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去愛琴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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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不知道, 人家就會回她一個麽麽噠。
在這個舉目無親的城市裏,這些陌生人的暖意對她來說彌足珍貴。她恐怕是有一點社交恐懼症的傾向了,越來越多地將自己封閉在自己的空間裏。
她們說的對象……
這好像是一個特別遙遠的字眼了。
莊笙家裏條件一般,出生於小縣城,雙職工家庭,爸爸工作比較忙,脾氣暴躁,動不動就會發脾氣,偶爾還會動手,媽媽是典型的傳統家庭婦女,相夫教女, 任勞任怨。父親給家裏常年帶來的低氣壓讓莊笙喘不過氣來, 母親軟弱, 一味忍讓, 連帶著也叫女兒忍讓。在這樣環境下長大的莊笙不但沒有如母親的預期乖巧,反而越發叛逆不羈,和學校的小混混們三天兩頭地混在一起,大壞事沒幹過, 小壞事不斷, 學習上更是一塌糊塗。
她越這樣, 她爸就越生氣, 回來就讓她跪著, 然後抄掃帚狠揍, 她一聲不吭,滿心想著的都是打死她更好。媽媽卻會求情,然後尖叫聲、哭泣聲、喝罵聲,這些充斥著她前十幾年的生活,睜眼閉眼,一成不變,隻有在外麵和朋友廝混的時候,她才感覺得到一絲真正的自己。
事情的導|火|索在十七歲那年,還在讀高二的莊笙喜歡上了同年級不同班的一個女生,並且從發達的網絡上確定了自己的性取向。那個女生是尖子班裏的優等生,而她隻是個老師們說起來都要搖頭歎息的壞學生。
她想得到救贖,她想抓住那道光。
莊笙慢慢地和那些朋友們劃清界限,朋友們有幾個人知道了她的心思,不但沒有報以異樣的目光,反而支持她鼓勵她。莊笙開始變得上進,她基礎太差,所以那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她不翹課了,按時下課回家,進房間裏寫作業,對門外的爭吵充耳不聞。
父母對她的變化感到很詫異,但是她的改變讓家裏的氣氛有了微妙的轉變,父親發脾氣的次數減少,晚上加班依舊很晚回來,但是會給她帶夜宵,和母親的相處也變得融洽多了,仿佛將她的轉變歸功到了母親的身上。一個女人,教出了一個認真學習的女兒,對她父親來說,貢獻顯然比操持家務大得多。
事情看似都在向好的方麵發展。
如果她沒有記過日記,如果她媽媽沒有偷翻她的日記本。
她沒有人可以說話,所以在日記裏寫了很多的心情,包括她不能告訴其他人的感情,她喜歡上了一個女孩兒,有最明亮的雙眼,有像水蜜桃一樣飽滿的紅唇,她想熱情地吻她,像一個男人吻一個女人那樣。
為了保險,她的日記本甚至上了鎖,收在抽屜最裏麵的角落裏。
有一天興高采烈地回家,她發現自己的日記本鎖被粗暴地撬開,布滿字跡的紙張散落一地,父母端坐在沙發上,看她的眼神充滿了失望和……惡心。
莊笙高高吊起的心一下子從懸崖上重重墜下。
緊握著拳頭,聽著父母咄咄逼人的指責,她背包裏那張九十二分的英語卷子再也沒有了拿出來的機會,那是她第一次及格。
強忍著淚水跑出了家門,在身後父親的痛斥聲中頭也不回,屈辱和難堪盈滿了心扉,站在人來人往的街頭,感覺像被全世界拋棄了。
來到北京後,那個曾經被視為救贖的女孩兒早在她日複一日的辛勞裏被磨滅了印象,年少時的感情尚未來得及開花結果便無疾而終,甚至將自己落到了這樣的田地。
如果問她三年來後悔過嗎?有沒有那麽一個瞬間想回家去,她會說有,有無數次後悔,但是她隻要一想起當時父母厭惡的眼神和毫不留情的痛罵,就失去了回家的勇氣。
還有就是,她的朋友們有她的聯係方式,如果爸媽真的想找她的話,托對方帶個話就好,但是這麽久了,一句來自家鄉的消息也沒有。
