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字數:8919   加入書籤

A+A-


    宋辭見那自稱李茂的書生雖是煞氣纏身卻不像是信口雌黃之輩, 便讓他跟著自己回到相麵館細談究竟。

    一路上, 李茂果然同他講述的那樣不敢碰觸房簷樹木的陰影, 隻能在烈日下人多的地方行走。

    宋辭特意落後一步看他, 發覺這書生走路已經不似常人, 身子輕飄飄的發虛不說還踮著腳尖,鞋跟那總是微微翹起一塊。

    怕店裏的兩個孩子沾上陰氣生病, 宋辭先進去把雁兒趕到後院才喊人進來。

    “上仙, 學生不敢進去。”

    李茂站在店門前一寸左右的地方不動, “學生這身子隻要見不著陽光就冷得發顫, 實在經受不住。”

    “那你夜間又住在哪裏?”

    宋辭好笑道:“老天爺總不能為了你十二個時辰不落太陽。”

    “上仙莫笑。”

    李茂苦兮兮地說道:“學生雖是個笨人倒也有幾分急智,自從發現夜裏避不開那付娘子,學生就再不敢住平常屋子了,隻往那土地、城隍的廟宇下麵一躲,雖是治標不治本,好歹讓那付娘子不敢上前。”

    “你若早添些機靈勁兒, 又豈能落到今日。”

    宋辭朝他招招手,“快進來,我這店裏與別處不同, 況且外麵人來人往的若是有人問起讓付老爺知道就難辦了。”

    李茂一聽,這才摸索著朝屋內邁進一步, 見腿上沒有像尋常那樣升起一股寒氣,這才急忙逃進店內。

    “你說付老爺害你,可他無緣無故的怎麽偏偏選中了你這個窮秀才?”

    宋辭兩指輕輕一捏便掰碎了鉗製住大蛇的木箱,另點了藥油抹在它破皮潰爛的頸肉上, “在他家宴請你之前,可曾發生過什麽稀奇事不成?”

    李茂又要拱手,“上仙……”

    “哎,莫叫上仙。”

    宋辭趕忙截住他,“我不過是山野修道之人,稍微懂點不值一提的把戲罷了,千萬不可將我這凡夫俗子與那天上的真神相提並論,他日老天爺怪罪下來你我可承擔不起。”

    “既如此,學生尊稱您一聲道長便是了!”

    李茂倒也懂得隨機應變,“道長有所不知,學生自從來到錢塘縣,整日裏除了教書訪友便是溫習功課,從未與人結怨。要說有人恨我口齒不利不懂鑽研奉承,也不至於拿人命來開玩笑。即便想要趕我離開,隨便拿個贓物陷害一番也容易,何至於此?!”

    “那這天降禍事又是從何而來?”

    宋辭搖搖頭,“必是有什麽要緊之處被你錯過了,那付老爺選你當女婿也要像陽間一樣走三書六禮的,沒有生辰八字如何成婚?”

    “學生絕沒有把生辰八字告訴外人。”

    提及此事李茂神色一變,“倒是在半年前有一位花媒婆要為學生保媒,隻是一來學生心中無意,二來哪有背著父母高堂私定終身的道理,學生當時就婉拒了她。”

    “哦,那花媒婆為你保舉的是何家千金?”

    宋辭也覺得事情太過湊巧,“可是付老爺嫁女?”

    “花媒婆並未明說。”

    李茂慢慢回憶道:“當日我正在家中溫書,那花媒婆進門就道喜,隻說有一家大戶小姐相中了我的人品才學。隻要我肯答應這門婚事,日後不管是娶妾還是生子全憑我的意願。”

    “正妻還沒進門就談娶妾,哪有這個道理。”

    宋辭摸了摸盤踞在桌子上的大蛇,“誰家小姐能忍受這種恥辱?”

    “我當時也覺得奇怪。”

    李茂也是悔不當初,“可那花媒婆說之所以如此是因為那家小姐自小體弱多病承受不了孕育子嗣之苦,又恐夫家香火有礙這才答應妾室進門。往後姐妹二人不分大小,共同撫養孩兒。我隻是覺得此事太過好笑才多聽了一會,早知會惹出大禍當初就不該讓那婆子上門!”

