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握瑾懷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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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九月,涼風陣陣,落葉紛飛,天邊泛著黃暈的夕陽緩緩地落下地平線,隻餘下幾朵紅灼的雲彩依舊堅守在崗位,訴說著黃昏的靜謐。
“我不準”帶著悲愴的男聲透過層層帷幕,穿過昏暗的房間傳出來,少來夫妻老來伴,即使早有預感,但真的到了這一刻,墨雍依然無法控製心中翻湧的悲傷與茫然。
嘉興十一年,年僅十五歲的墨雍憑借著自己滿腹才華在殿試中被嘉興帝點為頭名狀元。當時殿堂上五十一人,墨雍是年齡最小的,也是出身最低的,即使墨雍從人才濟濟的江南科舉脫穎而出,但在掉塊石頭就砸個五品官員的京都,也不過泯然眾人。當初一屆的考生絕不會想到,這個沒有背景、沒有錢財、沒有人脈的寒門子弟會蟾宮折桂,硬是擠下了無數世家、官家子弟進入皇帝的眼中。
那時真是何等的風光,寒門子弟出人頭地的唯一方式便是科舉,而墨雍是其中的佼佼者,宗族榮耀,父母歡喜,同屆奉承,年少輕狂的墨雍以為自己就是寒門子弟的楷模。
但這種想法很快被現實打敗,進了翰林院墨雍才發現整個翰林院中多得是他這樣的狀元,老狀元更是蹉跎一生,他們個個中舉的時候以為自己以後定然在官場順風順水、大有作為,但他們實際卻連小小的翰林院都沒有出過。
科舉全憑才華,但官場卻完全不同。人脈才是官場的升遷準則,而他們這些寒門子弟根本比不上人脈遍布整個朝廷、自小培養的世家、官家子弟。
剛明白這個道理的時候,墨雍已經在翰林院呆了三年,這三年他從一開始的野心勃勃到隨波逐流再到心如死灰,他甚至覺得十八歲的自己心態比即將辭官回鄉的翰林院士都老。
以至於在知道宰相的大女兒和離歸家,墨雍便動了心思,即使外傳宰相大女兒善妒、無子,甚至比自己大了整整六歲,墨雍卻依然決定謀求。
墨雍依然記得第一次見到瑾瑜時的情景,那天的天空非常藍,幾朵白雲鑲嵌在淺藍色上,微風習習而過楊柳的枝條,絮絮的擦過眼角。一襲紅色正裝的麗人英姿颯爽而來,墨色的頭發隨著走動飛舞。
瑾瑜不同於嘉興朝欣賞的那種弱柳扶風、憂鬱多情的女子,她的步子邁的極大,衣帶行走間弧度乍現,氣勢驚人。
也許是注意到墨雍的眼神,瑾瑜轉頭銳利的看向這邊,狹長的丹鳳眼微眯,表情帶著不可一世的高高在上,冷哼一聲,再沒有看墨雍一眼。
都說女子最愛話本中一眼萬年的深情,但墨雍發誓,那個時候他對瑾瑜絕無任何好感,甚至有著厭惡,隻因為被現實折磨了三年的墨雍心中明白,這般的目下無塵是因為劉瑾瑜有這個資本。她的父親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當朝宰相,權傾朝野,劉氏宗族子弟遍布朝廷,劉姓在嘉興朝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以至於她僅成婚一年,就敢和現在的涇陽府世子未來的涇陽王和離,並在第二天便放出風聲要招贅。而宰相門前因此門庭若市,多得是像他這樣的寒門子弟,他們心中都明白,這也許是他們一生中唯一一次可以魚躍龍門的機會。