久而久之,她就當作沒有那個家了。但是當作,並不是真的沒有,在委屈和難受的時候都會不可抑製地想起,然後像今天這樣大哭一場。
習慣就好,她已經很習慣了。
莊笙拿著自己的牙膏牙刷去了走廊盡頭的水房,順便打了桶冷水在隔間裏衝了個涼,甩著一頭滴水的長發,及拉著雙人字拖回了自己的單間。
晚上特意喝了兩大杯水補充水分,又想好早上去藥店買點防暑藥吃,並沒有給群頭打電話請假。忍忍就過去了,她總是這麽告訴自己。
早上剛四點半,筒子樓裏就傳來一聲炸毛的貓叫,一個身影從六樓一個單間出來,鎖上門,身形靈敏地下了樓,繞著大馬路跑過去。
莊笙每天早上都會選擇跑步去劇組,一是節省交通費,二是鍛煉身體。淩晨四點半,這個繁華的都市在某些角落依舊燈紅酒綠,零星的車輛在道路上疾馳而過,搖搖擺擺的醉漢們勾肩搭背,朝她吹起了放浪的口哨,發出曖昧的調笑聲。
莊笙扭過頭快跑幾步,進了一家二十四小時營業的藥店,買了兩盒藿香正氣水,剛找準去劇組的方向,跑出一段距離後,折了回來,徑直回了家一趟。
萬一她在劇組喝這個的時候,其他群演看見了問她要呢?還是放在家裏保險一些。口袋裏隻留了兩支,莊笙再次輕裝上陣去片場。
夏天天亮得早,來回折返耗去了半小時時間,等到達劇組已經是早上六點一刻,天光大亮。女主角攜一眾禦用化妝師,在化妝室化妝,場務布置現場,副導演在導演來之前統籌全局,莊笙嘴裏叼著路邊買的一塊錢兩個的大白饅頭,手裏拿著杯豆漿,坐在樹下納涼。
如果有人在觀察她的話,就會發現她幾乎是永遠保持著吃兩口饅頭,喝一口豆漿的頻率,嚴苛地執行著這樣的進食規律,最後饅頭豆漿同時消滅幹淨,強迫症似的。
不過是沒有人在觀察她的,群演們要麽在交頭接耳,要麽在觀察著場上的動靜,學習點什麽,不想當主演的群演不是好群演,就算當不了主演,能當個配角,或者有機會成為劇組正式員工也好啊,總比現在饑一頓飽一頓的安穩太多。
莊笙是其中的後者,不過她好歹以前是真的演過配角的,眼神中摻雜的感情是不一樣的。她目光遙遙地望向了不遠處豪華的化妝間,她當群演有大半年了,跟過不少劇組,知道這種配置一般意味著什麽:大牌。她拍的唯一一部配角戲,裏麵的女一號不如現在這個女一號十分之一紅。
《碧落》的女一號姓夏,去年年初憑借一部金庸武俠劇以坐火箭的速度迅速躥紅,如今已經躍居一線小花,紅得發紫,粉絲無數,天天上頭條,片場外每天都有一堆人蹲守,真正的大牌。
姓夏的大牌今年才二十二歲,隻比她大兩歲。
不知道是什麽滋味,嫉妒,羨慕,感慨,不甘心,齊齊湧上心頭。莊笙垂下眼瞼,斂去了化妝室裏出來的那道身著古裝的靚麗身影,離得這麽遠,對方身上的巨星氣場都無法掩蓋。
“開工了開工了。”群頭發了話。
蹲在樹下的群演們站了起來,套好裏三層外三層的長袖戲服,手腳麻利地站到副導演安排的位置上,莊笙悄悄給自己灌了一支藿香正氣水,也站進了隊伍當中。
希望今天太陽不要太毒了啊。
“《碧落》第45場1鏡1次,a!”
“過。”
夏大牌不僅人氣高,演技也好,一條就過了。
好厲害。
莊笙又是一陣恍惚,因為走神差點忘記了自己的動作,不過她豔羨的目光倒是本色出演了——正拍的是女一號在師門比武,連敗數人的颯爽英姿。
拍了一個上午,莊笙那種頭暈犯惡心的熟悉感覺隱約又泛了上來,導演一喊“卡”,立刻癱在了陰涼處,氣喘籲籲。
“夏老師給大家買的冰鎮綠豆湯,辛苦了,解解暑。”正口幹舌燥,想找自己的杯子喝口水,一杯帶著涼意的綠豆湯送到了眼前。
“謝謝。”接過來後木然地回了一句,放眼望去整個劇組人手一杯,她不由得又看了一眼那個關上房門的休息室。
休息了一會兒,喝了解暑的綠豆湯,莊笙稍覺好受了點兒,端起劇組派的盒飯吃了起來,身邊蹭過來一個人,抬眼一看,是一起和她同時進來這個劇組當群演的女生,女生叫秋秋,小家碧玉的長相,和她關係隻比陌生人要好一點,但是這個妹子的理解和她可能有點不一樣。
秋秋低聲道:“笙笙,《碧落》這個劇組在這兒的戲份快拍完了你知道嗎?”
莊笙點頭,讓自己忽略掉那個肉麻的稱呼。
拍完了,就意味著自己這份暫時的工作到頭了。
“你有別的打算沒有?”