    “天下間不能孕育子嗣的何止是體弱多病的婦人,恐怕那花媒婆所指之人就是這位付娘子。”

    宋辭又問:“你既已和那女鬼結親,可曾看見她的牌位?”

    “自然見過。”

    李茂說著便白了臉,“當日我在付老爺府中醒來,不想卻發現自己睡在了一個滿是紅白幔帳的閨房,屋中供桌上擺放著的就是付娘子的牌位,那時她已過世三年有餘!”

    “三年未曾投胎,想必是時辰未到她又耐不住陰間孤苦這才起了選婿的心思。”

    將這前情後事稍一琢磨,宋辭便看穿了來龍去脈,“一定是付家不知從哪處使銀子買來了你的生辰八字,隨後便將人誆騙過去成婚。付老爺也知道你此生必然甩不脫付娘子,這才任由你四處行走。”

    “道長,這該如何是好?”

    李茂跌足長歎道:“長此以往不說學生小命難保,家裏有如此邪物在室,又有哪家的好女子肯下嫁於我?學生一家九代單傳至此,難道還要斷送在那付老爺手上不成?我李家上輩子到底是做了什麽孽,才讓他如此害我?!”

    “解鈴還須係鈴人。”

    宋辭輕聲安撫道:“事到如今,隻有找那付老爺問個清楚了。趁著如今日頭還早,你還是像先前那樣跑去廟宇尋求避諱,等著哪日裏覺得身上陰氣散盡再出來。”

    李茂聞言喜不自勝,立時起身長揖至地,“大恩不言謝,學生全家老小的生路就全仰仗在道長身上了!”

    眼見太陽就要西落,李茂也不敢多做停留,一路遮遮掩掩朝著藏身的地方急趕。

    宋辭則像沒事人一樣跑到隔壁的水粉鋪子,借著買香脂的空閑與那看店的小娘子打趣了幾句,順便探得縣裏巧嘴花媒婆的住址。

    夜間,她裝扮成一個風流公子,提著謝媒禮敲開了花婆子家的院門。

    宋辭進屋的時候,那穿紅著綠的花婆子正在堂廳吃晚飯,一盤大肥鴨子吃得是滿嘴流油,更襯得她人品粗鄙上不得台麵。

    “嘖嘖,公子好相貌!老身說媒二十年見識過的男人沒有一千也有八百,竟沒一個比得上公子!”

    花婆子腆著笑臉把那兩壇子陳年佳釀摟在桌上,“不是老身自賣自誇,不管您相中哪家的姑娘,到了我花婆婆嘴裏就沒有保不成的媒!”

    宋辭燦然一笑,話中有話的說道:“在下既然徹夜前來,自是相信花媒婆有著起死回生的本事。不過在下與旁人的習性稍有不同,選妻既不圖貌美也不看家世。”

    “哦?”

    花婆子愣了愣,“不選顏色也不選家世,那公子還有什麽可挑揀的,莫非隻求書香門第的好女子?”

    “非也。”

    宋辭負手而立,“在下選妻,首要一條便是膽子要大,不管身在何處都不能驚慌害怕;其次便是腰粗,太細了不經折騰,恐怕害了她的性命。隻要滿足這兩樣,無論家世樣貌如何,在下立即重禮下聘!”

    “哈哈哈哈!”

    花婆子聽完便笑得直不起腰,“公子啊,你莫非是吃醉了酒,拿老身說笑戲耍不成?這樣的女子不說滿錢塘遍地都是,就是老身這孤寡婆子也敢厚顏應下!”

    “隻要花婆婆能做到這兩樣,在下就算三書六禮聘娶花婆婆為妻又何妨!”

    宋辭說著便幻化成人首蛇身的半妖,嘶嘶吐信道:“且讓我先來試試花婆婆的腰夠不夠粗,經不經得住我的蛇尾!”

    乍然一見那猛然竄起的妖物,花婆子頓時嚇得撩翻了酒席,一屁股坐在了淌滿酒水和碎瓷片的泥地上。

    “爺爺饒命!爺爺饒命啊!”

    哆嗦了半天好容易醒過神,花婆子連滾帶爬跪在妖物麵前,劈裏啪啦往自己臉上甩巴掌,“都是老身不知死活衝撞了爺爺,您大人有大量饒了我!老婆子人老肉糙騷氣衝天實在難吃的很,您要是饞了想換換口味,那人牙子手裏有的是鮮嫩的小娘子,隻要您老人家一聲令下,老身立刻去給您買來!”

