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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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片死寂。

    整個大殿中隻剩下一片死寂。

    等所有人都借著朦朧的月光認出頭戴皇冠身著王服的老國主時, 最先作出反應的卻是如喪考妣的侍妃。

    她們或許是將陰魂不散的老國主當做了勾魂索命的黑白無常, 連半點聲音都不曾發出就翻著白眼昏倒在了冰涼的地磚上。

    在場的諸位大臣和王室親眷更是如臨天塌地陷一般, 哭得好似肝腸寸斷的淚人。

    “陛下!”

    “臣有罪啊!”

    諸位臣公撕心裂肺的哀嚎聲中, 老國主仍舊執拗地伸著雙手, “孔雀,吾兒, 到父王身邊來……”

    他說完便發出了一陣劇烈的咳嗽聲, 噴出了一股股夾雜著黑灰的血沫子, “孔雀, 你為何不肯到父王身邊來,難道你已經認不出自己的親生父親了嗎?”

    “父王,真的是父王嗎?”

    孔雀王子難以置信地問道:“莫非你還沒有死?”

    他並不願意得出這個結論,但比起冤魂不散、惡鬼作祟這種玄之又玄的邪事,他倒寧願相信出現在眼前的還是當初那個不自量力、負隅頑抗的老頭子。

    “阿彌陀佛!”

    一直端坐在法壇上的仁德寺老方丈明塵緩緩念著佛號踱步而來,“塵歸塵, 土歸土。生死有命,陰陽有別,老國主何必如此執著。”

    他那一雙花白壽眉長長垂在眼角, 滿臉慈悲之意。

    老國主歎了一聲,“大師所言極是。天火降世之時, 寡人也覺得此乃上天預警,是時候去見列祖列宗了。”

    明塵雙手合十,“既是如此,老國主又何必彷徨人間。不若讓貧僧多念幾遍往生經, 助您早登西方極樂。”

    誰知老國主聽見這句話一下子就站了起來,青煙般飄飄蕩蕩地懸在棺木上方,“寡人執掌瀚海國數十年,嘔心瀝血、夕寐宵興,自問一刻不敢忘記先王教導!本以為此次得見宗廟也算未曾辜負江山社稷……”

    他眼中的血淚汩汩湧動,滴滴濺落在金黃色的大禮服上,“誰知先王與曆代祖先全都不屑與寡人相見,更有老祖汗王聲淚俱下痛斥寡人坐視賊臣亂國、斷絕瀚海骨肉!”

    老國主的麵容忽明忽暗,鬼氣森森,“敢問大師,若你遭遇此等境遇,又該如何放下執念!”

    他問的是明塵方丈,可那雙泣血深瞳卻仍舊定定地看著臉色煞白的孔雀王子。

    這一連番的變故恍若晴天霹靂炸在天靈蓋上,殿中哭聲大作的群臣立即如同被人掐住嗓子似的噤聲下拜,僅用餘光偷偷瞄著對峙而立的那對父子。

    “阿彌陀佛!”

    明塵方丈長拜不起,“萬物自有緣法,老國主以身應劫又何嚐不是一場功德。礙人聖善,嫉賢聖法,佛有三寶,可度天魔。”

    “可度天魔?”

    老國主忽地探出一隻焦黑利爪勾住供在棺木前的瀚海玉佛,用燃著幽幽鬼火的右掌扣向玉佛肚腹,厲喝道:“寡人隻怕你那藏汙納垢的佛門聖地供奉的又何止區區三寶!”

    瑩瑩火光中,朱發綠眼的黑皮惡鬼漸漸霸住了佛像半身,目光獰惡地逼視著匍匐在地的瀚海國君臣。

    “何苦來哉……”

    直到此刻,一貫維持著悲天憫人姿態的明塵終於抬手揉了揉麵皮扯掉那層慈悲麵具,露出一張陰毒森冷的麵孔,“既然老國主不甘心一人赴死,如今搭上殿中百人陪葬,這下總該瞑目了。”

    “還差一點。”

    老國主同樣一抹臉,變幻出一張如同吃了返老還童藥的年輕麵孔,“倘若再加上羅刹教的七十二天魔,寡人便再無所求了!”

    “原來是你在裝神弄鬼!”

    孔雀王子揮手點燃供桌上的燭台,細細打量著站在棺木上的男人,“知道我為什麽留下遍吉嗎,就是為了今天。”

    他的目光從對麵之人的五官上掃過,輕蔑地說道:“你們不愧是同宗同源,全都長著一張讓人厭惡的臉。”

    玉天寶冷冷一笑,“你也不愧是玉羅刹的兒子,看見你我才明白他為什麽會整天躲在一團迷霧裏,實在是因為沒臉見人!”