莊笙搖頭。
“我有路子,新劇組,你要和我一起嗎?”
莊笙猶豫一下,點頭,問:“什麽劇?”
“等我看一下哈,名字挺長的,叫……”秋秋從兜裏摸出手機,找到備忘錄,掃了一眼“哦”了一句,流暢地念出來,“《穿越後宮特種兵之公公麽麽噠》。”
大姐樓宛之回複:【吃多了不好消化,溜溜食再睡。】
二姐樓安之回複:【麻小全是防腐劑,你肚子要爛了,還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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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樓寧之啪啪打字:【還是大姐好,銀花你嘴這麽毒一輩子都不會有對象的哼。】
樓安之:【略略略】
樓安之:【說的跟你有似的。】
樓寧之:【我才十八,你都三十了,再說了,我有對象啊,誰說我沒有來著,說出來嚇你們一跳】
樓安之:【放屁,老子二十九】
已經在工作不打算回複的樓宛之隨意掃了一眼微信界麵:“!!!”
自己家小白菜被豬拱了?
樓安之:【眼見為實,你可別隨便拉個阿貓阿狗就說就說是你對象,昨天還娘們唧唧問我怎麽擺脫劉昊的人,是你吧?】
樓寧之:【你才娘們唧唧呢。】
小女子一言既出駟馬難追,說出的話就跟潑出去的水一樣,是收不回來的。吹出去的牛,怎麽也要補回來,樓寧之發動自己回路清奇的大腦,左顧右盼,尋摸著能找誰給她假裝一下對象。
莊笙見樓寧之在那兒哢哢打字,也沒空跟她說話,心情低落了一下,將盤子裏最後剩下的幾隻小龍蝦都剝好,蘸好醬,放到她麵前的盤子裏。
然後抬眸,對上了一雙閃閃發亮的眼睛。
“你當會兒我女朋友吧。”樓寧之說。
一回生二回熟,昨天都接吻了,今天再假裝一下沒什麽吧。
莊笙整個人都怔住了。
手套上的油滴在桌麵上,整個胸腔被一種莫名的情緒充斥著,心髒在裏麵左突右衝,若不是閉著嘴,就要從口中竄出來了。
噗通,噗通,噗通。
跳得太快真是有些疼意。
莊笙眉頭跟著便是一蹙。
樓寧之以為她要生氣,說:“假裝一下,也不要露臉,就露個手就行了。”
莊笙迷茫地看著她,空白的頭腦幾乎無法思考任何事情,包括她話裏的“假裝”。
好在她內斂慣了,發呆也會被冠以若有所思,簡短的頭腦空白沒有被樓寧之發現。足足過了十秒鍾,莊笙才從這種大腦一片空白的狀態中抽離出來。
樓寧之急得跟什麽似的,“你別生氣啊,不願意就算了。”
麵子不要就不要了,可不能讓新朋友生氣。
“沒不願意,”莊笙緩了緩,感覺自己再這樣下去容易猝死,說,“事情你得給我說清楚吧。”
樓寧之把手機遞給她,莊笙看過聊天記錄,說:“你打算怎麽假裝?”要再接吻嗎?她樂意之至。
樓寧之盯著莊笙飽滿的紅唇,心底閃過一個念頭:唉,想接吻。
還是出於怕把她嚇到的想法,樓寧之心裏歎了口氣,退而求其次道:“就是拍一個十指相扣的照片,再拍點兒桌子上的殘渣。我二姐連個給她剝麻小的人都沒有,大姐不算。”
莊笙點頭:“那我去洗手。”
“先拍一張。”樓寧之製止她,低頭看盤子裏的汁水,“可惜已經剝完了,不然還能來個現場小視頻。”
莊笙想起來:“不是還有你中午打包的嗎?我去拿一個出來?反正視頻裏也看不出來冷的熱的。”
樓寧之擺手,說:“算了吧怪折騰的,瞎瘠薄拍拍得了。”
於是莊笙坐在椅子上,攤著一雙油漉漉戴著一次性手套的手,這一張拍了很久,莊笙以為她是直男拍照水平,想說要不然自己指導一下她,好歹是拍戲的,知道構圖什麽的。
“拍好了。”正當她想開口的時候,樓寧之出聲了,然後把圖給她看,“怎麽樣?”
