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一章楊枝甘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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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主派奴婢去給一娘們請脈,若是女嬰便罷了,若是男嬰,便要……便要賞一碗參湯……”佟婆子的聲音越來越低,爐中碳火“嗶嗶啵啵”作響,逼得人人也焦躁起來。

    林長庚的拳頭緊緊握起,指關節因用力過猛而微微發白,他咬著牙關,字從牙縫裏一個一個擠出來:“經你的手處理掉的孩子總共有多少?”

    佟婆子臉上的表情十分痛苦,她身上每一處傷痕都火辣辣的疼:“記不得了,大約有七八個吧!”

    七八個?那是七八條鮮活的生命!每個孩子身上都流著自己的血,若是能十月懷胎,隻怕現在早已到了開枝散葉、將林家發揚光大的年紀,又怎會像現在一樣子嗣凋零?

    “好——好——”林長庚臉上肌肉顫抖,一雙眸子血紅,他隨手拉過一旁的刑架,上麵的刑具“呼呼啦啦”散落一地。

    第二日,胡嬤嬤母子也相繼落網。

    胡嬤嬤是燕玖嫦的心腹,對她的事自然了如指掌,隻是她們主仆情分匪淺,胡嬤嬤向來又是個有氣性的,受盡酷刑,卻仍舊不肯招供。

    林長庚氣急敗壞,要將胡兵掛起來扒皮抽筋,刀子劃過皮肉,胡嬤嬤可以聽到胡兵痛苦的廝號,可以看到他的血順著刀尖“噗噗噠噠”滴落在地上,就像是熾熱的岩漿澆在心口,一顆心幾乎被燒成灰燼!

    胡嬤嬤終於招供了。被害死的孩子加上柳茹懷的總共有七個,李姨娘先後懷孕過四次,隻是都未足三個月,便神不知鬼不覺的落了胎。李姨娘生性膽小,落了孩子甚至都不敢聲張。而佟姨娘雖然有老太太庇佑,但是兩個男嬰到底也沒有活下來。

    林長庚聽胡嬤嬤一字一句將實情講出來,縱使心中早有準備,但是一想到那些沾滿血腥的場麵猶自忍不住牙關打顫!

    胡嬤嬤心知自己在劫難逃,又懊悔自己背棄舊主,含淚看了一眼刑架上的胡兵,一頭磕在牆上自盡了。

    血腥味立時便蔓延開來,林長庚卻負手立在一旁,眼睛都不曾眨一下。這種腥甜的血味似是興奮劑一般狠狠刺激著他的大腦,讓他處於極度興奮的狀態。路中烈火映在他臉上,半張臉都是紅彤彤滲著細密的汗珠,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貪婪的想將空氣中的血腥味吸入肚腹:這賤人不死,林家一日也不得安寧!好在皇上現在大約也冷落了她,我若不借此機會讓她血債血償豈能解我心頭之很?

    隻是,誰也沒有料想到,不等林長庚有所動作,他竟然病倒了。

    起初,他隻是臉上起了紅疹,口周出現一些不規則分布的淡紅色斑,紅斑之上還有密集而細小的丘疹。

    府醫看過之後說是受了暑熱,開了些清熱祛濕的方子給他服用,並囑咐他多吃祛火利濕的食物,隻是,幾幅湯藥下肚,症狀並未好轉,甚至惡化起來。

    林長庚自麵部而起,紅褐色的皮疹迅疾地蔓延到全身,他口腔也有破潰,並伴隨著出現了嘔吐腹瀉的症狀。

    府醫素手無策,林長庚恨極,一頓鞭子將府醫趕出門去,又親自請人去請了太醫過府。隻是太醫的診斷與府醫並無不同,連開的藥也盡是一些清熱利濕的厚樸、蒼術、藿香、陳皮、白茯苓。

    柳茹從小丫鬟手中接過藥碗,拿小銀勺舀了一口,放在唇邊吹涼了才遞上去。天氣燥熱,樹上的鳴蟬“知了——知了——”地叫個沒完,連帶著林長庚的心野煩躁起來,他一揮手,將勺子擋開了,銀勺裏濃黑的湯汁潑灑出來,濺開一朵小小的黒中帶紫的花。

    自林長庚生病以來,柳茹便伺候在榻前,幾乎是衣不解帶。連日來她十分疲累,眼底隱隱可見淤青,林長庚發脾氣不願喝藥,柳茹也有些不耐煩。

    她眉頭輕輕蹙了一下,看著林長庚滿臉紅斑,心中不由瑟縮:這病來勢洶洶,症狀更是嚇人,不知道會不會傳染!

