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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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名字?”

    “江溪。”

    “年齡?”

    “二十八。”

    不大的審訊室內,嚴禮翻著手中卷宗,不帶任何情緒地例行問話。身旁新進部門的小劉垂著頭奮筆疾書。

    審訊桌對麵是一個死氣沉沉的婦人,麵色枯黃,皺紋過早地爬上了她的眼角,一身灰撲撲打了七八個補丁的破布棉襖,明明還是盛年,卻仿佛已經提前走到了日薄西山的暮年。

    來這的犯人,要麽罵罵咧咧,要麽痛哭求饒,可這婦人從頭到尾悶著頭,隻偶爾以點頭搖頭作答,安靜配合過了分。

    嚴禮也不在意。

    作為桂市刑支大隊的二把手,他手頭每年要經手的案件不是以萬計,也是以千計的,一顆心早就曆練成了硬邦邦臭烘烘的石頭,沒那麽輕易撼動——

    何況,這是一個滅人滿門的殺人犯,整整六條人命啊。

    嚴禮想到一年前的中秋,當他接到報案火速趕去時,廢墟裏拖出來的六具燒得麵目全非的屍體,就忍不住心驚。

    這算是近些年難得的刑事大案了。

    不過想到合揚縣那塊地方的風俗,又覺得出這麽一樁事——也是遲早的。尤其東南角的桑家蕩,窩在山溝溝裏,平日不與外界往來,窮得還跟解放前似的,家家戶戶媳婦都靠買。

    事發後,桑家蕩的男人們義憤填膺地站出來,說這家買來的媳婦天生白眼狼,逃了五六次,被全根打斷了腿還能跟跑貨的往外跑,就是個養不家的。有幾個碎嘴的婆娘則忿忿道這家媳婦就是個愛勾人上炕的狐狸精,言之鑿鑿地說遲早出事,個個成了事後諸葛亮。

    全國通緝了一年,一個瘸腿婦人也不知怎麽掩飾的,竟然硬生生藏了一年,直到如今自首才歸案——襯得整個桂市的警署幾乎成了行業內的笑話。

    “逃亡了將近一年,為什麽突然想到自首?”

    江溪抬頭看了他一眼。

    嚴禮這才發覺,這婦人有一雙波光瀲灩的眼睛,即便眼下有塊碗大的疤,即便這波光粼粼下是一灘死水,依然能覺出曾經的動人,讓人忍不住生出駐足一二的心思。

    “警官,”江溪粗糲的聲音如刮過砂紙,好似很久不曾開過口:“問這些做什麽?”

    “案情需要。”

    嚴禮合上卷宗,將手邊的礦泉水往前遞了過去。小劉也停下筆,好奇地看過去。

    江溪沒接,她好像對這世間的一切都喪失了興趣。過了會,才艱難道:“我……回了趟家。”

    嚴禮頓時了然。

    去年通緝令剛出來時,他為了抓人,特意去了一趟申市,調查時才發現,就在江溪被拐不到兩月,她的父母都死了。據說父親是在去外地尋人路上精神恍惚,被一輛大卡活生生軋死的,死狀極其慘烈,江溪的母親受不了打擊,得了抑鬱症,直接就跳了樓。

    嚴禮幾乎可以想象,當江溪排除千難回到老家,卻發現父母早已因當年的事故紛紛離去時的萬念俱灰——

    他突然有點同情起這個殺人犯了。

    江溪沉默了會:“活著,也沒什麽意思。”

    “為什麽殺人?”

    “活不下去就殺了唄。”

    江溪微微闔著眼,嚴禮這才注意到,她還有一排卷而翹的睫毛。

    他忽然想起從申市發來的那張屬於江溪的個人資料,號稱能將妖魔鬼怪都照出原型的證件照上,映著一個明眸善睞、顧盼神飛的少女,光看著,都能感覺到撲麵而來的靈氣。

    如果命運沒有中途拐了個彎,對這婦人太過殘酷,她闔該擁有一個光明幸福的未來,而不是背負著不名譽的罪名,走完人生最後的一程。

    嚴禮感到些微的可惜。

    他想起自家正上高中的女兒,正是活潑好動的年紀,與江溪失蹤時一般大,若哪一日……他簡直不敢想。

    “活不下去?他們打了你?”