    “我何時說過要吃人肉?”

    宋辭故意俯首嚇唬她,“若不是聽說花婆婆慣愛為那幽冥鬼怪保媒拉纖,在下又何必不遠萬裏趕來!”

    “爺爺誤會了!”

    花婆子立刻指天立誓道:“老身這一生隻做過一件虧心事,便是被那豪商付老爺逼迫著給書院裏的先生保了陰婚。隻怪老婆子喝酒誤事,在為付家公子做媒時將那狂生張子旦與臨縣縣令魯公女亡魂朝夕相伴的怪談當做笑話說給了付老爺,這才讓他起了為愛女選婿的心思。老身本不願應下此事,可那付老爺財大氣粗又與縣太爺交情頗深,老身若是開罪了他在這錢塘縣就再無活路了。為此,不得不去用謊話誆騙了那書生。可惜那書生雖是無意到底拗不過有錢有勢的付老爺,被付家仆人從錢主簿那裏買去了家世文書,硬是與那死去多年的付娘子成了婚配。”

    她在心中暗暗叫苦,早知會惹來這麽個精怪,便是拚上得罪死了付老爺又如何,大不了改頭換麵去別處討生活,最少還能留條活路。

    宋辭見那花婆子渾身抖若篩糠幾乎嚇得半死,心知她必不敢在此事上頭作假,隨即冷哼一聲,“既是如此,在下也不能強求。不過,日後若讓我知道花婆婆隻肯為他人做親卻不肯為在下保媒,必將登門與你好好分說其中的道理!”

    她說完也不去理會還在磕頭作揖的花婆子,轉身大搖大擺的從院門遊了出去,瞬間便消失在了半人高的草叢中。

    威言恐嚇了一番花媒婆,宋辭調頭又去了錢主簿家的宅院。

    早在當日被強行索賄之時她就調查清楚了錢扒皮的底細,得知他家中尚有一子從小嬌生慣養無惡不作,光在這縣內就不知霸占了多少良家娘子,隻因錢家宗族世代久居錢塘又在朝廷裏有姻親照拂那些苦主才不得不忍氣吞聲。

    今日機緣巧合落在宋辭手裏,要不給他找一個霸王似的正頭娘子壓壓脾性,豈不是白受了錢主簿的一番恩德。

    她也沒動那些搜刮來的髒銀,隻悄悄偷走錢家幼子的生辰八字,再用朱筆把付娘子牌位下的名字抹掉兩廂替換。

    臨近雄雞報曉,宋辭拎著行李盤纏把躲在廟裏的李茂送到渡口,囑咐他此生再不可返回錢塘。

    沒過幾天,街頭巷尾就傳遍了錢主簿家的兒子不知怎麽就病了一場,大暑天蓋著棉被還直喊冷的怪事。

    錢禍害躺在家裏挺屍,街上原本穿著樸素的小娘子轉眼就變得花枝招展起來,那一個個弱柳扶風的嬌嫩模樣看得枯坐在相麵館裏的宋辭也跟著心癢難耐,暗自尋思著什麽時候回峽穀住幾天,好趁機把那些閑置已久的女裝換上。

    真是說曹操曹操到,她正在這琢磨著回頭把雁兒兄弟托付給李家嫂子照料呢,紅光滿麵的李公甫就笑嗬嗬地走了進來。

    “賢弟啊!哥哥真是該好生謝你一回!”

    李公甫剛挨著太師椅就把一張請柬摁在桌子上,“雙喜臨門!庫銀找回不單大老爺褒獎了哥哥一頓,就連我那自小照看長大的內弟也要成親了!”

    宋辭撿起那張印著金色喜字的請柬,“哦,可是嫂子娘家的漢文兄弟?”

    “我跟你說啊,這人的運氣來了擋都擋不住!”

