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著手
字數:7190 加入書籤
從宮中出來, 京中還是一派河清海晏的盛世之景, 熙熙攘攘, 別提多麽繁盛。隻是街角巷尾, 似乎還能聽見有人在談論傳得繪聲繪色的流言, 人人都說得萬分盡興,隻是在人聲漸歇的時候,又有人說上一句——“可仔細著別給九王聽去了,先帝宸妃是妖星托世, 妖法滔天, 蠱惑得先帝爺要立她為後。九王雖說不如他娘,但到底也是妖孽, 不然安定長主和壽王殿下怎麽會一門心思向著他,萬萬仔細, 可別給這妖星有可趁之機。”
這話清晰的傳入耳中,饒是心中氣苦, 但顧柔嘉明白這不過是一群被流言所蠱惑的百姓罷了,也不能與之計較, 隻催促車夫快些回府, 要與沈澈商議如何徹查當年的事。隻是才回了府上, 卻發覺沈澈不在, 問過明月和旺兒也不知他的去向, 顧柔嘉想了半晌, 當即令車夫驅車往京郊的小山穀去了。
因被流言所困, 沈澈這些日子時而心神不寧, 隻是不願讓顧柔嘉擔心,從不肯在她跟前表露出來。但顧柔嘉與他夫妻一體,又早已心心相印,怎會不懂這許多?然而沈澈不說,顧柔嘉也隻做不知道,默許了沈澈不願她知道的保護之心。
在山穀前,顧柔嘉就下了車,獨自一人往山穀中去。七月流火,天氣褪去了盛夏的酷暑,變得涼爽起來,山穀裏更是陰冷潮濕,山壁上青苔又有生長的意思。甫一通過細長的小路,顧柔嘉則見有一人立在山穀中的墳塋前,他一襲玄色窄身窄袖長袍,身量頎長清瘦,負手而立的樣子如同仙人般氣度高華,遠遠看去,這份清華氣度之中又好像帶著幾分說不出的寥落,如同冬日的枯樹,了無生氣,寂寥得要命。
哪怕是初識沈澈之時,他也不曾有過這樣的一麵。那時的他饒是被無視得徹底,但卻也格外的從容坦然。顧柔嘉好像被人割了一刀,一時看不到血,隻覺得痛得要命。
宸妃生下“妖孽”的事,幾乎壓垮了沈澈,甚至讓他產生了自我懷疑,懷疑自己是否當真是怪物。
如此想著,顧柔嘉滿心淒苦,搓了搓小臉,換上乖順的笑容來,上前從背後抱住沈澈,將臉貼在他背上,他冰涼的體溫透過衣衫傳來,讓顧柔嘉輕顫,還是笑道:“我回了家裏,四處找你不見,就知道你定然來看母妃了。你真壞,也不肯等我一起來。”
“好容易得了閑,不必去當差,我自然該來看看母妃。”背上一片溫軟,她的馨香將自己全部包覆,沈澈笑了笑,故作輕鬆的說道。一麵說,一麵將她從背上摘了下來,順勢抱入懷中。對上她清亮如水的眸子,沈澈心中一鬆,好似什麽煩惱都能夠暫時忘卻,捏著她的小鼻子,“可不知是誰壞呢,今兒嘉嘉說要進宮向皇後請安,撇了我一人,我隻得一人來看母妃,現下嘉嘉反倒是怨我。”
他輕輕挑眉,俊美無儔的臉上帶了幾分邪氣,看來更是誘人,若非臉色白得病態,隻怕更是富有無盡的蠱惑力了。顧柔嘉哼了一聲,抽身離開他的懷抱,衝著那無字的墓碑嚷嚷道:“母妃,您瞧他欺負我。”
她嬌俏的嗓音含著撒嬌之意,讓沈澈心中愈發鬆快。這些日子京中流言越演越烈,為此連顧家都受了不少連累,顧鴻影偏是個護短的,腿腳都還沒好利索,就令人將登堂入室大放厥詞的人給扔了出去。顧柔嘉在家中是幼女,上有哥哥姐姐為父母分憂,她隻需承歡膝下,哪裏經曆過這樣棘手的事,卻始終對他不離不棄。沈澈動容之餘,又覺愧疚不已。
他分明答應過,要一輩子保護顧柔嘉,但現在,或許他的存在,就是傷害顧柔嘉的元凶。
不知他的想法,顧柔嘉還在“告狀”,不想給沈澈打橫抱起,嚇得輕呼一聲,掄著小拳頭錘他。她力氣那樣小,哪裏能傷了沈澈,由得她錘了好幾下,沈澈才抱了她往屋中去,低聲道:“她有沒有為難你?”
