之為摯友,後顧家落敗,他袖手旁觀,不施以援手,這便罷了,後來楊江蘺對自己落井下石,致使自己病情陡然加重的事,顧柔嘉不信他半點不知道!

    好個慈眉善目的楊太傅!

    顧柔嘉神色冷淡非常,像是根本不曾聽見楊太傅的話。楊太傅微微一訝,神情倒是愈發的慈愛,眼睛都笑得眯了起來,一派淡然的和顧老爺說話:“我瞧著你們家的都是極好,二丫頭自不必說,鴻哥兒如今也是愈發的能耐了,待開春去了衡山書院,定要光耀顧家的門楣。”

    他不曾再說什麽,反倒是楊江蘺笑盈盈的迎上來,親熱的拉住顧柔嘉:“顧姐姐可算是來了,阿蘺和軼哥哥都好想姐姐呀。”

    上一遭在宮裏,顧柔嘉下了她的臉麵,現下她笑得沒有半點芥蒂之心,好似真的純真,若非目光有意無意往鄭軼身上看,顧柔嘉還真會以為,她當真這般不記仇。

    不過就是當著心上人的麵,不肯露出自己的真心罷了。

    接連兩次被顧柔嘉下了臉,鄭軼覺得屈辱的同時,愈發的後怕顧柔嘉要與自己翻臉,若是離了顧貴妃的庇護,那他一個失怙之人,又能如何?因而,他縱然深恨顧柔嘉落了他的臉麵,但臉上也少不得掛上小心翼翼的討好笑容:“嘉妹妹。”

    他喚得動情,顧柔嘉嘴角不動聲色的抖了抖,想到這兩人前世齊齊的背叛了自己,讓她惡心非常,不動聲色的將手從楊江蘺懷中抽了出來:“有話好好說,拉拉扯扯的,豈不失了禮數?”

    被她毫不留情麵的拉開,楊江蘺頓時覺得臉上掛不住,抿抿唇險些發作,轉頭對上父親的目光,又硬生生的將怒意壓下去,笑得愈發的乖巧:“是阿蘺疏忽了,不是故意的。”她說到這裏,轉頭看著鄭軼,後者神情謹慎萬分,仿佛生怕觸怒了顧柔嘉,笑得很是討好。

    楊江蘺心中有氣,除了這張臉之外,顧柔嘉還有什麽地方比她強?無非就是有個在宮中做貴妃的姐姐,倘若沒有這一點,顧家還是青黃不接的時候,哪裏能與楊家相提並論。可是,憑什麽鄭軼的眼中,隻看得到顧柔嘉?楊江蘺銀牙暗咬,心中對於顧柔嘉愈發的妒忌,但麵上不曾表露出半點,還是那乖巧可愛的楊家小妞妞。

    她這般惺惺作態,讓顧柔嘉愈發惡心,不動聲色的坐在溫含芷身邊。和她一起長大,溫含芷當然明白幾分,握住她的手加以安撫。顧柔嘉對她粲然微笑,麵容柔和,如同天邊的霞光一樣。此景落入鄭軼眼中,讓他驟然一愣,怔怔望著顧柔嘉,半晌說不出話來。

    他有太久不曾見到顧柔嘉的笑容了,往日見多了,他也不覺得有什麽,但這些日子,顧柔嘉對他愈發冷淡,也再不提要見他的話。現下再見了顧柔嘉的笑臉,他便有些恍惚了。這些日子,她似乎變了不少,連往日的孩子氣也不再有了,舉手投足間全是大家閨秀該有的風範。

    他一時發怔,讓楊江蘺隻覺得刺痛了眼,但也不敢發作,小拳頭捏得幾乎要斷掉。顧鴻影目光在好友和妹妹身上遊移,當即給溫含芷使了個眼色,後者眨巴眨巴眼睛,迅速會意,拉了顧柔嘉起身要往外去,顧鴻影也笑著引了鄭軼要出去。

    那是自己身上落下來的肉,顧夫人哪裏不知道兒子的意思,原本她對於鄭軼十分滿意,但後來鄭軼要進顧柔嘉閨房,顧夫人便對他頗有些不滿了。世家大族對於禮數卻是看得極重,更不說本朝雖是民風開化,但男子隨意進女子閨房也是失禮之舉。因此,顧夫人神色當即冷凝,但當著客人也不便讓鄭軼下不來台,當即喝住兒子:“鴻哥兒,將妹妹們看顧好,別欺負妹妹們。”