    “你!”

    孔雀王子咬牙切齒地罵道:“任你巧舌如簧,最後還不是當了二十年的替死鬼!”

    他轉而陰陰笑道:“不過你放心,我會記住你的好處。我還會讓人專門留下你的舌頭,將它分段按在我最喜歡的一隻巧嘴八哥身上,這樣我們就能長長久久的相伴下去了。”

    玉天寶聞言歪頭嘖嘖歎道:“你真的是玉羅刹的兒子?我怎麽覺得你也沒比我強到哪去。”

    他懶洋洋地坐在棺材上,一下一下地拍打著手上的玉佛,“養在狼窩裏的狗和養在狗窩裏的狼究竟哪個更類其父?還是說他們自己也不知道會變成什麽樣子?”

    孔雀王子危險地眯著眼睛,“這個問題你可以親自去問問你的父親,那個躺在棺材裏的老鬼!”

    玉天寶毫不介意地踩了踩墊腳的屍身,“你說他啊,其實我也不知道這具屍體是哪來的,或者你也可以問問站在你身後的那個人。”

    “你想騙我回頭?”

    孔雀王子冷笑道:“如同你說的那樣,有羅刹教七十二天魔守在殿外,除了教主本人還有誰能逃過這道天羅地網!”

    玉天寶同樣報以冷笑,“據我所知,江湖上至少還有一個人能輕易做到這件事。”

    孔雀王子不禁拍了拍手掌,“你這份臨危不懼的樣子,倒真的和老國主有幾分相似。可惜啊,你騙得了別人卻騙不了我。”

    “你覺得我在騙你?”

    玉天寶深深地看著他,“你若覺得我在撒謊,為什麽偏偏不敢回頭,難道你怕明塵方丈保護不了你?還是說你早就發覺了不妥之處。”

    “我從不會把背影留給我的敵人。”

    孔雀王子拒絕道:“所以隻能勞煩大師替我看這一眼了。”

    “阿彌陀佛!”

    沉默許久的明塵方丈非但再次念起了佛號,還在孔雀王子疑惑的眼神中拍上了他的肩膀,“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施主可願做貧僧的同路人?”

    這挾著千鈞之力的一掌死死扣住了孔雀王子的肩胛骨,硬生生逼著他轉過了身體。

    法壇,蒲團,素白的長幡。

    大殿內外到處都是僧人口誦經文的回音,卻獨獨不見那七十二個布衣和尚。

    層層迷霧中,緩緩走來了一道濃重的影子,一點一點地顯露了身形。

    那是一個極美的女人,她的眼睛好似摘星而來,她的唇也比得上春天最嬌嫩的一抹顏色。

    可當她開口說話時,那道恍若天籟的嗓音卻像極北之地的暴風雪般冰冷刺骨,瞬間就把人凍了個通透。

    “這便是玉羅刹那號稱九天十地的諸神之子?”

    宋辭繞著他走了一圈,“別的不提,放火的本事倒嫻熟得很。你是不是很好奇那些和尚到哪去了?”

    孔雀王子本不想作答,卻在明塵方丈的逼迫下僵硬地點了點頭。

    宋辭搓了搓手指撚出一點小火苗,“我覺得他們的手藝不能太過荒廢,所以好心讓人回去大光明境,為留守的魔教子弟找點事情做。”

    即便不算當夜的殺身之仇,至少也要為寺內無辜喪命的一百零八個僧侶討回公道。

    孔雀王子還是不曾說話,但額頭已有冷汗透出。

    他已經明白玉天寶口中的另一個人是誰了,他也知道除非教主親臨,否則自己絕不會有出逃的機會。

    所以他幹脆學著曾經被囚禁在仁德寺的老國主那樣一聲不吭,直到對方決定如何處置手中的棋子。

    玉天寶將佛像拋到呆若木雞的瀚海國宗室皇親懷裏,徑直來到明塵方丈麵前,“花少主,你這手易容絕技當真出神入化!若非早先看到你在下拜時還不忘用手指向羅刹鬼的位置,我差點以為你真的是隱藏在仁德寺內的魔教中人了。”

    花滿樓兜手撕下麵上的人\皮麵具,輕笑道:“你若見過花四姑門下嫡傳弟子,就不會覺得我這手絕技有多精妙了。不知玉兄今後有何打算,是留在瀚海國,還是與我們一同返回中土?”