“她為難我做什麽?”知道沈澈所說乃是皇後,顧柔嘉否認,皇後的確是沒有為難她的,但那一派惺惺作態的關心,實在是惡心至極。
她皺著小臉兒,加重了沈澈的懷疑:“當真?”
“自然當真。”顧柔嘉點頭如小雞啄米,她生性純粹,並沒有什麽心眼,若是撒謊,也不過一眼就能看出來。沈澈這才放心,抱著她坐在床上,“她隻要不為難你就好,她那人陰毒慣了的,但凡出手,就是抱了必勝的決心。何況此刻她若是出手,大可推說是我克了你。”
知道他是不放心自己,顧柔嘉笑著去摟住他的脖子,輕聲道:“什麽你克了我?你要是真克我,我新婚當日就暴斃了。何況沈奕數度傳出病重的消息,她就是想對付我,也得先行顧念她的寶貝兒子。”說罷這話,她又坐直了身子,清亮如水的眸子就這樣看著沈澈,“我今日進宮去,不光是為了去探探皇後的口風,更要緊的是去見姐姐。今日跟姐姐說了一陣子話,隻覺得醍醐灌頂。咱們如今已經給皇後逼到退無可退,與其坐以待斃,等她上下嘴唇一碰,又生出什麽誹謗咱們的話來,咱們不如先掌握主動權,去查當年的真相。”
那烏泱泱的眸子忽的一沉,深沉的目光閃爍,沈澈神情也沉了下來,低聲道:“從哪裏查?”他一麵說,一麵輕撫顧柔嘉的小臉,“嘉嘉,你當真……不怕我是怪物麽?”
他並不十分篤信鬼神之事,但那日,聽得安定長主的描述,他隻覺得給人狠狠的抽了一巴掌,打得他一陣陣的發懵。他之所以能夠一步步走到現在,除了要給顧柔嘉至高無上的榮耀之外,還有堅信母妃是給人陷害之後,才會被父皇賜死的。誠然他是怨先帝的,直到那日聽到老太太的話,他才發現,自己不能怨任何人,哪怕是逼著父皇賜死母妃的安定長主,他也不能去怨。
母妃生下了怪物,所以,他和母妃,都是怪物。
仿佛信念幻滅,他第一次懷疑起了自己存在的意義,甚至覺得是自己的存在給顧柔嘉帶來了痛苦。
他素來是那樣自信且冷淡的模樣,但顧柔嘉知道,宸妃是沈澈心中最軟的地方。正因如此,宸妃當年生下一個“怪物”,被指認為妖星,無疑是重創沈澈,讓他如摧枯拉朽一般敗了下去。
“我怎會怕你是怪物?”顧柔嘉笑了,小手捧住他的臉,沈澈撫上她的手,他的手好涼,好像沒有半點溫度。顧柔嘉笑得坦然,“我是你的妻子,你要是怪物,我陪你當怪物,咱們還要生好多小怪物。”
尚且苦中作樂,沈澈笑了笑,將她抱在懷裏:“嘉嘉,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何嚐願意相信母妃是怪物?隻是……”
“沈澈,如果連我們都不相信母妃,那還有誰會相信母妃呢?”顧柔嘉知道此事對他來說意義非同尋常,因而他會因關心則亂到失去正常的判斷力也是情有可原。她隻伏在沈澈懷裏,低聲道,“我知道自己不夠聰明,也不像姐姐那樣可以獨當一麵,所以你一直將我保護得很好,從來不讓我接觸到這些。哪怕這一次……你心裏難受,卻因為不願我一起難受,所以一句也沒有說過,可是你忘了我是你的妻子,我本就該陪你一起熬下去。我還記得你跟我說過,母妃連死的時候,都還笑著衝你搖頭,讓你不要記恨先帝。”
顧柔嘉說得很慢,每一個字都像是打在沈澈心上,他仿佛回到五歲那年,母妃被督太監活活勒死,還隻是看著自己,笑著,靜靜地搖頭。