渴望卻又痛恨在這些權貴麵前毫無尊嚴與反抗的自己,那是當時的墨雍唯一的感受。但同時他又必須竭盡全力的增加偶遇,得到這個大小姐的青睞,以便能夠成為當朝宰相的東床快婿。
也許是因為墨雍的年輕,也許是因為墨雍那張眉目高遠的麵容,也許是因為他滿腹的才華,也許是因為墨雍是這些好掌控寒門子弟中的佼佼者,最終這朵嬌花落入了他們墨家。並伴隨著讓墨雍喜悅的驚喜,他迎娶了劉瑾瑜,而不是入贅劉家。
這就好比一個決定赴死的人卻發現不用死了,墨雍那一刻充滿了複雜的情緒,但更多地卻是如同士為知己者死的感激。他們墨家三代單傳,甚至他們墨氏宗族這一代僅有兩人,一個留在了宗族以待將來繼承宗族,一個便是他。
這才是他墨雍能夠以十五稚齡博覽群書,師拜大儒的根本原因,集整個宗族的力量培養他一個人,為的不過是他將墨氏發揚光大,以血昏官血洗墨家的生死大仇。
劉家大小姐招夫對別的家族不過是犧牲一個成全大家,但對墨家卻是犧牲全部了。墨雍將自己的想法告訴父母與宗族時,麵對的是一麵倒的反對,沒有人同意,他們墨氏子嗣向來艱難,因為上一代的恩怨這一代更是隻有他們兩個,無數墨氏族人絕了戶,唯一的希望便是他們兩人生育更多的墨氏族人。
可如果招贅,墨雍這一脈就再無墨姓子弟。那時候墨雍心中明白,若不是他是這一代唯二的子弟,若不是他以性命威逼,墨氏即使打斷他的腿,也絕不可能讓他接近劉瑾瑜。
年少輕狂讓墨雍無法忍受平庸,但同時他的心中也是充滿自責與愧疚的,他長於百家,墨氏對他的恩情巨大,他雖告訴自己他的堂弟一定會為墨氏開枝散葉,自己隻要乘著劉氏的權勢走進朝廷上層,將來就能幫助更多地墨氏子弟,讓墨氏子弟再也不畏懼昏官、惡勢力。
當時有多艱難,現在就有多驚喜,那一刻墨雍是真正將劉氏當做自己今後要維護、努力的目標之一。
都說年老總愛回憶當年的事,墨雍是承認這一點的,早已人生垂暮的他眼前總會出現當年的一幕幕,蓋頭下那個女子一點也不溫婉、反而帶著濃濃占有欲的眼神;為了給自己生育子嗣而蒼白虛弱的臉;看著女兒們濃濃慈愛與寵溺的撫摸以及眼前這個滿頭灰白的頭發、無法掩飾的眼角細紋、皮膚鬆弛、帶著灰敗氣息的人。
“我要走了”床上的人艱難的說著,說完她就長長的粗喘一口氣,眼神帶著暗淡與不甘,“真不想走”。我怎麽能夠忍受自己一個人孤單的離開這個世界呢,我怎麽能接受我日漸虛弱、生機盡失,而你卻依然硬朗、健康的站在我的床前,老天為什麽要讓我僅擁有這麽短的壽元,為什麽你不和我一起走。
“那就不走了,我們還沒有走遍嘉興的山山水水,還沒有品嚐完世間的珍饈佳肴,更沒有經曆完全人間的酸甜苦辣”墨雍一字一句緩緩地說道,“與天奮鬥,其樂無窮!所以我不準,不準你離開!你覺得我何時信過命?”
