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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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院廂房, 睡在矮榻上的楊宿忽然翻身坐起,“他們出去多久了?”

    鄭矩迷糊了一瞬才明白過來問的是誰, 含糊道:“大概十幾分鍾。”

    “不對。”

    闔目假寐的鄭循抽出環在肋下的手指,“在你開口之前,已經過去了二十八分三十四秒。”

    楊宿撥弄了一下手腕上的銀鈴, 起身朝門外走去。

    跟在後麵的鄭矩頗為不解, “哥,楊宿那鈴連個銅舌都沒有,他怎麽還總去晃它啊?”

    “傻瓜,這還不明白?”

    鄭循順手彈了弟弟一個腦嘣, “不響才是好事, 響了就意味著有麻煩上門!”

    楊宿繞過假山石就迎麵碰上了守夜的惠生,他見三人麵色可疑連忙上前詢問了一聲。

    “惠雲師妹早先往廊下去了,我以為她是為了行方便事,這才未曾出言阻攔。”

    惠生一臉焦急道:“楊善人不如稍候片刻,待我叫齊師弟同去尋人,也好多幾分把握。”

    楊宿搖了搖頭,“不必麻煩了。倘若真的有事,找多少人同去也無用。”

    若不是怕中了敵人的調虎離山之計, 他也不會帶上隻會扯後腿的鄭家兄弟。

    與惠生打過招呼,楊宿便循著他指點的路徑往前走, 穿過月亮門又到了一處滿地碎屑的台階時,墜在手腕上的銀鈴忽然發出了一陣清脆的聲響。

    楊宿立刻停住腳步,可鈴聲還在繼續, 就像是有一隻掛著鈴鐺的小狗圍在他腳邊打轉似的。

    漆黑的夜裏突然冒出這麽詭異的聲音,就連一直想要見識見識銀鈴究竟有什麽效用的鄭矩也禁不住出了一身冷汗。

    挨著他的鄭循看上去倒是鎮靜多了,卻也不由自主地繃緊身體進入備戰狀態。

    楊宿抬手向前一指,在他周圍環繞不停的鈴聲霎時便衝向了距離不遠的小廚房,又在碰上門板的一瞬間轟然消散。

    “哢,哢,哢……”

    無風自動的門板掀開了一道不寬不窄的縫隙,剛好能夠教人看清立在灶台前的黑影。

    鈴聲一歇,楊宿就走了過去,此時正好和門裏的人站成了一條直線。

    他翻手起了個手印壓在對方天靈蓋上,“趙永賀,你妹妹呢?”

    直挺挺立在原地的趙永賀如同失了魂的偶人般僵硬地轉過身體,喃喃道:“淒涼無數來著末,離恨滿懷何處說……”

    趙永賀的五官僵如木雕,不能閉合的唇齒卻以吟唱的方式哼出了一支幽怨纏綿的吳儂小調,聽在旁人耳中竟比方才的鈴聲還要駭人百倍。

    鄭矩的喉結禁不住咕咚了一聲,膽顫道:“他這該不會是鬼上身了?”

    “失魂而已。”

    楊宿把人推到鄭循懷裏,“如果不是陰差陽錯失了一條手臂,這時候咱們看見的就該是趙琪雲了。”

    “哇,這麽臭!”

    鄭矩捏著鼻子一看才發現趙永賀的褲子洇濕了一片,“叫你嘴賤恐嚇自己的妹妹,現在報應來了!”

    弟弟死活不肯幫忙,鄭循隻能拖著趙永賀的兩條胳膊像是拖麻袋那樣弄回正院。

    趙琪雲下落不明,鄒派道人也不會慣著趙永賀的臭毛病,從天井下麵的蓄水池裏接水潑了一桶就算幫忙清洗幹淨。

    幸好攤上差事的人還記得避開他的上半身,否則接下來又有的折騰了。

    “是六姨太,一定是六姨太!”

    人群中,恨不能將自己縮成一團的李冬看上去格外惹眼,“我爺爺曾經說過,善家大院的年輕男人有一半死在了她的手上!”

    “你這話可不對。”

    有人指了指還躺在地上唱小曲的趙永賀,“他也不老,怎麽就沒事呢?”

    “你懂什麽?!”

    李冬一雙充血的眼珠驚懼地轉動著,“六姨太的執念是要找一個肯為她掀起蓋頭的人!一隻手怎麽掀?!”

    鄭矩蹲過來問道:“你的意思是,隻要有人肯幫那個枉死的女人掀起蓋頭她就肯安心投胎?”

    “哪有那麽簡單!”

