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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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夜, 言喻之輾轉難眠。

    以他今時今日的地位, 本不該有什麽煩心事,可他心中多了個人, 不得不多幾分考慮。

    原本想著退婚的事不急,隻要阿婉的心意堅決,他壓根不用擔心任何事,但現在不同, 他一想到她荷包裏多出的兩塊玉佩,他就恨不得立馬進宮退婚, 然後宣告天下, 他家阿婉, 永遠不嫁人。

    可惜暫時還不能這麽做。他得為阿婉的名聲考慮。

    祁王剛回城,前腳剛回來, 言府後腳就退出退婚, 再加上春蠶宴小皇帝的蓄意攪和,這個時候提出退婚, 隻怕別人會誤以為阿婉一心想做皇後。

    言喻之以前做事, 向來都是幹淨利落, 名聲這種事, 向來不在他的考慮範圍之內, 如今卻耐著心,一點點將事情撥開。

    言喻之揣著兩塊玉佩, 猶如揣著兩塊燙手的山芋, 退婚的事暫時不提, 不代表他不能旁敲側擊。言喻之沒有多想,第二天便進宮退還玉佩。

    小皇帝皺著眉,雙手死死抱著胳膊,橫豎就是不接他遞過來的玉佩:“這不是朕的東西,朕不要。”

    言喻之推著輪椅上前,硬是將玉佩塞進小皇帝懷裏,“我家阿婉年幼不懂事,還請聖上將佩玉收回去。”

    小皇帝:“沒關係,朕比婉姐姐小兩歲,朕更加年幼不懂事,所以言卿不必有顧慮,玉佩給了婉姐姐,那就是婉姐姐的了。”他眨眨眼,嘴角掀起一抹狡黠的笑意:“若真的要還,那也得婉姐姐親自來還。”

    言喻之深呼吸一口氣,而後退回去,將玉佩放到案桌上,他坐在輪椅上,一身寶藍銷金刺繡圓袍,外罩薄薄一層襌衣,氣勢沉穩,硬邦邦往外吐字:“既然聖上不肯要玉佩,那我們就來談談其他的事。”

    小皇帝盤腿坐起來,雙手撐著下巴,“言卿又想與朕談論什麽國家大事?”

    言喻之斂起長眉,“微臣就不兜圈子了,臣的四妹,性子靦腆,討不了聖上的喜歡……”

    他慢悠悠地尚未說完,前頭小皇帝沒皮沒臉地笑:“不啊,婉姐姐很討喜,朕看到她,就跟看到言愛卿一樣高興,不,應該說是更高興才對。”

    少年一口一個婉姐姐,聽得言喻之腦袋痛,他嫌棄地告訴他:“城中那麽多閨秀,無論哪一個,都能比我家阿婉更能討聖上歡心,聖上以後就不要再惦記阿婉了。聖上在春蠶宴上的舉動,已經引起太多不必要的注意。”

    小皇帝板起臉哼一聲,“好哇,朕明白了。言卿,朕現在就如你所願,立刻下道聖旨,告訴全天下的人,朕甚是討厭你家四姑娘。”

    言喻之身形一滯。

    許久,他目光深深地望過去,眸中寒意盡顯:“聖上,你越來越任性了。”

    小皇帝咧起白牙一笑:“反正你們都當朕是小孩子,小孩子任性,不是理所應當的嗎?”

    言喻之不再言語,推著輪椅轉身離去。

    言喻之前腳剛回府,小皇帝後腳就讓人將玉佩重新送了回去,這一次大張旗鼓,生怕別人不知道他將自己的佩玉送給了言婉。

    言喻之不準言婉接旨,碰都不讓她碰那塊玉,代替她從小黃門手裏接過那塊玉,當著小黃門的麵,將玉丟到裝蓮花的大缸裏。

    兩塊玉,相比於其中一塊的去而複返,另一塊顯然要老實得多。

    祁王笑臉盈盈地接了佩玉,不用言喻之開口,祁王自己就找好了台階下:“小王疏忽,這塊玉雕工太過粗糙,配不上四姑娘的花容玉貌,待日後小王得了更加精致的美玉,再親自送去。”

    還算知趣。

    夜裏,少女照常到書房來。如今已是寒冬,她披風一解,抖了抖,白白的雪霜落地。

    言喻之坐在書桌後,朝她招手:“快過來烤火。”