    顧鴻影並不知母親的意思,笑著稱是,將幾人領了出去。顧老爺笑道:“鴻哥兒這些日子雖是很有長進,但素性頑劣,還少不得要我這個老東西多管教一二呢。”

    楊太傅笑得眉眼彎彎,一派和藹可親,眯起來的眸子裏隱隱的透出一點寒芒:“鴻哥兒是個好的,當然還需要咱們這些老東西好好調/教。”

    如今本就是年裏,便是走親訪友的拜春也是正常無比,更不說鄭軼去世的父親是顧老爺的好友,楊太傅和顧老爺更是莫逆之交,因而鄭軼和楊江籬在這裏都實屬正常。縱然心中明白,但見了兩人,顧柔嘉還是免不了生出一股子厭惡來。

    前世溫含芷嫁人後被磋磨至死,她便格外珍惜兩人,可是,他們又是如何對待她的呢?一個背信棄義違了婚約,更當眾羞辱她,稱她是“不知廉恥的丫頭”;一個落井下石,在她病重之際告訴她自己要和鄭軼成親了,她自認從未做過對不起他二人的事,他二人卻能對她下如此狠手。

    好個青梅竹馬、總角之交,這般情真意切,令人作嘔。

    和顧柔嘉走在前,溫含芷本能的覺得她不高興,前些日子她對待鄭軼的態度,溫含芷都是看在眼裏的,縱然不解,但溫含芷和顧柔嘉自幼一起長大,自是極為護短,加之明白顧柔嘉絕非隨意遷怒的人,當即隻認為錯在鄭軼。至於楊江籬,那日皇帝壽辰,顧柔嘉在清涼殿落了她的麵子,還不能說明許多麽?

    溫含芷自幼心思敏感,總覺得楊江籬並非麵上看來這般無害,她每每在人前一派乖巧的樣子,始終讓溫含芷覺得她是故意扮演者乖妞妞的角色,以此來襯托嘉嘉的小性子,讓人覺得嘉嘉不識大體。

    一行五人出了東花廳,懷著各自的心思,都沒有說話,場麵一時安靜。顧鴻影將眾人引到了一處別院中,又令侍女上來倒茶。鄭軼和顧柔嘉相對而坐,望著她姣美卻冷若冰霜的臉兒,心中不免有些想入非非。往日顧柔嘉對他諸多癡纏,一派離了他便不是滋味的姿態。鄭軼疲於應付又沒那勇氣敢說不,隻得打起十二萬分精神應付著。但現下顧柔嘉對他愛答不理,更是數次下了他的臉麵,讓鄭軼患得患失之餘,每一次相見都覺得顧柔嘉似乎比上次更漂亮了許多,加之其舉手投足間散發出的閨秀風範,讓鄭軼覺得眼睛越發移不開了。

    他鼓足了勇氣,露出一個溫柔至極的笑容,小心笑道:“嘉妹妹……”

    他笑容中滿是討好,前幾次顧柔嘉的態度太過詭異,讓他連問明白的膽量都生不出來,唯恐再次觸怒她,隻得報以溫柔,隻盼顧柔嘉能消了氣,重回往日。

    對上他小心翼翼的麵容,顧柔嘉心中登時生出厭惡來,前世她有多迷戀鄭軼,現下就有多惡心他。因而她置若罔聞,垂著眼簾不去搭理他。見她對自己如此冷淡,鄭軼沉默,雙拳握得死緊,目光也陰沉下來,仿佛真的為顧柔嘉不願搭理自己而痛心疾首。

    自幼一起長大,顧鴻影一直將鄭軼視為親兄弟,加上妹妹一向喜歡鄭軼,顧鴻影幾乎將鄭軼當做未來妹夫了。當然不希望妹妹和他有什麽齟齬,顧鴻影當即笑道:“嘉嘉這是怎麽了?若是受了委屈就說出來,憋在心中隻怕傷了身子。若是誰得罪了你,哥哥替你做主,如此可好?”

    他一麵說,一麵看向了鄭軼,眼中全是安慰之意。鄭軼縱然鬆了口氣,目光切切的望著顧柔嘉,隻盼她能聽從顧鴻影的話,至少,讓他知道自己到底是怎麽得罪了她。

    “沒有什麽委屈,”顧柔嘉含笑反問道,一一看過鄭軼和楊江蘺,“我這樣的性子,不給別人委屈受已然十分難得了不是?”

