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帳暖(二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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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延璟眼睜睜看著瑤光隨謝夫人一道離開, 二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蒼翠小徑轉角處。他麵上表情僵硬,神情亦是複雜至極,回過頭來看向謝弈, “文初,你……”

    一時之間, 他甚至找不到什麽話來說。

    反觀謝弈,卻像沒事人一樣,又坐了回去, 一邊撿著棋子,一邊道,“子安, 如你所見, 阿瑤是我們謝家遺落在外的明珠,姐姐與姐夫唯一的孩子。當年俞州發生的事想必你也有所耳聞,如今能找回阿瑤, 對父親與母親而言是上天最大的恩賜, 他們必定會視阿瑤為掌心寶,千嬌百寵。是以不管她此前與你是何等關係, 而今都要重頭開始, 至少明麵上要是這樣。”

    “阿瑤此前的十幾年裏受盡了委屈, 如今既為謝家女, 父親母親就絕不會再讓她受哪怕一點委屈!”

    “你若要娶她,不止是三媒六聘十裏紅妝這麽簡單,更重要的還是你家裏的事, 如若處理不好,父親母親是不可能同意讓阿瑤嫁你的。”

    周延璟張了張嘴,沒說出什麽來,複又閉上。如此幾次之後,才艱難的說出幾個字,“你說的這些我都知道,隻是文初……你方才為何要攔我?”

    謝弈聞言笑了笑,一派溫潤如玉的樣子,“原因我不是說了嗎,男女有別。阿瑤如今是待嫁的姑娘,怎可再像以前一般喚你?若是讓人聽了去,即便她真的與你成親了,日後也免不得被閑言碎語所困擾。可若是出了什麽意外,你們成不了,未免有損她的名聲……”

    “絕不會有什麽意外!”周延璟不等謝弈說完,直接否定了那個猜測,“阿瑤對我來說是特殊的存在,我也承諾過會娶她為妻,且我與她之間已有夫妻之……”

    話未說完,隻聽謝弈笑道,“那又如何?我謝家的姑娘不愁嫁!哪怕過去的事已經定局,誰也無法改變,但是將來,隻要父親還在一日,我還在一日,就絕不會讓阿瑤她受半點委屈!”

    “子安,你心裏應該清楚,我這些話不是在潑你冷水,也不是在為難你,而是事實。你要是真的想娶阿瑤,剛才那些話最好不要再說,讓父親與母親聽到了,情況隻會更糟。”

    謝弈說及此,頓了頓,看向周延璟的眼神無比的認真,“子安,你對阿瑤是否有真心,還是僅僅因為她是特殊的?如若將來有一天,你的病好了,不再排斥其他女人,甚至喜歡上別人,又如何安置阿瑤?”

    “我……”周延璟被問得啞口無言。

    謝弈的問題,他其實根本沒有仔細去思考過,唯一能肯定的,便是瑤光於他而言是特殊的這一點,至於是否有真心?瑤光是他的第一個女人,跟她有關的所有都是第一次,沒有對比參照,他也不知道怎樣才算真心。

    “子安,阿瑤她此前救過我一命,如今又是我的……侄女,我不否認我有私心,有些偏向她,但是與你之間這些年的交情我也沒忘,跟你說的這些,否則我不會提醒你這些,任由你隨心而為,惹得父親與母親不快,你與阿瑤之間就更沒有可能了。”

    ……

    周延璟獨自一人來了謝府,離開時也是一人。

    車夫揚起鞭子輕輕抽打馬兒,驅趕著馬兒揚蹄前行。風透過車門簾子的縫隙吹進車廂裏,周延璟微微垂眸,忽然就明白剛聽到謝六說起這事時那股不祥預感是指什麽了。

    阿瑤謝家女的身份,於他而言,是一種幸運,能用這一點堵了父親與祖母的嘴,但是相應的,他需要通過來自謝家的考驗。

    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

    天色漸晚,街上行人漸漸少了,馬車駛過青石長街,馬蹄聲噠噠。

    周延璟回到侯府時,正巧遇到周父送著大夫出來,視線對上的一瞬間,周父麵上頓時浮現憤怒之色,不過顧及到有外人在場,到底忍下了,直到把大夫送走才發作。

    “你這個不孝子!你祖母被你害得受了傷,生死不明,你卻什麽都不管甩手就走,你的良心何安?!”