    李冬驚恐的環顧著四周,哆嗦道:“六姨太死的有多慘你也知道,膽小的見到她當場就嚇死了!僥幸活下來的卻因為不肯和她去陰間相伴被活活生吃了!反正隻要是被六姨太看中的人,不管願意不願意最後都隻有死路一條!”

    鄭循卻對這番話保持懷疑態度,“你既然這麽害怕六姨太,為什麽還要回到善家大院?”

    眾人一聽都覺得很有道理,要是不清楚善家內情的人不小心闖進來還說得過去,不可能明知道會死還主動報名參加聯誼會。

    諸多意味不明的窺探眼神中,李冬心虛地垂下了頭,“我是為了爺爺的遺願才回到善家大院的,他始終覺得自己對六姨太的死負有責任,即便是到了離世那一刻還是念念不忘……”

    楊宿出聲打斷了他的囉嗦話,徑直問道:“六姨太成親的房間在哪?”

    李冬張了張嘴,“在遊廊邊上的側院。”

    楊宿得了去處,又轉向沉默不語的惠生,“道長,要是我沒有猜錯的話,令師妹如今正和六姨太共處一室。還請你派人和我隨行,也好有個見證。”

    惠生遲疑道:“師妹有師父賜下的保命玉符,應該不會有大礙?”

    楊宿並不看好鄒青城的手藝,“護得了一時護不了一世。若是叫那女鬼占了趙琪雲的肉身,隻怕我們都要大難臨頭了。”

    心知此行在所難免,惠生便看向最為年長的惠智,“師弟,還是勞煩你跑一趟。有楊善人在即便救不回師妹,總能保你平安無事。”

    惠智沉聲應下,攜了法器就與楊宿三人一起去了側院,作為熟知地形的李冬自然也要隨行。

    穿過遊廊還不及入院,幾人就看到一棵頗有年歲的老楊樹正在凜冽寒風中颯颯作響。

    “鬼拍手。”

    楊宿才覺得此去恐怕難以善了,院牆上的鏤窗便幽幽蕩蕩地飄出了一支熟悉的吳儂小調,期間還夾雜著微弱的哭泣求救聲。

    惠智抽出桃木劍就要往裏衝,“是惠雲師妹!”

    “道長切勿動手!”

    楊宿攔住惠智,“裏麵的女鬼和鎮在祠堂中的人關係匪淺,倘若一時情急誤傷了她、打了小的引來老的,恐怕你我這一生都別想走出益陽山了。”

    惠智緊緊握住劍柄,“打又打不得,說又說不通,難道就放著惠雲師妹不管?”

    楊宿給鄭循遞了個眼色,後者立刻不著痕跡的上前一步用身體擋住惠智,使其不能任意施展,“別忘了鄒道長還困在祠堂裏不得脫身……”

    師父和師妹哪個更重要自然不言而喻,惠智頓時驚覺自己險些犯下大錯,訕訕地收劍入鞘後絕口不提不提要衝進去救人的事情了。

    待楊宿幾人穿過到處都是瑩瑩鬼火、蛛網積垢的前廳,剛一進到喜房門口就看見穿著鳳冠霞帔,隻有一點白嫩嫩的下巴尖露在蓋頭外麵的趙琪雲正被人捆縛在床頭動彈不得。

    再一細看才猛然一驚,縛住趙琪雲的根本不是普通的繩索木棍,而是與她做著同樣裝扮的女鬼。

    看不清麵容的女鬼好似八爪魚一樣緊緊吸附在趙琪雲的軀幹四肢上,兩個人如今就像是兩根相連的蠟燭,早晚要因為高溫的黏合融為一體。

    “救命啊!快來人啊!有鬼啊!!”

    或許是在絕望之下聽見了有人走動的聲音,趙琪雲喊的喉嚨都掙出血了,“師兄!楊大哥!求求你們行行好,救救我!救救我!!”

    惠智不忍再看,轉過身擦了擦眼淚。

    楊宿卻冷不防提起了李冬的衣領,“蘇姑娘想必對善家的李管事不陌生,如今他的孫子特意尋到益陽山,說是要代祖父傳話與你。”

    善家祠堂裏唯有一尊牌位沒有冠上夫姓,想來應該就是眼前這位命運多舛的六姨太了。

    趴在趙琪雲背上的女鬼猛地抬起沉甸甸的鳳冠,震動得點綴其中的朱玉脆聲相應,“是誰?你帶誰來見我?!”

    “李管事的後人。”

    楊宿把人往前一送,呆若木雞的李冬便就勢滾到了趙琪雲腳下,“難道蘇姑娘不想知道他為什麽寧死也要回到善家大院嗎?”

    “是你!我認得你這張臉!”