其實沈澈知道,母妃為了父皇,是願意死的。
想到這些,沈澈一時心酸,將顧柔嘉抱得更緊:“是,當時我恨極了父皇,隻想著他為何不與母妃一起死了。後來漸漸大了,好些事也不在意了。”他說著,將顧柔嘉抱得更緊,“我本以為,一輩子也就如此一個人了。不過,我有了嘉嘉,何其有幸。”
“我遇到你,才是何其有幸。”想到前世和鄭軼的糾葛,顧柔嘉早已無悲無喜,但正因為有了這樣的對比,才讓她愈發珍惜和沈澈在一起的時光,覺得極為幸福。
誰要是想毀掉這份幸福,她絕不與此人善罷甘休。
她仰著臉兒去看沈澈,他隻露出半張臉來,若非臉色病態,他應當是讓京中女子趨之若鶩的美男子。朝他懷中鑽了鑽,顧柔嘉聲音輕輕的:“沈澈……”
沈澈也不應,眸子裏又一次出現了素日裏的從容淡漠,讓顧柔嘉驚喜萬分:“咱們一起查,哪怕母妃當真是妖,我這兒子該如何就如何,絕不逃避自己的責任。倘若母妃是給人陷害,那麽……”他烏泱泱的眸子裏狠戾大作,臉色也凜冽起來,“我定要幕後元凶碎屍萬段!”
從小山穀中出來,夫妻二人皆是神色清明,既下了決心,也就再不為流言困擾。及至回了九王府,旺兒忙迎了出來,笑道:“殿下和王妃回來就好,方才王妃才去,榮安郡主就來了,現下還在東花廳中等候呢。”
那日得知了安定長主逼死了宸妃,沈澈與老太太就幾乎撕破臉,但後來陸劍鋒待他如常,猶似不知此事,加之現在流言紛紛,往日有幾分交情的皆是避之不及,唯恐惹上妖星,沈清懷著身孕卻還來九王府,可見並不相信此事。沈澈目光一黯,想到老太太的照拂,但現下卻因為母妃之事撕破臉,心中頓時發苦,雙目緊闔,頗有幾分傷感。顧柔嘉牽了他的手,示意他不要再在意此事,一路往東花廳去了。
沈清的肚子已經隆了起來,好像揣了個小枕頭,看得顧柔嘉好生眼饞。她隻是笑:“我方才來就聽說哥哥嫂子才出去,本想著這回可是撲了空,好在兩位回來,我也不算是白跑了一趟。”又坐在顧柔嘉身邊,“往日我隻當皇嫂溫和可親,卻也從不想她竟是如此陰鷙,又聽說嫂子進宮去給她請安了,可有被為難?”
“一個個都說我被為難,我看來那樣的好欺負?”顧柔嘉笑道,目光不自覺看她的肚子,恨不能自己也馬上揣上這小枕頭,隻是轉念,要是自己現下懷孕,自然不能操勞,保不齊皇後要使計害孩子,卻也不得不小心。不知她心中所想,沈清隻是笑:“嫂子性情純粹,我也是怕嫂子吃了虧。”她說著,又頓了頓,“九哥與嫂子也別怪我多嘴饒舌,這流言之事,二位想要如何解決?”
顧柔嘉回頭望了沈澈一眼,當年宸妃之事牽連甚廣,多少人都因此而死,知情人更是諱莫如深。何況皇後既然敢搬出當年之事,就有自信憑借此事壓死沈澈。是以著手調查之事務必小心謹慎,絕不能叫皇後知道。
隻是眼前的沈清並非是外人,和沈澈交換了一個眼神,顧柔嘉才道:“我與沈澈想查清母妃當年的真相。”
“我來的目的也正是想說這個呢。”沈清沒有半點訝異,就像事先已經想好了說辭,笑道,“唯有將宸妃娘娘當年的事查清了,隻消得宸妃娘娘是清白的,那麽如今的流言也就是莫須有了。”她歇了歇,又問,“那九哥和嫂子,可想好從哪裏下手了?”