    周延璟眼神從頭到尾沒有波動,安靜的等著周父說完後,才開口道,“我沒有做錯什麽事,為什麽要良心不安?祖母她是自己撞過去的,又不是我推的,她求仁得仁,為何要說是我害的?”

    “你……你……你這個不孝子!”周父被他一番話噎得不知如何反駁,又拿孝順說事。

    “父親你總是說我不孝,那依你看來,我在這件事上要如何孝順?成親是我的事,你與母親此前也同意了,為何祖母她要插手進來?起初是想委屈阿瑤與我作妾,後來更是不讓我娶阿瑤,我的病你們所有人知道,她這樣做,不就是想讓我絕後嗎?”

    “太.祖以孝治天下,百善孝為先。然聖人有言: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父親,你倒是說說,我該遵哪一句教誨?”

    周延璟說話語氣淡淡的,但是在周父聽來,卻猶如嘲諷一般刺耳。他麵色難看極了,幾度張嘴欲要反駁,卻什麽也說不出來。

    “怎麽,父親你也不知道嗎?”

    周父憋得一張臉青了白,白了黑,許久之後,忽而冒出一句,“你祖母如今年歲已高,你就不能順著她一些嗎?先將李瑤安置在外麵,待你祖母她……之後,你再娶了回來便是了。”

    周延璟怎麽也沒想到,周父竟然能說出這樣的話來。

    什麽叫安置在外麵?那是養外室!

    別說瑤光現在是謝家人,就算不是,也不該被這樣輕賤!一旦被貼上了外室的身份,她日後還如何抬得起頭來?

    “父親,我現在隻想知道你為什麽凡事都順著她?”周延璟看著周父,麵上是毫不掩飾諷刺之色,“當年的事我可還記得清清楚楚,我之所以會變成如今這樣,都是她害的,而你也是幫凶,是你依著她無理取鬧,逼著母親將我院中伺候的嬤嬤換成她的人,才有了後來的事。”

    “如今她又想將當年的事重演一遍,而你還要再幫她一次?是不是真的要我絕後,你才甘心?父親,我真的是你孩子嗎?”

    周延璟提起當年的事,周父麵色瞬間蒼白,不知是想起了什麽,眼底掠過一絲懼怕之意。他忽然錯開視線不再看周延璟,胡亂罵了一句“不孝子”後,直接轉身走了。

    看這個情況,周延璟就知道一時之間是不能從周父嘴裏問出什麽來,他隻能寄希望於母親身上,是以直接讓車夫驅車去往曾府。

    ……

    謝府。

    謝太傅今日下了朝之後,被皇上拉著商討事宜,一直到夕陽將要落山時,才從宮裏出來。他一路乘車馬車回到府上,進門時見得府上下人皆是麵帶喜色,心中微疑,便問身邊的穆管家,“豐明,與我說說,今日我去上朝之後,府上都有些什麽事,怎麽大家都這麽高興?”

    卻見穆管家搖了搖頭,“夫人吩咐過了不能說,讓我直接引著老爺你直接去正堂,到時候便知道了。”

    謝太傅聞言,倒是有了兩分興趣,“哦,那我倒是要去看看了。”

    二人穿過前庭,沿著抄手回廊一路走到了正堂,遠遠便聽見謝夫人的笑聲傳出來。

    謝太傅已經有許多年未曾聽得妻子如此純粹的笑聲了,一時有些恍惚,而後加快了步伐,踩過台階跨進了門裏,隻見謝夫人與謝弈都在,此外還有一個年輕的姑娘,不過是背對著門這邊的,看不清樣貌。

    “夫人。”謝太傅喚了一聲。

    話音落下,屋裏的人都看了過來。

    謝太傅便看清了姑娘的樣貌。

    他這一生經曆過無數大風大浪,便是泰山崩於前,亦能麵不改色,此刻卻是整個人都愣住了,麵上浮現出不敢置信的神色,嘴唇微微顫抖,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

    “你……你是……”謝太傅盯著瑤光的臉看了許久,漸漸紅了眼眶,而後艱難的移開視線,看向一旁的謝夫人,語氣甚至給人一種小心翼翼的感覺,“阿慧,她……”