    “屋子裏這麽熱,連冰斧也不放,怎麽是瞧著老爺我身子不爽利,就開始懈怠了是不是?”

    柳茹臉上帶著愁容道:“實在是大夫有吩咐,老爺身體抱恙,不宜用冰!”她一邊說一邊將藥碗放下,順手拿起那柄竹骨繡接天荷葉的綾絹扇輕輕扇動幾下,自有一股涼風徐徐吹來,林長庚的臉色才稍微和善了一些。柳茹就趁機道:“老爺,既然府醫和太醫都不得用,不如……請大小姐來給您把把脈?”

    林長庚不是沒有這樣想過。隻是他這個女兒自幼不養在身邊,看起來也是個極有主意的人,更何況有慕雪嬋之死在前,林慕果對自己真的如表麵一般敬重麽?

    柳茹見他眉宇間略有凝滯,已經知道他心中所想,便溫聲勸道:“說到底,大小姐是咱們林家的長女,老爺您又大發慈悲,將慕姐姐迎回祠堂供養,她對您自然感恩戴德!更何況,不管到何時何地,林家都是她得母家,您都是她得依仗,若老爺有了什麽三長兩短,大小姐豈不是連依靠的人也沒有?她向來聰慧,這麽簡單的道理不會想不明白的!”

    林長庚的心思鬆動了!那丫頭藝術精絕,說不定真能解了病症!

    林慕果提著藥箱來到君柳閣的時候,林長庚正斜倚在塌上,他兩道濃眉糾葛在一起,臉上因為紅斑而紅白相間,顯得十分可怖。柳茹正坐在榻前的繡墩上,一下一下幫忙打扇。

    兩廂略微見了禮,林慕果就上前幫忙診脈。林長庚六脈細穩,屬濕熱之症,內有毒火,外排不暢。府醫和禦醫所開的藥方也都對症,可為什麽病情反而加重了呢?

    林慕果又仔細查問了病症,才發現了蹊蹺之處。若真是濕熱不化,應該皮膚油膩,大便不成形,可林長庚臉上卻是幹症,且他口舌生瘡,嘴唇也有些腫,實在是奇怪!

    林長庚見她一臉難色,心中不由一沉,有些緊張道:“怎麽?是不是有什麽不妥?”

    林慕果眉眼間十分凝重,看著府醫所開的方子暗暗出神,屋子裏沒有開窗,暑熱將她逼出一頭細汗。許久,她才道:“父親可有覺得……哪幾個時辰格外不舒服?”

    林長庚皺眉細想,他腦中忽然靈光一現,正要說話,一張嘴扯痛了嘴角的潰瘍,疼得他齜牙咧嘴,幾乎落下淚來。好一會兒,他才將疼痛按下去,半張著嘴,有些低聲道:“有時吃過飯後會嚴重些,連舌頭也有些發麻。”

    飯?莫非是有人下毒?柳茹似是猜透她心中所想,趕忙道:“我也害怕府中有人掕不清,做出傻事!所以,近些日子以來,老爺的飲食都由我一力負責,端上來的菜品也都用銀針試毒之後才敢給老爺食用!”

    林慕果淡淡點頭,眉頭卻半點也沒有放鬆:“側夫人有心了,隻是有些毒銀針是測不出來的,更有甚者,食物相生相克,隻有一同食用之後,毒性才會顯露出來!”

    柳茹聞言大驚:“大小姐的意思是……有人在老爺的吃食裏下毒?”她的話剛一出口,就趕忙捂住自己的嘴:府裏一直不太平,可若說誰對林長庚恨之入骨、非要置之死地不可的話,恐怕隻有榮格長公主!