    顧鴻影笑著摸妹妹的小腦袋,柔聲笑道:“既然沒有人給嘉嘉委屈受,那嘉嘉何以忽的便對鄭兄這般冷淡?不如說來與哥哥聽一聽,哥哥定為你做主。”

    他動作很輕,就像顧柔嘉是一個易碎的瓷娃娃,受不得半點大力。對上哥哥溫柔的眸子,顧柔嘉心中長歎。前世哥哥何嚐不是一片赤心對待鄭軼,將他視作親兄弟,但凡自己有的,鄭軼也定然有一份。可惜,鄭軼是個徹頭徹尾的白眼狼!重活一世,哥哥還如此篤信鄭軼,顧柔嘉怎麽不悲哀?

    想到前世種種,她神情頓時淒苦,顧鴻影本是笑著為兩人打圓場,但妹妹臉兒微微檸起,更是露出如此神色,顧鴻影臉上的笑意也漸漸收起,眉頭蹙得緊緊的,轉頭看了鄭軼一眼:“鄭兄當真欺負嘉嘉了?”

    “不曾。”顧鴻影陡然變了臉色,鄭軼忙為自己剖白。他當然知道顧鴻影的性子,更知道自從顧貴妃進宮後,顧鴻影將妹妹看得極重,絕不許任何人欺負她。

    不想鄭軼被顧鴻影驟然質問,楊江蘺秀眉蹙起:“顧哥哥怎能如此斷言?顧姐姐什麽都不曾說,怎就能說是軼哥哥欺負了她?”

    顧鴻影沉默片刻,看著妹妹笑道:“嘉嘉若有心事就說出來,沒事的,哥哥在這裏,誰也不能欺負你。”

    對上哥哥關切的神色,顧柔嘉心中一鬆,旋即搖頭:“我並無心事,即便有心事,也絕不會與他有關。”

    她聲音脆生生的,溫含芷敏感的察覺出了這話之中的疏離,張了張嘴,還是沒有說什麽,牽住顧柔嘉的手,對她一笑。

    不管嘉嘉做什麽,她都是支持的,並且會永遠站在嘉嘉這邊。

    聽罷顧柔嘉的話,鄭軼臉色頓時大變,怔怔的看著顧柔嘉,臉上忽紅忽白。縱然覺得掛不住臉,但顧柔嘉的疏離,就意味著宮中顧貴妃對他的庇護也會降到最低。離了顧家照拂的他,也就隻是一個年幼喪父的普通人,不再矚目、不再特殊,甚至於,到了衡山書院之後,其中皆是芝蘭玉樹的有為之人,他更是會受盡白眼。

    想到可能來的一切,鄭軼臉色愈發難看,低聲道:“嘉妹妹這話,是要與我徹底疏遠了?你我青梅竹馬的情分,即便嘉妹妹當真要與我疏遠,到底也讓我知道是何緣故……”

    他聲音愈發低迷,讓楊江蘺臉兒也變了顏色,目光中若有若無的帶上了幾分怨毒,指甲都快紮進肉中,還是乖巧懂事的拉住顧柔嘉:“顧姐姐……”

    尚未碰到顧柔嘉,後者便躲開她的手,神色淡漠:“不是告訴過你,當眾拉拉扯扯,成何體統?別跌了自己的臉麵。”她一麵說,一麵看著麵帶悲切之意的鄭軼,心中陡然湧出報複的快感來。

    本是想要以乖巧取勝,讓鄭軼看看,顧柔嘉這般小性兒,怎及她知書識禮?不想顧柔嘉會反過來啐她一口,意指她不知禮數。楊江蘺頓覺挨了一記脆響,怔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心中又氣又急,又不敢還嘴,隻怕辱沒了自己在鄭軼心中的形象。

    看著她脹紅著小臉,拳頭卻捏得生緊的樣子,顧柔嘉心中冷笑。若沒有前世的事,她還會以為楊江蘺是那個乖巧可愛、毫無心眼的小妹妹,但現在,她很想將楊江蘺那虛偽的麵具給撕下來,讓人看看這乖巧的楊家妞妞到底有多惡心。

    屋中一時靜默,鄭軼臉色頹敗,目光在顧柔嘉和楊江籬身上遊移。自從顧柔嘉從京郊的莊子避寒歸來,她變了太多,讓鄭軼愈發的看不明白她了。往日顧柔嘉何等癡纏於他,更將楊江籬視為親妹,前些日子她下了自己的臉麵,現下更是半點顏麵不留給楊江籬,讓鄭軼著實摸不著頭腦,全然不知道她到底是為什麽。