    少女哈口氣,捂了捂耳朵,鼻尖下巴凍得通紅。腳底一個炭盆,不夠暖,言喻之將湯婆子遞過去,她笑著接住。他碰到她的指尖,跟冰塊似的。

    言喻之心中一揪,低頭攏了她的手,用掌心的熱度替她取暖。

    少女粉腮紅潤,媚笑著望他:“兄長取藥時,怎麽也不肯貼著我的手往唇間含,其實阿婉並不在意男女大防,隻要心中無恙,尋常親昵,算不得什麽。比如說現在,兄長握著阿婉的手,阿婉就很喜歡,感覺自己同兄長更加親近了。”

    言喻之將她的手握得更緊。

    男女大防,那是用來防自己不喜歡的人,真正上了心的人,根本不存在防這個字。

    他捏著她的手,捏了許久,自己的體溫渡給她,她掌心暖烘烘的,幾乎被他捂出汗。

    書案上照常鋪開字帖。

    她最近養成的新習慣,喜歡練字。他早已替她準備好紙墨,將洛紙鋪開來,動作自然地替她研墨。

    他們倆之間分別坐著的梨木大椅,足以容納兩個人並坐,她靠在椅子上,忽地同他說:“兄長,我練字總是練不好。”

    他沉默數秒,緩緩問:“要不要兄長教你?”

    她高興地站起來,從自己的椅子挪到他的椅子裏,兩個人擠一張椅子,少女拿起狼毫筆,腰板坐直:“兄長,快來教我罷。”

    言喻之心跳加速,麵上卻不動聲色,悄悄地從後麵環住她,一隻手搭在她的手上,慢條斯理地蘸了墨,帶著她的手,一橫一豎,在紙上劃下蒼勁有力的幾行字。

    貼得近,他的臉幾乎挨著她的,餘光低睨,瞥見她細潤如脂的秀靨,丹唇列素齒,鬢雲欲度香腮雪。

    她那張朱唇榴齒,微張微闔,像魚吐泡泡般往外擲字,自言自語:“原來得這樣寫才好看呀……”

    好看。

    他腦子就隻有她說的這兩個字反複徘徊,眼眸盯著她,心裏想,確實好看。

    言喻之從來沒有體會過情不自禁的滋味,不知道此刻心裏燃起的到底是情還是欲,是什麽情,又是什麽欲,他一概未究,隻是任由自己抬手,輕輕撫上少女的麵頰。

    指腹滾燙,貼著她的下頷角往顴骨處摩挲,細白的臉蛋,軟軟嫩嫩,像是剝殼的雞蛋,看得人想要咬一口。

    少女仍舊埋頭練字,嘴上隨口問道:“兄長,我臉上有什麽東西嗎,難道又沾了飯粒?”

    他雙指微微一夾,假裝從她臉上拂了什麽東西,“嗯,是飯粒。”

    她卻在這時猛地一回眸,剛好窺見他迷離癡醉的眼神,像大火燒林般熊熊燃起,她的目光望進去,火勢更甚。

    少女學他剛才的樣子,伸手貼了貼他的臉,“兄長,你臉好燙。”

    他目不轉睛,“還好。”

    少女歪頭問:“要請大夫來看看嗎?”

    他凝望她許久,最終戀戀不舍地撇開視線,咽了咽,道:“不用。我們繼續練字。”

    少女也就不再問,懶懶地靠在他懷中,“兄長,以後每日都教阿婉練字吧。”

    他哪裏能拒絕她,更何況,他壓根就不想拒絕她。

    他啞著嗓子應下她:“好,阿婉說什麽,就是什麽。”