    李公甫笑得一臉褶子,“就好比哥哥我遇見你,沒有賢弟關照我這時候早進去吃牢飯了。還有我那內弟漢文,我雖是拿他當半個兒子養的,奈何本事不濟也隻能托親靠友把人送進藥店當學徒。哪知就是那麽走運,天降奇緣讓漢文遇見了一位官宦人家的千金小姐。別看人家現在父母雙亡無依無靠,可那小娘子真是心善貌美的賢妻良母啊。家有餘財還不嫌棄我家漢文囊中羞澀,這樣的好事你說上哪去找?!”

    “如此說來,確是天賜良緣。”

    宋辭笑著替他斟了一杯茶,“愚弟定要上門討一杯喜酒喝喝。”

    既是人家有婚事要操辦,宋辭也不好把孩子送去裹亂了,隻得把回穀的時間推遲了幾日。

    想到許家兄弟是藥店學徒出身又找到了家資富裕的娘子,日後少不得還是得依靠這一行謀個出路,她便選了些年份適宜的藥材當做賀禮。

    大喜之日,宋辭拎著紅綢禮盒跟李家的左鄰右舍、親朋好友一起搭著驢車朝婚宴現場趕,卻意外地發現車隊的行駛路線越走越熟悉。

    直到一行人在張燈結彩的白府門前停住,她才發覺李捕頭口中的千金小姐就是那條修煉千年的白蛇精。

    “原來,許仙就是白前輩苦苦尋找的報恩之人。”

    宋辭有些擔憂地看著在眾人的賀喜聲中交拜天地的一對新人,還有那位換了副乖巧樣子隨侍在旁的青姑娘,“可這成了婚的大妖怪真能如同想象中那樣平安順遂地飛升天界嗎?”

    若是白素貞不能飛升,隻怕自己欠下的因果少不得要應在此處了。

    “哎,你怎麽也來了?”

    小青才將新人送入洞房,替自家小姐出來應酬來客的工夫就瞅見了這麽傻站著的一位呆客,忍不住上前拍了她一巴掌取笑,“莫不是頭一次見到人妖婚配嚇傻了不成?”

    “青兒姐姐!”

    趁著無人關注,宋辭急忙拉著她躲到花園僻靜處,“白姐姐與許相公成婚前可有透露身份?”

    “說那個幹嘛?”

    小青尤為不解,“我家小姐嫁他隻為報恩,來日恩情了斷自然還要離開的,是人是妖與那許仙何幹?”

    “唉,誤了誤了!”

    宋辭這會兒也不知該如何是好了,“這報恩之法多得去了,不管許仙是求財還是求名自有辦法為他圓上,為何偏要搭上白姐姐這個人呢!事到如今,便是想掰扯幹淨也不成了。”

    她的臉上再無來時的喜意,隻從荷包裏取出一摞子精怪話本交給對方,“青姐姐,你若閑來無事就琢磨一下這些話本裏的故事,看看那些報恩的狐狸和異獸有幾個得到好下場的。不是我危言聳聽故意說許相公壞話,隻是人妖殊途,不管怎麽著也得讓白姐姐先保全了自身再談報恩的事。”

    大喜的日子偏偏有人不識好歹來觸黴頭,小青本想發火,卻在看見那書冊子封皮上被人剝皮燒死的狐妖時忍住了吐到嘴邊的利語,“你這小妖還真是小看人,真當我和姐姐這千百年來的道行是白煉的?自從那日聽你說過庫銀一事,姐姐也知曉人世間的行事規矩大為不同,這才在多方探聽下改變主意讓許公子央求家姐上門求親的。”

    她隨手一揮袖子便將話本收了起來,扭身朝屋裏走,“你啊,有這操閑心的時間還是多練練功法,渾身上下一絲妖力也無,出門在外也好意思說認識我家小姐?廳內還有許多客人等著招呼呢,你自便!”

    宋辭聽那青蛇精雖是嘴上誇口,到底還是把此事放在了心上,也不由跟著鬆了一口氣。

    隻是她這小妖精終究幹涉不了兩位大妖的決定,唯一能做的便是在平日裏多上幾炷香懇求滿天神佛保佑,千萬莫要再橫生枝節才好。

    作者有話要說:

    宋辭:其實報恩這種事,未必非得以身相許的。

    另,魯公女是渣作者喜歡的故事,老版聊齋改編的比原著還完美,在這裏客串一下。

    人參娃娃,麽麽噠~~

    讀者“死宅君”,灌溉營養液 +1 2018-01-17 12:17:51

    (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