    除非,她發現了自己對她是刻意逢迎,隻是為了更好的得到顧貴妃的庇護。

    被自己心中的念頭給唬了一跳,鄭軼神情立即變得難看,後槽牙緊緊咬著,腦中千回百轉。倘若顧柔嘉當真發現了自己對她的心思並不純粹,以她的性子,定然是要鬧個天翻地覆的,絕不會像現下如此平靜。可是,若非如此,又能有什麽緣故呢?鄭軼著實想不明白緣故,望著顧柔嘉半晌不語,她神色如常,卻帶了幾分疏離,好似自己和楊江籬並非是她青梅竹馬、總角之交,而是什麽陌生人一般,隻是這份冷清和疏遠讓她明豔的容色顯得愈發的逼人起來。鄭軼喉結上下一滾,旋即輕聲道:“嘉妹妹……”

    “你素日被父親稱讚聰明,難道不知道何為道不同不相為謀?”察覺到鄭軼的目光漸漸灼熱,顧柔嘉轉頭粲然一笑,便多了幾分嘲諷之意,“敢問你可知道自己的身份?”

    她一席話出來,讓鄭軼驟然一怔,他的身份?因先父和顧老爺交好之故,他在顧家的一應用度,皆是和顧鴻影比肩的,下人們也對他尊敬有加,從未有過半點間隙。顧家對於他而言,說是第二個家也不為過,現在顧柔嘉這般問話,讓鄭軼當即沒了言語,怔怔的看著顧柔嘉,一時語塞。

    別說鄭軼,連顧鴻影和溫含芷都給她問得一懵,相視一眼也不曾明白她什麽意思。顧柔嘉笑得淡然,旋即說道:“你既是說不出,不妨由我來說。令尊乃是濟州人士,乃是大燕為樹不多連中三元的奇才。當年考取功名之際,與家父認識,此後兩家同入官場,為莫逆之交。十年前,令尊官拜崇州刺史,因視察民情,不慎落水,此後坐下了病根,不治身亡。鄭大人一生為官清廉,更獨留你一個獨子。家父憐你失怙,將你孤兒寡母接入京中,照拂有加,直至現在。”

    她還記得前世,鄭軼第一次來到顧家之時,她還年幼,躲在姐姐身後,好奇的看著這個鄭家小哥哥,那時他也不過六七歲的孩子,笑得很溫柔,笑著叫她“嘉妹妹”。那時的她,對於鄭軼便生了幾分好感,直到後來兩人年歲漸長,她漸漸對鄭軼生出迷戀的心思來。他所有的事,都恨不能一一刻在腦中,強迫自己不再忘記。因此,她說出有關鄭軼的事,自然是沒有半點出入的。

    她脫口說出自己的事,鄭軼忽的覺得心中一喜,隻當顧柔嘉在乎自己,否則又怎會記得如此清楚?他當即麵露欣喜之色:“嘉妹妹……”

    誰知顧柔嘉麵露嘲諷之意,望著他冷笑道:“而顧家乃是大燕的世家,當年顧家先祖跟隨太/祖皇帝從龍開國,立下赫赫戰功,太/祖皇帝賜宅,令顧家世世代代居於京城,享京城繁華。”說到這裏,她迎上鄭軼的不解目光,笑得愈發譏諷,“我大燕極重家世,世家與庶民之間,隔如鴻溝,判若雲泥,怎可相提並論?”

    鄭軼臉色陡然變白,一直以來,他最為自卑的事就是自己並非世家出身。饒是父親在世時素來清廉,但並非世家出身,而是濟州一介農戶之子,直到在顧家之後,他才發現世家和庶民的差別。在京城這樣一個三步一公五步一王的地方,世家則意味著能夠得到更多的尊崇和更好的優待,讓一向高傲的鄭軼覺得自尊心受到了極大的打擊,這種感覺,在顧貴妃進宮之後便尤為明顯。

    看著那些自詡能耐高傲的世家紛紛向顧家靠攏,還隱隱帶了幾分討好,縱有在人後不齒顧家靠女兒上位的,人前也恭敬有加,連帶著他也得了不少尊重。

    可是,鄭軼心中一直有個念頭,終有一日,他要自己做人上人,再不靠顧家的施舍。因此他一直卑微的忍受著顧柔嘉的癡纏,想要借助顧家世家的身份和顧貴妃的庇護,為自己添磚加瓦。但顧柔嘉這番話,無疑是觸動了鄭軼的隱疾,好似將他的臉皮給盡數撕了下來,扔在地上踩一樣。