    有一隻花背蚊子“嗡嗡”飛過來,在林長庚臉頰上盤桓數圈之後在他鼻頭落下,細長的口器神不知鬼不覺地插入血管裏,飽飽吸了一肚子血,頗有些笨重地飛走了。直到這時,林長庚才覺得鼻頭發癢。

    林慕果覷著柳茹受驚過度的臉色,輕輕一搖頭,淡然道:“我隻是假設罷了!”柳茹不敢怠慢,趕忙讓大廚房將林長庚中午吃剩的飯菜端了上來。

    不多時,廚子端來一個食盒,林慕果仔細驗過,卻並未發現有什麽不妥。“父親中午吃的都在這裏了嗎?一樣不差?”

    柳茹數了一遍,點頭道:“一樣不少。”

    這就奇怪了!這些食物隻是尋常食物,完全沒有問題,甚至連屬性相克的都沒有。難道林長庚真的得了怪病?

    林慕果有些素手無策。她隻好給林長庚施了一回針,又熬了一碗安神定驚的湯藥,才慢慢安撫住他的情緒,讓他沉沉睡下。

    隻是到了晚飯十分,林長庚的病情卻又加重了。林慕果匆匆跑到君柳閣的時候,林長庚正伏在床榻邊嘔吐,林老太太一邊幫她拍背,一邊“心肝兒肉”地哭個不停,柳茹和林吟琴都一臉難色的站在一旁,就連林錚也在場。

    林慕果近前診了脈,看到林長庚的嘴腫得很高,喉嚨似乎也紅紅的,聲音也有些暗啞起來。“父親可是剛剛用了飯?”

    柳茹忙道:“隻吃了一些清粥小菜,卻也全都吐出來了。病勢這樣急,真真不知該如何是好……”

    “父親的吃食呢?端上來我看?”

    柳茹一擺手,夏雨就就將林長庚剛剛吃過的東西一樣一樣端過來給給她過目。林長庚尚在病中,胃口也不好,隻有幾樣清淡的小菜並一碗補氣益血的燕窩紫參粥。

    隻是有一個冷碟看著十分眼生,隻見精致的麻姑獻壽青瓷碟中有紅、黃、白三色果肉,都切成小小的塊狀,拌勻了之後撒上糖霜,各色交輝,倒是顯得十分水靈可愛。

    “這是什麽菜?倒是沒吃過!”

    柳茹正要說話,林吟琴卻忽然皺著眉道:“這碟可是楊枝甘露?”

    夏雨一挑眉,疑惑道:“四小姐識得?正是用西瓜、楊桃、椰果三樣切塊裝盤,拌上糖霜製成的,清涼消暑,就連側夫人也很喜歡呢!”

    林吟琴臉上有些淡淡的哀傷,眼眸亮晶晶的,似是水洗過一般剔透:“這道菜從前是我母親……是佟姨娘最愛,我小時候也吃過許多,所以有些印象!”她似乎想到一些不尋常的地方,微微側著頭,臉上被一層隱隱的黑氣籠罩著,聲音也有一些顫抖:“長姐,可是這道菜有什麽不妥?”

    柳茹忍不住道:“怎麽可能?這道菜我也吃了許多,並不曾有異樣!”

    林慕果看著那個果盤出神,頂端的糖霜似是一抔白雪,幹淨素雅,椰子的果肉似是雪團一般點綴在紅黃之間,單看菜樣就覺得秀色可餐。

    隻是,美人如罌粟,毒而不自知。

    林慕果忍不住側目看了一眼身後的林錚,清淺一笑,搖頭道:“隻是看著可口,忍不住多問一句罷了!”

    柳茹看著她得模樣,眼中精光一輪,趕忙道:“這有什麽難的,就讓大廚房給飲綠軒多送兩盤子也使得!”

    林慕果也不推辭,衝她一點頭,乖巧謝過。

    暫時將林長庚的病情穩定下來,林吟琴便爭搶著要留在君柳閣侍疾,柳茹回頭看了一眼林慕果,見她臉上淡淡的,似是毫不在意的樣子,也隻好點頭答應。林慕果和林錚便先後回了院子。

    回到飲綠軒,大廚房已經送了兩盤“楊枝甘露”來,林慕果低頭淡淡瞟了一眼,黑亮的瞳仁深處似有一絲莫名的冷笑:“靜柳,你將這道菜帶去太白樓,掌廚的於師傅見多識廣,想來一定知道這道菜中的貓膩!”