莊笙:“……”
幸好自己沒開口。
怎麽就忘了對方是首都電影攝影係的準新生,哪怕她看起來不大靠譜,但是在這方麵居然是很有真材實料的,明明是一桌子殘羹冷炙,硬是給她拍成了藝術品,明天就能上攝影展。
當然,在莊笙的濾鏡下,這些都是進行過誇張的。客觀來說,樓寧之的拍照水平還不錯,不愧對她將來要學習的專業。
莊笙起身去洗手間,盯著眼前的那隻右手,剛剛還發誓今晚回去不洗這隻手來著,哪知道現在就要拍十指相扣的照片了呢。
莊笙看看身後沒人,終於揚起嘴角笑出聲,用洗手液將手洗了三遍後,確保聞不見一絲麻小的味道,回去了。
樓寧之還在埋頭打字,估計在和她二姐叨叨,莊笙在她麵前坐下,低聲說:“我好了,怎麽……拍?”
“你坐到我這兒來。”
莊笙坐在她身邊,肩膀靠著肩膀。
樓寧之比劃了兩下,伸出自己的右手,莊笙跟著伸出左手,兩雙同樣修長的手握在一起,十指相纏。莊笙輕輕地呼吸了一口氣。
“你冷啊?”樓寧之奇怪地問道,怎麽感覺她在發抖呢。
“估計是,空調溫度開得太低了。”
“哦。”樓寧之看著她腦門上出的汗。
“拍,拍吧。”莊笙怕再耽擱下去,她真的忍不住了。樓寧之的手柔若無骨,握在手裏就像一段絲滑的蘇錦,控製不住就想要一寸寸地撫摸過去。
對自己未來的專業還挺感興趣的樓三小姐“不負眾望”地拍了幾分鍾,挑挑揀揀地選了一張最滿意的。
莊笙後背靠在椅子上,長長地呼出一口氣,扯了紙巾盒裏的紙巾把手掌和手心的汗擦幹了,樓寧之很自然朝她伸過來一隻手。
莊笙愣了下。
“幫我也擦一下,”樓寧之說,“你手怎麽那麽容易出汗?”
莊笙還能說什麽呢,笑了一下,把她的手也擦幹淨了,小心地避開直接接觸到她的皮膚。
樓寧之狐疑地看了她一眼,若有所思。
莊笙神態自若。
她不是感覺不到對方探視的目光,但是她沒有多餘的精力來應對,偽裝不喜歡一個人比偽裝喜歡要難多了。她垂著眸,看了一下手機屏幕上顯示的時間。
晚上十一點,熟悉的十一點。
高漲的情緒忽然就冷卻下來。
她像是童話故事裏的灰姑娘,一到規定的時間便要坐著她的南瓜馬車離開,回到她原本的生活裏,洗衣、做飯,為了生計奔波,鍾聲響起前的那一段風花雪月,都是用二十年的時間和運氣攢來的。
莊笙靜靜地望著自己搭在膝蓋上的左手,清晰地感覺自己被分割成了兩個自己,一個自己和樓寧之談笑風生,一個自己在茫茫人海中踽踽獨行。
她握緊雙拳,站起來,說:“我該回去了。”
樓寧之愣了一下,也看時間:“這麽晚了,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我自己回去就行。”
“我今天沒喝酒,可以開車送你。”樓寧之說。
莊笙點頭答應了。
今天開的不是二姐的蘭博基尼,而是從大姐那裏順來的瑪莎拉蒂,純白的車身,比原先那個內斂不少。莊笙坐進副駕駛,係上安全帶,臉上的笑意很淡。
樓寧之車開得很穩,不如她人那麽跳脫,不知道是十分怕死注意安全,還是因為載了個人。
她依舊記不住去莊笙家裏的路,對方報了以後,她開了導航,在“直行”、“前麵第二個路口右拐”、“向左轉彎”機械的提示音中,兩人一路無話。
樓寧之不是不想說話,而是對方臉一直轉向窗外,不知道看什麽。
她倒是主動問了一句:“你在看什麽?”
莊笙說:“看人。”
樓寧之:“……”
看人?這是什麽破答案,樓寧之咕噥了一聲,沒再主動開口。她晚上吃得也挺多的,精力都用在專心消化上了,喋喋不休會影響消化。
越往郊區開越沒人,連車都少了不少,莊笙把視線轉了回來,目視前方。
樓寧之:“你是不是不開心啊?”
“沒有啊。”
“你還跟我裝。”
莊笙轉過臉笑看著她:“真的沒有。”
她的情緒調節能力算是強,很少鑽牛角尖,配不上又怎麽樣,順其自然吧。得之我幸,失之我命,何況八字沒一撇呢,先自己鑽進牛角尖放棄了,算是什麽?
樓寧之也笑了。
她感覺得到,對方現在是真的沒有不開心,可剛剛……她修長手指點著方向盤,胸腔裏湧起了一種更微妙的感覺,她自認不是個感覺多敏銳的人,察言觀色什麽的,更是提都不要提,按她二姐的說法,平均線以下,差不多就是個小智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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