    謝夫人點點頭,許是受了他的情緒感染,麵上依舊帶著笑,卻是跟著紅了眼眶,“立德,你沒看錯,這是滿滿和小九的女兒。當年俞州那個不是滿滿,她還活著,隻是傷了頭忘了前事。如果我們當年不放棄,再找一找……”

    說著說著,謝夫人便抽泣起來。

    謝太傅忙走了過去,溫聲安撫妻子。

    ……

    曾府。

    花廳內。

    曾老夫人坐在上首,周延璟與曾氏也在。

    “子安,你怎麽來了?”曾氏問道。

    周延璟看著她,“母親,你知道我來這裏之前,父親與我說了什麽嗎?他讓我順著老夫人的意思娶許安彤,讓我把阿瑤安置在外麵,等將來老夫人歸天之後,再把人接回侯府……”

    他話沒說完,便聽上首的曾老夫人怒道,“周永衡他怎麽有臉說出這種話來?!”

    再看曾氏,亦是一臉怒容。

    周延璟便問道,“母親,我想知道父親他為什麽要這麽順著老夫人,萬事都依著她的意思來?他這麽做,真的隻是因為孝順嗎?”

    話音落下,便聽曾老夫人冷笑一聲,道,“孝順?真是可笑!周永衡他不過是因為當年的事心虛罷了。”

    之後,周延璟便從曾老夫人口中得知了周父這些年來一直對老夫人百依百順的原因——心虛與愧疚。

    ……

    老夫人嫁入侯府後,曾經有過身孕,然而在腹中胎兒六個月大時,被周父推倒在地,鮮血從身下蔓延開來。那個孩子最終沒能保住,不僅如此,老夫人還因此傷了身子,此後再不能有孕。而她當時因為痛苦而變得扭曲的麵容,淒慘的叫喊聲,以及躺在血泊中的身影,也成為了周父揮之不去的童年噩夢。

    周父為此付出的代價是跪了三天祠堂,又禁足一年。

    顯然,他所付出的代價跟老夫人的遭遇相比,根本不值一提。而老侯爺也知道這一點,為了補償老夫人,他從那之後便教導周父,要將老夫人視為親生母親,凡事多體諒順著她一些。甚至直到臨終前,他還在跟周父強調這一點。

    但無論老侯爺如何彌補,老夫人始終記著當年的仇,她恨周父,連帶著曾氏和周延璟也一起恨,想盡辦法給他們找不痛快。

    每每有什麽不如她意,她便會哭鬧著提起往事,而這個時候,周父便會無法抑製想起當初的一幕幕。一邊童年的噩夢,一邊是父親的耳提麵命,如何能不妥協?

    一次,兩次,三次……

    到後來,老夫人甚至不用提起當初的事,周父自己就已經先妥協了。

    說到底,周父的行為就是犧牲妻兒來換取自己的心安,自私且懦弱。

    ……

    聽完曾老夫人的話,周延璟微微垂眸,不知在想什麽,片刻後忽然抬起頭看向曾氏,“那麽母親你呢,你既然知道原因,這些年來又是為什麽一直縱容父親他?”

    曾氏聞言,麵色微白,下意識錯開視線不與他對視。

    “母親。”周延璟喚了她一聲。

    曾氏沉默了許久,才開口道,“我……我也是沒有辦法。”

    ……

    周父這些年來獨寵曾氏,且隻有周延璟這一個孩子,哪怕後來他得了怪病,也不曾想過與妾侍另育子嗣……這些種種,都是因為在周延璟出事後,曾氏知道他與老夫人之間的過往,繼而與他達成協議——爵位隻能由她的孩子繼承,不能讓其他妾侍生孩子。

    那之後曾氏又懷過兩次,可惜都沒能保住,是以這些年來,周父就隻有周延璟這一個孩子。

    後來周延璟的病發作,尋醫問藥久不見效後,周父的妾侍中便有一人懷了身孕,隻是被曾氏察覺後悄悄處理了。

    周父也不是真的一點都不愛曾氏和周延璟。人非草木,他與曾氏相伴多年,不管親情還是感情都是有的,而周延璟是他的血脈,自幼起便親自教導,盡心盡力。

    隻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私心。

    周父走不出當年的陰影,曾氏想要夫君的獨寵。

    於是就有了今日的局麵。

    作者有話要說:  先更一章,晚點還有更新。

    送66個紅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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