    他的臉色似乎在一瞬間就失去了血色,怔怔的看著顧柔嘉,他一向高傲,現下依附於顧家實屬無奈之舉,他的自尊心早已以此事為恥,若非清楚一旦離了顧家,他就什麽都不是的話,隻怕鄭軼早就不再與顧家來往了。然而顧柔嘉將他的粉飾給盡數撕了下來,讓他仿佛赤/身/裸/體一般在顧鴻影等人跟前,再無什麽顏麵可言。

    隻是,這份慍怒之下,他又覺得深切的悲涼。看著眼前顧柔嘉姣美的小臉,鄭軼心中酸楚不是滋味。原來顧柔嘉竟然是這樣看待他的……

    往日那個嬌嬌笑著、癡纏著叫自己“軼哥哥”的小姑娘,到底去了哪裏?

    他心中何等酸楚,麵帶悲戚之色,讓在場諸人神態各異,顧鴻影雖覺妹妹這般言語無疑刺傷鄭軼自尊,但自家的寶貝妹妹,他自然不肯輕易說什麽;溫含芷目光遊移在顧柔嘉和顧鴻影兄妹倆身上,抿了抿唇,靜默的拉住了顧柔嘉的手。唯獨楊江蘺麵露幾分悲切:“顧姐姐怎的這般說軼哥哥?你二人青梅竹馬……”

    “阿蘺這樣關心他?”顧柔嘉含笑打斷她的話,“既是知道我二人青梅竹馬,就更該知道,我們之間說話,沒有外人插嘴的份。”她說到這裏,又展眉微笑,“我險些忘了,楊家才是自大燕開國以來一直處在盛況的世家,阿蘺才是世家高高在上最切實的擁躉,現下說出這話,豈不自己打嘴?”

    楊江蘺如同挨了一巴掌,僵在原地說不出半個字。看著她小手捏得發白的樣子,顧柔嘉心中暗自嘲諷。楊江蘺此人縱然說不上什麽心思深沉,但慣於隱忍,好像藏在草叢中的小蛇,冷不丁便能纏上來。算來前世,最大的受益者,不就是楊江籬麽?

    “我雖是關心軼哥哥,但顧姐姐好似我的親姐姐,我自然是更為關心姐姐的。”心中恨得發苦,但楊江籬不似鄭軼般高傲,更比現在的鄭軼精於變通,當即麵露委屈神色,一派真誠的看著顧柔嘉,“這話要是傳出去給別人知道了,隻怕旁人說姐姐太過輕狂,難保宮中的晏如姐姐也受到困擾。”

    她故意提到顧貴妃,隻因明白顧柔嘉很想念姐姐,即便不顧念她自己,也不會不顧姐姐。如此想著,楊江籬心中暗自沉吟,想著待今日之事後,便將她的話散出去,哪怕是自己一語成讖,也是顧柔嘉咎由自取!想到後者麵露頹敗神色,楊江籬便一陣鬆快。豈料顧柔嘉勾唇一笑,姣美的容顏上立時帶了幾分天真神情:“原來如此,隻是我有一事不明,倘若是我今日的話被傳了出去。今日在場之人不過我五人,哥哥和阿芷斷然沒有害我的可能,那也不知道是誰傳出去的。”

    她條理分明,讓楊江籬的如意算盤再度落空,小臉煞白,看著顧柔嘉也不敢說話。但因為惱怒,她已然有些繃不住,恨不能現下便和顧柔嘉翻臉才好。深呼吸了幾次,她勉強維持住了自己的臉色:“顧姐姐這話可就是生分了。”

    鄭軼也是又急又氣,悲涼萬分:“在嘉妹妹眼裏,我就是這樣的人?”

    “你二人既是對號入座,可是心中有鬼?”顧柔嘉冷笑連連,旋即望著兩人,見兩人皆是麵帶急切,心中快慰非常。前世她便是如此被鄭軼和楊江籬聯手羞辱,現下她不過是將前世的一切一一奉還罷了,因而顧柔嘉並沒有半點愧疚感,反倒是覺得心中一鬆,臉上的笑也真切了許多,她一麵說,一麵轉向了鄭軼:“你在我眼裏是什麽樣的,你自己不清楚麽?”

    往日的話,鄭軼當然是清楚的,但現在,他不清楚了。往日顧柔嘉總會圍著他轉,不願意他的目光放在別的事物身上,然而現在,顧柔嘉全然不在乎他了,甚至會當眾下他的臉麵,讓他丟臉已極。

    他一時靜默,顧柔嘉則笑道:“要讓我高看於你,你總要有個資本。試問你有什麽能讓我對你高看的?”

