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九十章 林深見鹿,海藍逢鯨,何處尋你,我的阿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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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流光入杯,新月似玉。

    薄霧輕攏的遠山蒼翠,煙氣如輕紗,繚於山林間,古老的大樹不知生了多少年,聳入九天,打從樹冠疏落而下的月光如水銀泄地,映在瑩白積雪上,泛起著聖潔清輝。

    一身素白綃衣的方覺淺赤足走在柔軟草地上,那些晶瑩剔透的露水爭相打濕她的腳背,從前冰冷沉寂的眸子裏,不知幾時起,生出許多溫柔與慈悲。

    她抬手接月華,月華在指尖流淌出薄薄的光。

    密林深處走來一隻鹿,樹杈一般的鹿角,隨著它纖細的步伐一搖一搖,它站在月光中,濕漉漉地眼睛清澈明亮,好奇地打量這個闖入森林的女子。

    方覺淺覆掌向下,伸向那隻疑惑的小鹿。

    似有靈性般,那小鹿細長細長如杖般的四肢邁動起來,輕盈地奔向方覺淺,竟無絲毫野畜畏生的神色。

    它曲起四肢,跪在方覺淺腳下,抬起鹿首,輕輕地蹭了一下方覺淺的掌心。

    神樞至上,萬靈認主,眾生臣服。方覺淺撫過鹿頂,撫過它漂亮雄偉的一對鹿角,又撫過它如緞子一般美麗光滑的皮毛,那小東西發出“嗚嗚”的輕鳴,蜷縮在方覺淺腳下,閉上那對清澈明亮的鹿眼,安穩

    睡去。

    跟在她身後不遠處的王輕候看到這一幕,驟然淚目,撕心裂肺的疼痛無聲無息地摧肝裂膽,他沐在月光下,沐在這位神樞的光輝下,平靜沉默地崩潰。

    林深見鹿,海藍逢鯨,何處尋你,我的阿淺。

    這是星伶,這不是方覺淺。

    他的小阿淺,他的心肝寶貝,他又愛又恨又念又忌的小可人,不見了,徹底不見了。

    方覺淺回頭看向他,笑容平靜寧和,似與天地萬物融為一體,至高至上至靈至尊,至無情。

    “我們贏不了了。”王輕侯說。

    “我知道。”

    “你一早就知道,我們不會贏,對不對?”

    “對。”

    “是你攔下了盧辭的信嗎?不然以他之耳目,不可能未探得殷王囤兵十數萬,隻待我們自投羅網。”

    “是的。”方覺淺緩聲道,“那是劍雪用命,換出來的消息,是我攔下的。”

    “你對得起劍雪嗎?”

    “對不起,但是,我還是會這麽做。”

    “為什麽?”

    “我說過了,我不在乎誰贏誰輸,也不在乎,最後天下之主是你王輕候,還是你兄長王啟堯,又或者,是殷王。那是你們的事,我有我要做的事。”

    “你要做的事,就是眼見我的失敗嗎?”

    “我要做的事,是眼見天下人的失敗。”

    王輕候便再說不出什麽來。

    他隻是拱手,彎身,行禮:“神樞尊者,就此別過。”

    然後轉身,離開。

    一口鮮紅的血慪出來,滴落在他向整潔精致的衣衫上,寸寸縷縷不斷絕。

    但他始終沒有再回頭。

    方覺淺看著他踉蹌潦倒的步伐,眼睫輕顫。

    她腳邊那隻鹿,也眼睫輕顫,似是感受到她的哀涼,受驚地般地睜開眼。

    她做了些什麽?

    她親手,毀掉了王輕候謀劃這許多年的盤算,親手,毀掉了朔方城幾代人的努力,親手,傾覆了唾手可得的改天換地。

    她明知那時,並非攻殷的好時機,她沒有告訴王輕候。

    她明知盧辭有信提醒王輕候,定要提防殷王尚有後手,她沒有告訴王輕侯。

    她明知這一戰事關天下,事關未來,事關諸多人生死,她沒有告訴王輕候。

    她眼睜睜地看著王輕候與王啟堯兄弟二人,瞞天過海地同時夾擊殷朝內庭,與殷王拚得天崩地裂,玉石俱焚。

    眼睜睜看著那麽驕傲矜貴的王家小公子,在意氣風發,誌在必得之際,被當頭一棒,打落深淵,頭破血流,狼狽不堪。

    眼睜睜看著,煮天下為鍋,焚萬人為火,煎熬蒼生,蒸騰孽障。

    果然,世間無人算得過神樞。

    不論這個神樞,是奚若洲,還是方覺淺。

    自此事後,方覺淺,眾叛親離。

    王輕候與孟書君的北境大軍損失慘重,白執書重傷不愈。

    王啟堯與江公的南疆人馬兵敗如山倒,誌氣一蹶不振。

    殷王雖準備充分,仍未算到王輕候與王啟堯兩兄弟在分崩離析之際,依舊聯手,默契夾擊,殷朝大軍死傷無數。

    牧嵬戰死沙場,屍骨難全。

    越清古斷左臂,苟延殘喘。

    沒有任何一個人,敢說一聲自己贏了。

    方覺淺未親臨戰場,卻也知道,那是怎樣的一番血雨腥風,慘烈廝殺。知道萬馬齊鳴,萬人同悲的人間煉獄是怎樣的讓人不忍卒視。

    她這個本該仁愛世間蒼生的神樞,造就了這場滔天浩劫。

    就像奚若洲對方覺淺說過的,那時開戰,並不是最好的時機,時機不對行事,總有差池。

    越清古空蕩蕩著一截袖管,臉上有青色的胡茬,眼底裏難言的悲涼,他看著方覺淺:“我自是知道你行事不拘一格,但為何如此?”

    方覺淺隻能回以沉默。

    “我認識的那個方覺淺,雖然殘酷嗜殺,但恩怨分明,是非清白,可眼前的這位神樞尊者,卻讓我想不明白了,你要的,是這天下徹底毀掉嗎?”

    “方覺淺,如果說這就是你想要的,是神樞想要的,那你得到了。”

    方覺淺抬起眼看著他,也看著那一管隨風擺動的袖子,翕合雙唇想說什麽,最終卻什麽也沒有說,隻是歎了聲氣。

    就連孟書君,也覺得她難以理解,連陰毒不輸王輕候的孟書君,也覺得方覺淺這局棋,太過殘忍。

    她毀掉了太多人的努力和心血。

    而方覺淺隻是獨坐在房中,望著外麵的飛雪如絮,她突然覺得,這個冬天,格外寒冷。

    有一個很久不見的老朋友來看她,站在門口瞧了好一會兒,才走進來。

    “寧前輩。”

    “小丫頭,你這麽做,值得嗎?”

    “值得呀。”

    “你就真的心甘淪為,奚若洲的一顆棋?”

    “這已經不是他的棋局了,是我的。”

    “我剛從巫族回來,我知道你要做什麽,你太殘忍了,對天下,對自己,都太殘忍了。”

    寧知閑看著平靜得如同枯寂的方覺淺,她覺得,她看到的不是方覺淺,是神樞。一如多年前,那個拒絕了自己,讓自己一等就是五十餘年的,神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