    自那日春日宴過後,城中各府邀請言婉的帖子越來越多,人人都希望與城中風頭最盛的言四姑娘交好。然而言婉半個月沒出門,一出門,回應的第一個帖子,就是祁王府的。

    起初她是個連門都邁不出去的小庶女,她要解決遺留的婚事,隻能將希望寄托在言喻之身上。可是現在不一樣,她已經能夠隨心所欲地做大部分事。

    包括親自當著祁王的麵,告訴他,她不願嫁他。

    時間選在言喻之出門之後,正好是晌午,她讓人備了馬車,直奔祁王府。

    祁王聽聞言婉來了,以為自己聽錯,反複確認,這才敢相信,言婉是真的來赴宴了。

    本來沒抱希望,以為她會婉轉拒絕,她讓她的兄長來還玉佩,其中意味,他很清楚。

    這門親事剛定下來的時候,他的姆娘總歎,說是她高攀了他。如今看來,倒是他高攀了她才對。

    祁王慌忙整理衣冠,臨出門,覺得哪裏不妥,低頭一瞧,今日穿的錦袍太過皺舊,回屋換了套袍子,這才匆匆趕去見她。

    她在亭子裏等他。

    他走近了一瞧,下意識屏住呼吸。

    美人婷婷玉立,玉骨冰肌,一縷婀娜小腰,似柔柳般柔弱,側顏清麗,粉白黛綠,風吹仙袂飄飄然仿若下一秒就會踏風而去。

    他到跟前鞠一禮:“小王見過仙子。”

    少女捂嘴輕笑,“王爺莫要打趣阿婉。”

    兩人對視而坐,他正想著該如何討佳人歡心,卻在這時聽見她說:“王爺,阿婉此次前來,是有要事相告。”

    祁王:“有何要事?”

    她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字道:“我想退婚。”

    她說退婚,他本不該覺得意外。早前從她兄長的態度可見一窺,言首輔似乎不是很滿意他這個妹婿。大概是想給她配更好的。

    他以為退婚的事會由言喻之出麵,卻沒想到,竟是她親自前來。

    祁王心頭生出羞恥的想法,覺得她或許是想來見他一麵,順便讓他做好準備,以免日後傷心。

    她的婚事皆由言首輔說了算,她自己做不了主。

    他決心要做足表麵功夫,“退婚?”停頓數秒,皺起眉,殷勤地吐出兩個字:“不退。”

    少女又道:“我不想嫁人,就算王爺不退婚,我也不會出嫁的。”

    這一下,他再也找不到理由。

    瞧,是她自己的意願,她連不想嫁人這樣的話都說了出來,可見,不止是言首輔對他不滿,她也對他有不滿。

    祁王眉頭蹙起,“小王不明白。”

    少女氣若幽蘭,倦倦地看向亭外,“王爺不必明白。”

    祁王心裏生出不甘來,早就料想到的事,擺在眼前時,他卻忽然不想接受了,“你不喜歡我?”

    少女轉過來瞧他,“對,不喜歡。”

    她的神色冷漠異常,他卻跟丟了魂似的,一雙眼緊緊盯著她,怎麽也移不開目光。

    世上怎會有她這樣絕情的人?好歹他做了她三年的未婚夫,縱使中間幾年沒有任何交集,他也才和她見過一麵,他對她而言,是個陌生人,卻也是個嶄新的人,她怎可輕易下結論,說她不喜歡他?

    在男女之事上,祁王頭一回生出挫敗感。

    他有張俊秀溫柔的臉,舉手抬足間也盡是風雅姿態,從來沒有女子與他接觸後說不喜歡他的。他覺得,就憑他這張臉,她也應該留點時間看看再說。

    話拋出去的時候,祁王方覺失態:“婚後你會喜歡我的。”

    她站起來,沒有多看他一眼,冷冷離去,“王爺既然如此自信,何不現在就贏得阿婉的歡心,阿婉隻嫁心上人,你不是阿婉的心上人,阿婉不會嫁你。”

    她從他麵前走過去的時候,白狐鬥篷下攏著的淡淡洛玫香撲進風裏,他嗅了一嗅,怦然心動,下意識抬手,隻來得及碰到她微微揚起的刺繡衣角。

    祁王喉頭一聳。

    她不是來退婚的,她是勾人魂魄的。

    天色漸暗。

    言喻之一回府,照常詢問管家,管家支支吾吾,最終還是說出了言婉今日去祁王府的事。

    言喻之大驚失色,青筋暴跳,耳旁嗡嗡作響。

    她去祁王府,做什麽?因為她想見祁王?難不成,那日初見後,她就對祁王生出愛慕之心了嗎?

    她想嫁祁王?

    亂七八糟的念頭湧出來,按都按不下去。渾渾噩噩回到書房,她已經在屋裏等他了。

    “兄長,你今日回來得好晚,用過晚膳了嗎,要不要……”

    他目光如炬盯著她,話裏怒意盡露:“誰給你的膽子,竟敢獨自跑去見別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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