“嗬”劉瑾瑜跟著笑了一聲,我又何時信過呢,但我終究鬥不過命,死亡時時刻刻將我束縛在網中,如今也不過困獸掙紮罷了,“你總是這麽鎮定,當年我最喜歡你的鎮定,現在我卻最恨它”
當年我爹當眾點了你是我的夫君,你永遠不知道我為了那一天做了多少努力,那一年湖畔的那個少年,一襲藍色衣衫,淡然寧靜的仿佛天地間僅剩一人,那人緩緩散開的淺笑,如同天空一般高遠,流水一般潺潺,就那麽的入了人的眼,深深的紮進心中。
即使明白這個人為的不過是劉家的權勢,不過是他心中勃勃的野心,不過是任何無關風月的原因,她依然無法阻止那一刻的心動,一見墨雍誤終身,從此隻能沉淪。
所以她說服了父親嫁給了他,而不是招贅;她費盡心機的為了墨氏謀權利;她不畏生死的隻希望為他留下一脈。
可終究一切都到結束的時候,可她依然不甘心,她半生榮華,如果不是遇見他,也許她還是那個心高氣傲的劉家大小姐,出入侍從,萬眾矚目。
但她心中卻明白,她從不後悔,每一刻她都在慶幸當年那一眼她就認定了他,為了他,她從十指不沾陽春水到藥膳、小吃、家常菜樣樣精通;為了他,她學會了手帕、荷包甚至縫衣做鞋;為了他,她不顧父親的阻攔忍受十月懷胎的艱難為他生下十個女兒。
“我隻問你一句,你對我是否完全是因為我父親”年輕的時候劉瑾瑜是不介意的,如果權勢能夠讓自己更容易和心動的那個人長相廝守,又有什麽不可以呢?除了她,又有誰能夠給予這個雄心壯誌的男人足夠的支持?誰又能如同她一樣為這個男人數十年如一日的心動、愛慕與癡狂。
但什麽時候變了呢?也許是他無論遇到任何事情都不曾起波瀾的眼神,也許是他麵對自己越來越少表情的麵容,也許是他在她為了生下子嗣苦尋名醫、整日努力的時候那一句算了,也或許是他從不曾開口對她說過愛,從不曾對她笑得如同她一樣的幸福,從不曾用對女兒的那種完全專注的眼神看她。
她開始變得嫉妒,變得不滿足,變得痛苦,憑什麽她付出了那麽多,這個人卻依然雲淡風輕,憑什麽這個人在她麵前永遠這般仿佛帶著麵具一般的完美,憑什麽這個人不能像她一樣,對她深愛呢?憑什麽,墨雍你到底愛不愛我?
“你愛我嗎”劉瑾瑜知道自己是真的熬不過去了,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她終於不再小心翼翼,不再害怕不好的答案,她執著了半輩子希望得到的答案,原來提出來並不困難,這一刻她充滿了釋然與輕鬆,墨雍,你愛我嗎?如果愛,我心滿意足,如果不愛,此生再不見。
墨雍緊緊握住劉瑾瑜的手,強忍住的眼淚終於掉落下來,這一刻他完全不明白為什麽自己要這麽固執,為什麽不對她說呢?明明他是愛她的,怎麽會不愛她呢?
年少的他不明白,那年的初見,那個高昂著頭的小姑娘早已深深的記入了他的腦海,從一開始的感激到喜歡再到深愛,也不過三年。
如果他不愛她,他又怎麽可能心甘情願的答應她的父親他們的第一個兒子姓劉;如果他不愛她,他又怎麽可能任憑新婚時不懂相處的她處處刺激他的自尊;如果他不愛她,他又怎麽會為了她的生日早早準備、全國搜尋她最愛的奇玉,私下埋頭苦練隻為了給她親手雕刻玉簪;如果他不愛她,他怎麽會覺得她的嫉妒可愛、她的張牙舞爪可愛、她的強硬威脅可愛、她濃濃的獨占欲可愛;如果他不愛她,又怎麽可能在她為了給自己生育一個兒子而不斷消耗身體、透支生機的時候說出那一句算了;如果他不愛她,又怎麽可能在她生育了十個女兒再無法生育的時候依然隻有她一人,從無二心;如果他不愛她,又怎麽會冒著滿門抄斬的風險威逼他的父親不要謀逆,甚至將全心信任他的嘉興帝出賣,完全告訴她父親嘉興帝的計劃,以至於他的父親當機立斷告老還鄉,劉氏一門依然權傾朝野;如果他不愛她,又怎麽可能在這一刻想要跟著她上窮碧落下黃泉。
“我愛,瑾瑜,瑾瑜”墨雍終於抑製不住自己的情緒,劉瑾瑜,為什麽你根本不給我回答的機會,為什麽你根本不想要我的答案,你笑的那麽釋然而美好,是因為在生命的這一刻,你已經不愛我了嗎?
“瑾瑜,瑾瑜,握瑾懷瑜”低垂的夜幕中年老的男人低低的說道,他整個人隱藏在黑暗中,身上的哀傷濃鬱的如同夜色。
作者有話要說: 新文開坑,請大家多多關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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