    罩在女鬼身上的霞帔隨著怨氣的暴漲無風自盈,一縷縷紅色的流蘇活物般蠕動著,“是你把我鎖在喜房裏!是你不顧我的百般哀求斷了房內的吃用,將我活活困死在床上!!”

    “不是我!不是我!”

    處於極度恐懼中的李冬緊閉雙眼、語無倫次地嘶吼道:“我那時候還沒有出生,又怎麽會做下你口中的惡事!你要找的是李義,他已經死了幾十年了!!”

    女鬼一聲長嘯,“父債子償,天經地義!他死了,你還活著!!我要你賠我的命!!!”

    陰風暴起,飛揚的蓋頭下露出了一張爬滿蛇蟲鼠蟻的腐爛麵孔,那兩個本該盛著眼珠的窟窿中還有許多扭動的猩紅肉蟲隨著主人猛然下撲的姿勢往外掉,落在李冬的皮膚上便立時鑽出了一個血洞。

    李冬慘叫一聲拚死爬向靜靜站在門口的幾個男人,“道長!楊先生!我知道善家的秘密,我手裏有他們藏寶的密圖!救我出去,我們大家一起平分這筆寶藏!”

    他才爬出一步就被獰笑著的女鬼沉沉壓住,登時駭得崩潰嘶嚎道:“我不要了!我什麽都不要,全給你們!!”

    “蠢貨!”

    楊宿並未理會垂死掙紮的李冬,反而趁勢拋出紅繩將癱在床上的趙琪雲勾住,“難道你還不明白,你爺爺口中的寶藏,就是把我們困在益陽山上的那個人!現在,你還想要那筆寶藏嗎 ?”

    “帶我走!帶我走!”

    不小心瞥見如同遇熱的油脂般漸漸融化在女鬼身下的李冬,撲在楊宿懷裏的趙琪雲將將發出一聲刺耳的尖叫就仰倒著昏了過去。

    攸關性命,楊宿也沒時間和她計較,扛起去了半條命的女人幾個箭步衝出了前廳。

    楊宿一動,以他馬首是瞻的鄭循兄弟和惠智也立刻隨之逃出了這間無比恐怖的喜房。

    直到跑回正院,楊宿幾人身邊還依然回蕩著李冬臨死前發出的聲聲哀嚎,以及血肉腐爛蒸騰的油膩惡臭。

    “師弟,你們這是?”

    始終守在正院等候消息的惠生見到幾個麵色蒼白、滿頭冷汗的的男人,還有昏迷中仍舊是一臉扭曲痛苦表情的師妹,不由驚疑道:“李冬人呢?”

    “別再提他了。”

    鄭矩上氣不接下氣地擺擺手,“那小子已經……”

    話說到一半,他就忍不住竄到牆角連聲作嘔。

    腳步虛浮的惠智緊緊抱住懷裏的桃木劍,後怕道:“師兄,我們都被李冬騙了,他是故意將咱們引到益陽山來的!就為了什麽,反正我也說不清楚,好像是善家大院藏著的家財!”

    這時楊宿已經從李冬的隨身物品中找出了那張所謂的藏寶圖,“如今有生祭安撫怨靈,至少在約定期限內不用提心吊膽了。”

    惠生不動聲色地盯著石桌上漸漸燃燒殆盡的泛黃手稿,“程師叔和吳師妹真的會回來嗎?”

    楊宿一貫冰冷的麵容在火光的映照下終於出現了一絲暖意,“事到如今,我們除了相信還有別的選擇嗎?”

    明月夫人地宮深處,正和師父上演獨闖龍潭的宋辭突然打了個噴嚏,“誰在背後說我壞話呢!”

    “小聲點!”

    穿著夜行衣的茅八尺看上去有些滑稽,“一旦驚動了那些守夜的保安就不好辦了!”

    “這有什麽不好辦的,直接把人打暈不就得了!”

    宋辭努努嘴,“反正等到他們發現地宮裏少了一件東西時照樣要焦頭爛額,還不如現在就躺下借機推卸責任。”

    茅八尺回身一瞪,“那是我們茅山宗的七煞鎮魂碑,不是地宮的出土物件。咱們師徒拿回自家的東西叫正當防衛,為此傷人就不對了!”