東花廳中頓時沉默,宸妃之事時隔十幾年,知情人要麽或死或廢,要麽諱莫如深,想要了解當年的真相比登天還難,要說兩人這樣快就想到從何處下手,的確是毫無可能。
靜謐了片刻,沈清低聲道:“既然二位還沒有頭緒,我與二位支個招。宸妃此事殃及之人太多,因而被殺的也太多,即便有知情人,隻怕也少得可憐,更不說有些人不願提及。隻是我想,但凡存在的事,就是合理的,既然是合理的,那麽定然有相似。宸妃之事已經無從深究,那麽別人呢?我泱泱大燕,有沒有與宸妃娘娘相似的情況?隻消得能找到相似,哪怕是一例都好,總有一個方向可以查。”
她說得很慢,但話音甫一落下,顧柔嘉蹙眉道:“你的意思,或許大燕之中,有人與母妃一樣,生下了形似怪物的孩子?隻要找到這樣的人,母妃當年的事,也就有些眉目了。”隻是片刻,他又搖頭,泄氣不已,“茫茫人海,要找這樣的人,未免太難。”
還未說完,沈澈已行至她身邊,淡淡道:“並不算很難,既是和母妃情形相似,那麽再有一個相似點就夠了——才出生的孩子!普通百姓家中若是生出這樣的孩子,那定然是瞞不住的,隻怕街坊鄰裏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顧柔嘉又問:“那若是達官顯貴或是富庶之家?”
“若是達官顯貴或富庶之家,為了母子平安,勢必會請當地最有名的接生婆為產婦接生。”見她不解,沈澈捏著她的小鼻子,“隻需去查是否有接生婆無故暴斃或者忽然得了巨額銀兩,威逼利誘之下,總會有人開口。”
沈清撫掌笑道:“九哥到底了得,一點就能透徹的。隻消得有一例這樣的事,咱們就能順藤摸瓜,隻要能查明原因,再想想能否與宸妃娘娘的情況相對應,倘若宸妃當真為人所害,總會有線索。”
顧柔嘉心兒頓時熱了起來。
又與沈清說了一陣話,後者也就起身告辭,顧柔嘉自告奮勇送她出去。姑嫂二人沿著抄手遊廊往外去,沈清笑道:“往日我隻當嫂子柔弱純粹,且鮮少對人設防,直到這些日子了,知道祖母和呆哥哥高看嫂子不是沒有道理的,嫂子心性堅韌,外柔內剛,若是換了旁人,隻怕早離九哥而去。”
“我不會留他一個人承受這些,就算是死,我也會死在他後麵,再不讓他感到孤獨。”顧柔嘉笑了笑,好生歆羨沈清的肚子。沈清直笑,想到出門前陸劍鋒笑得低沉:“九王妃的好處,清兒還要細細體會才能明白。”
彼時她還老大生氣,用枕頭砸了他好多下,仗著有孕在身氣性大,大吃飛醋,追問陸劍鋒是不是還喜歡顧柔嘉,陸劍鋒免不得哄了她好久。
對上沈清的眸子,顧柔嘉囁嚅著問:“郡主今日的話,其實……是姑祖母的意思,是不是?”
沈清微微一訝,旋即問道:“嫂子這話從何說起?”
“我雖不是日日侍奉在姑祖母身邊,但我知道姑祖母的為人,光明磊落,從來都是堂堂正正的。”她語調很是堅定,“她老人家心術權謀都不遜於男子,但從來行得正坐得端。她老人家曾說過很喜歡母妃,這話必然是真的,也是真的為母妃惋惜,姑祖母雖不說,然而我明白,當日賜死母妃,她心裏也極是難過。何況我知道,姑祖母是真心愛護沈澈,不僅是因為沈澈肖似太/祖皇帝,更因為對母妃的愛屋及烏與愧疚。”
“嫂子都想得這樣透徹了,何苦問我?”沈清握了握她的手,“嫂子,我這話並非是為祖母開脫,隻是那日,祖母與阿鋒說到宸妃娘娘,眼圈都紅了。你知道她老人家何等剛強,連祖父和公爹戰死,她也沒有落一滴淚。還請嫂子將此事保密,祖母千叮嚀萬囑咐,不要叫九哥知道。”
顧柔嘉頷首稱是,長長的歎了一聲。
(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