    “打,怎麽不打?一天按三頓地拿鞭子抽,不定什麽時候不順心了,也抽。在那片,買來的媳婦都是自家的物件,打死不論。”

    江溪擼起袖口,露出一小截手腕,小劉驚呼了一聲。

    短短的一段,縱橫交錯沒一塊好肉,全是坑坑窪窪層層疊疊的疤,一看就是長年累月被鞭笞才留下來的,一眼看去可怖得狠。

    “難看?這沒什麽。”

    江溪不在意地將袖口重新拉下,嚴禮注意到她右手小拇指微微往外別著,好像是拗斷了又沒接好的樣子。

    “挨打是家常便飯,常常被懲罰整天整夜地沒飯吃沒地睡——這也沒什麽。”

    在正紅旗下大白天光裏蓬勃長大的小劉不能理解,如果這都沒什麽,那什麽才是有什麽。很快,江溪就讓他知道了,被愚昧和無知澆灌的土地,因貧窮所能滋生的罪惡。

    “桑全根買人的錢哪來的你知道嗎?他是老大,底下還有三個兄弟,四兄弟一起湊了錢,買了我。明麵上,我是桑全根一人的媳婦,可你知道這被窩裏睡了幾個?”

    “幾個?”

    小劉喉嚨發緊。

    嚴禮看了他一眼,沒斥責。

    “四個,啊,不對,後來還多了一個他那老不死的爹。”

    江溪喉嚨口裏發出一聲古怪的笑,短促而冷厲。

    仿佛是夜談詭話中才會出現的荒謬現實,讓小劉呆了住,連聲音都在發抖:“這,這……”

    他一時說不出話來。

    “為什麽不報警?”

    “報警?”

    江溪的眼神,讓小劉麵上一陣又一陣的發燥,不知道為什麽,他突然不敢聽了。

    嚴禮卻在江溪的沉默中了然。

    在那窮鄉僻壤天高皇帝遠的合揚縣,為了當地治安管理,大部分警員都是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

    江溪什麽都沒說,但在她近乎嘲諷的眼神中,卻仿佛又什麽都說盡了。

    “警官,還有什麽要問的嗎?”

    江溪是嚴禮極少碰到的那類犯人。

    斯文有禮,談吐清楚,顯見是受過良好的教育,在交代犯罪事實時,邏輯依然很清晰,她交代得很詳盡,從事前準備到事成如何逃脫,不曾有一絲一毫的矯言或隱瞞,態度坦然,神情從容。

    嚴禮很清楚,這就是一個求死心切之人——

    她失去了生活的支點。

    生活對江溪而言,除了痛苦,隻剩下荒蕪。

    嚴禮感到微微的鼻酸,他揉了揉鼻頭,鼻音重了些:“沒了。”

    他夾起卷宗,起身時好似又想起了什麽,轉頭說道:“如果……有什麽東西或信件需要轉交,可以叫小劉。”

    江溪沉默良久,突然笑了聲:

    “沒有。”

    案件從送審,到批文下來非常迅速,很不出意料,不論如何情有可原,迎接江溪的,也不過是一顆子彈。

    在紛雜繁複的新聞事件裏,甚至連個豆腐塊都占不上。

    ************************

    “嘭——”

    江溪驀地睜開眼睛。

    後腦勺一陣又一陣的疼痛越來越劇烈,她迷迷糊糊地想:我不是死了麽?

    可耳邊此起彼伏跟交響樂似的低泣聲讓她“死”都“死”得不安穩,江溪無奈“詐屍”,勉力往前看去,這一看之下,登時傻住了:

    “小,小玲?”

    一個圓眼睛圓臉盤的小丫頭朝她半好奇半天真地問:“姐姐,你怎麽知道小玲名字?”

    江溪下意識感覺到不對。

    支著身體坐起,背後是一片冷硬的土牆,身下是墊得厚厚的稻草鋪,不大的房間,跟趕豬似的圈了大大小小數十個孩子,整個是一片淒風苦雨,愁雲慘霧。

    在哭哭啼啼中,江溪眯起眼——這不是當年被拐後,她被暫時安置了一段時間的房間?

    “姐姐,你頭還疼麽?”

    江溪隻摸到了腦後一個隆起的大包,恍然間想起,當年剛剛被丟進這個房間時,她性子烈,確實是被那女拐子拎著頭發撞過牆的。

    “姐姐不疼。”

    江溪看著自己過分白嫩的雙手,這雙手上還不曾有過中年勞作的繭子,沒有可怖唬人的斷指。

    她後知後覺地想:趕巧,她……重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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