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零九章 臣等正欲戰死,公子何以降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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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多人設想過,這場冗繁艱難的兄弟對決,該如何結束。

    是以再多一場的戰爭來劃上句點,還是以他們之中某個人的身死謝幕,那時候所有人都覺得,這可如何是好。

    誰也不曾想到過,王輕候也會說出“這一次,我讓著你”這句話。

    也是,誰能想得到呢?

    他長身玉立,拱手含笑,既無苦楚,也無不甘地望著他的兄長,顯得如此的風淡雲輕,像個謙謙君子。

    老天啊,這世道誰都可自稱一聲君子,就王輕候,誰敢把“君子”這樣的詞,往他身上安?

    他哪裏是君子,他是不折不扣的小人。

    他靜靜地看著他大哥眼底的從容點點崩裂,直到悲愴和哀慟使他湧出熱淚,顫抖著雙手踉蹌一步,險些摔倒。

    王輕候深愛這個利益至上的蠻荒世界,他在這個世界活得遊刃有餘,左右逢源,他知道仁義忠厚的人必遭良心的譴責,一生不安。

    他把天下讓出來,把王座讓出來,把一切都讓出來,但他唯一要的,是王啟堯此生噬心之苦,不得安寧。

    “老幺……”王啟堯字不成字,句不成句,翕合唇齒數次,方能道:“老幺,你好狠的心腸!”

    王輕候卻隻是咧著嘴笑,抬抬眉眼,風流如舊,字字誅心:“王上,臣弟告退。”

    然後他牽起方覺淺的手,又捏捏她的臉頰,撣去她臉上的淚漬,笑得寵溺又深情:“走吧,我的小心肝兒。”

    方覺淺握了一下他的手指,抬目細看他,想問一問,王輕候,你不會後悔嗎?

    但王輕候沒有給她這樣的機會,他拉起方覺淺,快步走出了這座宮殿,快步走過了這座王宮,直到走到宮門口時,他才回頭看了一眼身後肅穆莊嚴的王宮。

    恍然間,方覺淺腳下虛浮發軟,身子搖晃,王輕候探手抱住她,埋首在她頸窩裏,溫軟的聲音似是夢囈的輕歎:“阿淺,我已經什麽也沒有了,你可不能走。”

    方覺淺抬手輕輕拍了拍他的後背:“王輕候,我不想去昭月居,我們去之前你在鳳台城的公子府吧。”

    “好啊,我們回去。”

    王輕候打橫抱起方覺淺,一步步走回曾經的公子府,那裏說是蕭索,也沒有太蕭索,說是清靜,卻總是會令人想起這裏曾經的熱鬧。

    他們在公子府裏看到了一個人,神色茫然地坐在院子裏,一身書生長袍,蓄著儒雅的胡須。

    他見到王輕候抱著方覺淺走進來時,起身行了一禮:“小公子,方姑娘。”

    “以後要改口,叫夫人。”王輕候笑道,“盧辭,去煮一壺茶。”

    但盧辭卻半晌未動。

    他難以置信地看著王輕候,也看著方覺淺。

    剛才小公子說,要改口,叫夫人。

    而不是改口,叫王後。

    那就證明,小公子將王位,拱手相讓了。

    怎麽可能呢?那他的堅持和隱忍算什麽呢?他們這些人跟隨著小公子出生入死,豁出去大半生的掙紮和努力,有什麽意義呢?

    為什麽呢!

    小公子,這是為什麽呢!

    臣等正欲戰死,公子何以降之!

    何以降之!

    “盧辭?”王輕候見他不動,神色有異,喚了一聲。

    “小公子?”

    盧辭聲音沙啞,眼眶通紅,挾恨帶疑,幾欲痛哭。

    “王輕候,我有些餓了,你幫我做糖醋小排好不好?”方覺淺小聲說。

    “好啊,等著為夫。”王輕候卻像是真的放下了一樣,笑語晏晏地哄著方覺淺。

    方覺淺等王輕候走遠,向盧辭點點頭問好:“盧大人,煮一壺熱茶吧?”

    盧辭卻是挪不動寸步,他覺得,他被背叛了。

    他這幾十年的努力和堅持,被背叛,被辜負,被埋葬了。

    如果小公子棄了王位,也就棄了他們這些人,這樣的感覺,令他備覺痛苦。

    方覺淺低頭輕歎一口氣,有些倦意湧上來,扶著走廊欄杆坐下。

    “盧辭,你知道你家小公子,想要的是什麽嗎?”方覺淺輕聲問。

    “當然。”

    “是什麽?”

    “是摧毀神殿,推翻殷朝,更是新王!”

    “你說得對,但不全對。”方覺淺讓盧辭坐下,閉上了眼睛,像是沉入了一場長達十數年的夢裏。

    那場夢是個惡夢,滿是陷阱和泥濘,充滿了背叛與絕望,還有被命運詛咒的不能逃脫和被迫前行。

    所有人浮浮沉沉,苦苦掙紮,到不了彼岸。盧辭坐在方覺淺對麵,聽她娓娓道來,“你家小公子,是要摧毀神殿,但不是一把火將神殿燒掉,將神殿的人殺盡那麽簡單,他要的是將神殿舊習粉碎,將那些愚昧虛妄打

    破,告訴世人,人定勝天,與其以無數人的鮮血和生命祭祀神明,不如靠自己努力拚搏,這是他的信任和堅持。”“他也的確要推翻殷朝,但不是為了那把椅子,不是為了成為君王,君王隻是這一切的一個具象,他要推倒的是殷朝的暴政,是那些沉屙舊疾,是壓迫著百姓的滑稽條令,

    是他們始終與神殿相依相存的扭曲荒誕關係。”“他一直想成為君王,不是因為他對權力的貪圖,對天下的欲望,是他覺得,隻有他,才能改天換地,才能帶來新的氣象和未來。要做到重開天地,做到破舊革新,做到製

    定這世間新的規則,樹立新的信仰,做到斬斷與舊世界的一切紐帶,隻有成為王,方才可行。”

    “這才是他一直以來,想要成王成帝的原因,也是他可以為之忍辱負重,背盡天下惡名的原因。”“我們總是說,朔方城的小公子,為人陰冷惡毒,刻薄無情,忘恩負義,十足小人。你以為,要讓他扮一個溫潤如玉,寬容仁慈的濁世公子,很難嗎?別人或許不了解王輕候,你盧辭會不了解嗎?但若每個人都是濁世公子,誰來投身汙穢,斬破黑暗?誰都站在幹岸上滿口仁義道德,誰來製惡?那個時候的神殿和殷朝,是溫潤如玉的公子們

    ,書生們,可以擊潰的嗎?”“要比惡更惡,比暴力更暴力,才能一拳粉碎他們。所以你的小公子,從來沒想過要讓自己幹幹淨淨,清清白白,更沒有想過,要在身前死後,留下一個多麽光輝的形象供

    世人敬仰,他要的,隻是新的秩序,新的規矩,新的世界。”

    “號令天下,九五至尊,真龍天子這些東西,他哪裏會稀罕?”

    “是因為,必須有這些東西,他才能真正地得償所願,實現抱負,他才要這些東西。而這些東西本身,於他並無任何意義。”

    “龍椅也好,龍袍也好,帝王冕也罷,都隻是他完成夢想的工具,他為之奮鬥努力的,從來不是這些。”

    “區區一個王座,像你家小公子這麽傲慢的人,哪裏看得上?”

    “盧辭啊,如果他隻是一個想要王座,想要天下的人,你以為,我堂堂一個神樞,會逆天而行,篡改天命,自殞神殿嗎?”“你不會這樣輕看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