    鄭軼沒有說話,拳頭握得生緊,手背上青筋都鼓了起來。顧鴻影今日本是想要緩和妹妹與鄭軼之間的關係,誰想並無緩和反倒是又鬧了起來,顧鴻影難免神色僵滯,忙引了妹妹往抱廈之中去,頗有幾分感慨:“嘉嘉何苦如此?倘若鄭兄當真做了什麽讓嘉嘉不快的事,說出來也免得心中委屈,也不必如此下了他的臉麵。”

    雖然方才顧鴻影險些發作鄭軼,但顧柔嘉知道,哥哥還是很看重鄭軼這個兄弟的。因此,他有現在的反應,顧柔嘉倒一點詫異也沒有,靜默的聽完哥哥的話,顧柔嘉腦中千回百轉,盤算著應該如何將哥哥對於鄭軼的看法給轉變過來,當下搖頭:“我句句皆是屬實,並無半點虛言。”

    “縱然沒有虛言,卻也不必這般不顧他的臉麵不是?何況還當著楊家那小妞妞。”顧鴻影歎了一聲,作為最小的女兒,顧柔嘉性子難免有些驕縱,但大多時候乖巧得像是一隻小奶貓,即便當真惱了,也就是跺著小腳丫耍一耍小性子,何嚐有過這般咄咄逼人的時候,“咱們一起長大的,你知道鄭兄自尊心頗重,即便嘉嘉說的話全然屬實,卻難保他不多想,何況是你說出的這話。”

    妹妹的那點子心思,顧鴻影是一直都知道的,而鄭軼對於妹妹的刻意示好從不拒絕,因而顧鴻影一直覺得他也是喜歡自家妹妹的,自然就覺得妹妹一針見血的話會讓鄭軼更受不了。到底不願兩人鬧僵的顧鴻影少不得要做和事老,揉了揉妹妹的長發:“嘉嘉到底是怎麽了,與哥哥說說,好不好?”

    顧柔嘉抿出一個乖巧的笑容來:“他若當真這般自尊自強,何苦要依仗著咱們顧家?我若是他,定然不再依附於顧家,而是自己去一番闖蕩。既是要仰仗顧家的照拂,那麽又有何麵目要求旁人不再議論?堵得住我,卻也堵不住悠悠之口。”

    她笑起來的樣子實在太乖,讓原本想反駁妹妹的顧鴻影登時啞口無言,沉默了半晌,長指捏住了妹妹柔嫩的小臉:“這小嘴好利,到底是跟誰學的,現下連哥哥也敢嗆了?”顧柔嘉膚如凝脂,捏起來格外舒服,讓顧鴻影愛不釋手,將她小臉都給捏紅了,這才戀戀不舍的放開,“嘉嘉還是不曾告訴哥哥,究竟是什麽緣故,讓你對鄭兄的態度變了這樣多?”

    他語調格外溫柔,生怕有質問的嫌疑讓妹妹心生不快,耳邊的聲音和前世彌留之時所聽到的重合了起來,讓顧柔嘉有些恍惚,心中便是悲戚起來,臉色一黯,順勢拉住了哥哥的衣角,搖頭說:“知人知麵不知心,誰又知道他對我言聽計從之餘,心中是不是巴不得我早些死呢?”

    想到前世屈辱,顧柔嘉心中怨懟,語氣也幽怨起來。顧鴻影神色頓時冷了起來,看著妹妹靜默不語的樣子,心中陡然湧出一個念頭來——妹妹絕不是無端搬弄是非的人,她說出這話來,且語氣如此哀怨,讓顧鴻影不得不覺得,莫非鄭軼當真給了妹妹委屈受,甚至於他當真在心中盼著妹妹早些死?

    和鄭軼自小一起長大,顧鴻影縱然不舍這份兄弟情誼,但若是鄭軼當真背信棄義,想要借著嘉嘉為自己謀取私利的話,顧鴻影一定會親手把鄭軼打得半死,讓他徹底滾出顧家。

    他答應過姐姐,會連姐姐的份一起,好好保護嘉嘉。

    念及此,他露出一個安撫的笑容,大手輕輕握了握妹妹的小手:“嘉嘉乖,有哥哥在,誰也不能傷害你。”顧柔嘉抬頭,迎上了哥哥的眼神,卻見他展眉一笑,長指又一次捏住她的小臉,“嘉嘉乖,哥哥可以保護你。”

    (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