    玉天寶看了眼逐漸活泛過來的王室宗親和文武大臣,搖頭歎道:“方才我隻在棺材裏躺了那麽一會就覺得度日如年,倘若要我真的像老國主那樣在王位上坐一輩子,我還不如回到棺材裏跟他一起下葬算了。”

    說他爛泥扶不上牆也好,總歸他是吃夠了受製於人的苦楚,不願餘下的人生依舊活在別人規定的條條框框中。

    “你若想走也容易,不過總要幫你的小侄子把障礙掃清。”

    宋辭忽然出手點住假裝昏迷的孔雀王妃,“哪怕隻在名義上掛個攝政王,好歹也讓別人知道他不是無依無靠的孩子。最重要的是瀚海國如此富饒,絕對會讓你過的比在西方魔教時還要瀟灑。”

    想起三人初見時的尷尬情景,玉天寶忍不住紅了臉,“我是該和小皇孫見上一麵。”

    不管對方是否能夠接受這個突然冒出來的王叔,他都該替未曾謀麵的父親盡一份微薄之力。

    與玉天寶想象的不同,源於血脈親緣中不可言說的奇妙力量,遍吉在第一次見麵時就喜歡上了女仆口中那位和父王相貌極為相似的叔叔。

    在玉天寶忙著與小侄兒培養感情、接觸朝政的時候,宋辭和花滿樓也沒忘記城外的那個香燭鋪子。

    有真正的明塵方丈引路,潛伏在瀚海國內的魔教中人全都被一網打盡,而與仁德寺僧人接頭的香燭鋪子就是大光明境設在異域的聯絡地點。

    在不起眼的小店中,宋辭不僅找到了很多加了料的檀香還收繳了一批成分不同的蠟丸,它們唯一相同的效用就是能夠讓人快速的染上毒癮。

    宋辭掰開一個小小的蜜蠟丸子嗅了嗅,“你覺得這裏出現的阿芙蓉和老實和尚帶來的芙蓉花會是巧合嗎?”

    花滿樓搖了搖頭,“天下間或許會有巧合,但絕不會出現在同一朵花上。”

    “這麽說,宮九父子還勾結上了西方魔教?”

    宋辭將那枚毒丸小心收好,“如果一開始為了謀朝篡位,他們可能會需要得到邊境小國的配合。但現在父子二人很明顯已經把主意打到了龍綃宮身上,為什麽還要提供阿芙蓉給玉羅刹?”

    兩虎相爭必有一傷,宮九總不會想著和玉羅刹一起分享海底龍宮。

    “或許他們覺得隻憑著手中的力量不足以抗衡龍綃宮,又或者宮九父子是以謀朝篡位為借口聯合西方魔教,這當中的交易恐怕隻有當事人才能給出答案。”

    花滿樓觀察著養在鋪子後院的獵隼以及綁在猛禽腳上的竹筒,“至少眼前的事實可以證明,天下間還少有人能逃過二者之間的聯合追捕。”

    地上的人怎麽可能快得過天上的飛鳥,所以他們才一路被人追蹤至大漠,甚至連瀚海國內都提前部署了引君入甕的好戲。

    若非那十一枚羅刹牌惹出的危機餘波未散,隻怕玉羅刹早就發現瀚海國內部的變故了。

    即便如此他們也不能多做耽擱,必須盡快帶著孔雀王子趕回中土。

    似是看出他的隱憂,宋辭輕鬆地摟住虎視眈眈防備著敵人的獵隼,“不必太過煩惱。那七十二個趕回總壇放煙花的大和尚會幫我們拖延時間的。”

    屆時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便是玉羅刹有通天之能也要忙得分\身無暇,況且自己手裏還捏著孔雀王子的解藥,她就不信那魔教教主甘心弄回去個活死人。

    “你說的不錯。”

    花滿樓悠悠長歎道:“與其擔憂那些遙不可及的事情,不如想一下再見玉兄時該如何稱呼才好。”

    憑著孔雀王子的親口證言和那張酷似老國主的麵容,玉天寶很順利的恢複了嫡係王子的身份。

    宋辭也和花滿樓一樣以為他會立刻拋棄原本那個意味著無限屈辱的名字,誰知玉天寶還是保留了原來的漢名,就連封號也不過是最簡單的玉王子。

    皇城之外,與遍吉揮手道別的玉天寶又一次和兩個朋友踏上了征服沙漠的旅途。

    回首看了眼昏昏沉沉綁在駝峰上的孔雀王子,想到之前那二十年掙紮求生的日子,他在心中對自己說道:“從今以後你就是瀚海國的玉王子。不是玉羅刹的玉,而是玉天寶的玉!”

    作者有話要說:

    宋辭:不炮灰,要雄起。

    灰機來了,麽麽噠~~

    讀者“櫻醬”,灌溉營養液 +10 2017-12-05 07:27: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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