    靜柳心中一動,也不敢怠慢,忙換了身夜行衣出來,飛雲已將一盤子楊枝甘露裝在小食盒裏,她穩穩提住,翻身便出了院門。

    林慕果輕輕歎一口氣,慢慢在太師椅上坐下。飛雲見她臉上的表情始終不曾鬆動,忍不住有些心疼:“小姐,您晚飯沒吃多少就被叫去了君柳閣,奴婢給您下碗麵來吧?”

    林慕果看著桌上的燈影出神,蠟燭燃得久了,有一截焦黑的燈芯彎曲在燭台上,燈影也不似往常那般明亮。她默默從桌上拾起一把剪刀,揮手將那段蜷曲的燈芯剪落,燭影一跳,屋子裏頓時明亮了起來。

    林慕果幾乎可以斷定,林長庚的病根在那盤楊枝甘露上,而幕後主使是燕玖嫦無疑。看著他們夫妻兩個自相殘殺本是喜聞樂見的事,因為,燕玖嫦隻有不斷挑戰林長庚的底線,才能逼著那個冷酷的男人用最殘忍的方式解決她!

    能讓燕玖嫦死於林長庚之手,也算是告慰了慕雪嬋的在天之靈!

    可是現在,局勢卻陷入困境。如果照此發展下去,林長庚必不能久活。到時候,有太後撐腰,燕玖嫦比不會像其他孀婦一般委屈求生,她一定又會成為這林尚書府呼風喚雨的女人!包括林老太太、柳茹、林吟琴在內的所有人都明白:燕玖嫦對她們深惡痛絕,若是重新得勢,豈會容她們苟活於世?想想下場,當真是不寒而栗!

    林吟琴!燭台上“啪”一聲輕響,突然爆了一個燈花,林慕果腦海中頓時似有一道白光飛過,她“噌”地站起來:“飛雲,飛雲——”

    飛雲聽她如此急切,趕忙小跑著上前,隻聽她道:“你明日記得去打聽,佟姨娘當年具體是怎麽死的!”隻知道她是暴斃而亡,具體的情況卻不知道,隻是……從今日老太太和林吟琴的表現來看,佟姨娘的死似乎很不一般呢!

    又等了一個多時辰,始終不見靜柳回轉,飛雲便伺候著林慕果坐在梳妝台前卸妝,頭上那根鉑金鑲白水晶的簪子剛取到一半,靜柳卻滿頭大汗地跑了回來:“小姐,小姐,有結果了!”

    林慕果心神一動,握著簪子就站起來:“於師傅可有什麽發現?”

    靜柳臉上紅撲撲的,汗水濕透了額前的秀發,她深深吸兩口氣,平複了一下心緒才道:“於師傅說這道甜品並沒有什麽問題,隻是奴婢要回來的時候,正巧碰到墜兒姐姐去太白樓盤賬,她嚐了這道菜,發現菜裏摻了些……”她撓著頭,似是想不起來。

    林慕果給她地上一杯酸梅湯,溫聲道:“不著急,慢慢想。”

    靜柳接了酸梅湯在手,仰著脖子苦思了一會兒,忽然道:“墜兒姐姐說其中摻了芒果!”

    “芒果?”林慕果疑惑道:“什麽是芒果?”

    靜柳道:“奴婢也不曾見過,墜兒姐姐說這是一種來自國外的水果,大燕國少有人知道。它的顏色與楊桃一般,混在一起極其不易發覺。這芒果卻也無毒,隻不過這果子比較特殊,對於有些人來說是美食,對於少部分來說卻是毒藥!奴婢將老爺的症狀細細說了,墜兒姐姐說老爺這是芒果‘過敏’!”她又撓撓頭,顯得十分苦惱的樣子:“奴婢也不知道什麽是過敏,墜兒姐姐說一句兩句也解釋不清楚,她隻讓奴婢轉告小姐,老爺斷不可再食用這道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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