    宋辭糊弄著點點頭,“嗯,確實應該感謝當年把你送進精神病院的人沒有直接銷毀這塊石碑,反倒聽了瘋道人的話用它鎮壓邪物。”

    若不是景浩那個沒事找事的渣男挪開了鎮魂碑,恐怕樓明月終其一生都要被困在陰暗潮濕的水井裏不得翻身。

    想到還在苦苦等待愛妃回歸的玉人,宋辭扯了扯嘴角,希望景宣能夠及時將樓明月送到益陽山,也免得她還要多費一遍腿腳。

    茅八尺雖然不曾有幸一覽地宮全貌,可是憑借著樓明月沉積千年留下的陰森鬼氣也不難尋到那口石封的水井。

    “一事不煩二主,還是由老道結下這份善緣。”

    茅八尺從懷中掏出符紙朝井口一彈,一道突現的火苗便攜著徐徐燃燒的符紙緩緩飄入井沿兒,又如飛舞的螢蟲般環繞著井壁朝深處落去。

    宋辭探頭去看,隻見藏在井壁石縫中的縷縷陰氣隨著符紙的化盡漸漸歸於虛無,不由笑道:“以後再有年老體弱的人遊覽地宮就不怕受寒害病了。”

    處置好水井,老道人背上刻滿玄妙符文的石碑,帶著小徒弟有驚無險地潛出了地宮。

    宋辭並沒有對茅八尺說過自己的真正來曆,她隻是用講故事的方法把溫柔和景家人的恩怨糾葛細細道來。

    或許是她低估了一個茅山道人的承受能力,茅八尺聽過這個故事後隻是靜默了半晌,隨即問清楚附身於景嬌嬌的女鬼究竟是不是玉人要找的愛妃後便不再多談。

    偶爾他還會用一種一言難盡的表情偷偷觀察小徒弟,可不管茅八尺心中如何糾結,最後也隻是在臨睡前與早已再世為人的師父悄悄嘀咕幾句。

    老道人的小動作自然瞞不過神清目明的宋辭,原本她還想著,如果茅八尺實在不能接受一個來曆不明的徒弟,大可以在完成原主的心願後與其好聚好散。

    溫柔最深的執念就在景浩和樓明月身上,餘下半生哪怕宋辭隻是守著百年老店過活也不會招來任何不滿。

    誰知茅八尺隻是在背著人的時候念叨了幾聲天意難違便再無動作,反倒讓時刻準備獨自離開的宋辭好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似的鬱悶之極。

    鎮魂碑既已到手,茅八尺也不敢拿道友的性命去考驗玉人的耐心,趕忙催促徒弟動身返回益陽山。

    與宋辭的猜測一般無二,由南向西回到益陽山的途中果然見到了不少搜查遺失文物的專案人員,若非有障眼法幫忙,隻怕師徒兩個連火車都坐不上。

    一路負重前行,宋辭和茅八尺終於趕在期限的最後一天來到了進山的必經之路,等在此處的還有另一個遺憾於不能親手報仇的男人。

    一身運動裝的景宣插著褲兜站在那棵依然落滿了烏鴉的枯樹下,陪在他身邊的卻是坐在輪椅中的景嬌嬌。

    宋辭好奇地看了一眼渾然無知的女人,“你對她做了什麽?”

    景宣輕輕一笑,“隻要我還活著,嬌嬌就會被人當成公主一樣服侍。既然如此,做一個傻子或者植物人對她來說又有什麽區別呢?”

    若不是有茅八尺在一旁盯著,宋辭簡直要為景宣這招釜底抽薪拍手叫好了。

    無論是傻子還是植物人對於景嬌嬌來說都是苟且偷生,但是對於樓明月的區別可就是天上地下了。

    宋辭敢打賭,如果她還有一個指頭能動,一定會想法設法尋死脫身。

    在腦海中設想了一下滿身狼狽的明月夫人主動摸電門的情景,宋辭終於忍不住笑了出來。

    茅八尺也不知是看不慣景宣這麽對待親妹還是急著去救人,咳嗽一聲打斷道:“小情,天色不早了,我們還是趕快上山。”

    宋辭勉強收了笑意退到一邊,親眼看著老道人施展秘法將樓明月從景嬌嬌的驅殼中剝離出來,鎖在專門煉製的法器中。

    轉身道別之際,她沒有再提景浩的去留問題。

    早在告知對方需要借著樓明月達成交易時,宋辭就與景宣說清楚了前因後果,他也應該明白被玉人點名要去的親弟會有什麽下場。

    沉默,或許就是景宣給出的最好的答案。

    走在半山坡,宋辭再度回首去看那道立在樹下的人影,忽然覺得景家兄弟不愧是一脈相傳,永遠都是對別人狠過對自己。

    作者有話要說:

    宋辭:參考鐵拐李,神仙附體都隻能認命當瘸子,何況是女鬼呢~~┑( ̄Д  ̄)┍

    另,還有最後一章就結束這個故事啦~~

    奶豆腐,麽麽噠~~

    讀者“2333”,灌溉營養液+102018-03-25 23:38: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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