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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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喻蘭川繞著絨線胡同轉了八圈,也沒找著能停車的地方,最後隻好把車停在了八百米外的商場下麵,再自己走回去,感覺還不如不開車。

    一百一十號院的東院門出來,是一條很窄的單行線,馬路對麵有一排沿街的便民小店。

    剛跟於嚴坦白完自己的心懷不軌,就被叫到這來,喻蘭川覺得自己可能需要冷靜一下,於是他在一家飲品店裏點了杯涼茶,站在路口慢慢喝。

    這時,他餘光掃見了一個熟悉的人影——甘卿在隔壁水果店裏,拿起這個放下那個,挑挑揀揀,不時往對麵的“一百一”看。

    喻蘭川順著她的目光一瞥,發現一百一十號院門口有兩個乞丐打扮的人,正蹲在牆角說話。

    兩個乞丐聊了好半天,期間,甘卿在水果攤上磨磨蹭蹭,把一箱橙子挨個摸了個遍,終於,兩個乞丐一前一後地走了,她這才直起腰,摳摳索索地摸出三個鋼鏰,頂著老板娘要咬死她的目光,買走了倆橙子。

    她在躲丐幫的人?

    喻蘭川腳下輕輕一滑,無聲無息地跟了上去。

    可是追上去說什麽,喻蘭川沒想好。

    他是個典型的冷漠都市人,“關我屁事、關你屁事”協會的骨灰級會員,最討厭管閑事。不管甘卿是躲丐幫的人、還是躲城管,跟他有什麽關係呢?

    這麽一想,喻蘭川又覺得自己今天有病。

    甘卿走路的樣子非常懶散,腳好像一直懶得抬,放鬆的雙肩一搖一晃的。但仔細看,腰腹間卻又是繃著勁的,那一點微妙的緊繃讓她整個人就像一把捆起來的柴,再怎麽晃,架子不散。

    喻蘭川看著她的背影,出了神,想起大爺爺從小教過他,人可以不用舞刀弄槍,當代社會,就算手無縛雞之力也不影響什麽。但行立坐臥,必須有規矩,雖然這些都是不費力的小事,但水滴都能穿石,姿勢不對,該放鬆的地方緊張、該緊繃的地方鬆弛,那就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堅持破壞自己的骨和肉,不用等到老,必先等到病。

    比如走路,一口精氣神都在腰腹間,要是塌了腰,脊梁骨就沒了正形,人就不穩,不是上身往後仰,就得肩頸往前縮。

    越往後仰,肚子越大,腿腳越不堪重負,腰椎、膝蓋、腳踝、腳後跟,一個都別想好。越往前縮,後背越彎、身上的賊肉就都往後背跑,胸口會越來越薄、氣越來越短,後背則越來越厚,慢慢的,就會像肩頭頸後馱著個沙袋。

    這根脊梁骨,今天無關痛癢地消磨一點,明天無關痛癢地消磨一點,短則幾年,多則三五十年,先天再優越,也遲早得給消磨壞了。

    脊梁骨壞了,肉身就算是完了。

    大爺爺領著他在“一百一”的東小院裏散步,講過很多類似的話,小時候不懂,聽完就算,大一點,才因為繁重的學業和事業,開始琢磨老人的養生之道,及至入了世,沉浮幾年,偶爾想起,又覺得他說得那些養生之道也都意味深長。

    武學一道,先是強身健體,溝通自己的筋骨,因此自視、自覺、自醒,再由此看萬物與百態人間。

    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跟著人家一路進了一百一,馬上要走到電梯間了。喻蘭川自覺尷尬,正想超過她,假裝隻是碰巧同路,甘卿忽然回過頭來,從塑料袋裏掏出個橙子遞給他。

    喻蘭川一愣,不明所以地看向她。

    “看在你弟全須全尾的份上,”甘卿壓低聲音,“今天在那個城中村你看出了什麽,不要跟別人說。”

    喻蘭川本來也沒打算說:“你放……”

    “放心”倆字沒說完,甘卿就把那橙子塞進了他手裏。

    “給你點賄賂,”她似笑非笑地眨了一下眼,眼波倏地流動起來,瞬間,一個木訥寡言的鄉下姑娘,就變身成了坑蒙拐騙的新式神婆,“萬一透露出去,會有仇家來追殺我的,到時候你的良心和我的陰魂可都不會放過你的哦。噓——”

    喻蘭川:“……”

    什麽亂七八糟的!

    上了電梯,喻蘭川才回過神來:“你行賄就拿一個橙子?”

    甘卿不再裝模作樣,懶洋洋地說:“我明天才發工資,身上就剩最後三塊錢了,那橙子一塊五,給你的是我一半的身家性命,這還不夠?那好吧,這個也給你,算我傾家蕩產了。”

    喻蘭川:“……不了,我也沒有那麽窮凶極惡。”

    這時,喻蘭川按的六樓到了,他走下電梯,甘卿正要關門,他卻忽然回過頭來:“等等!”

    甘卿一偏頭。

    喻蘭川:“你是哪裏人?”

    甘卿:“你猜。”

    “算了,”喻蘭川直接問,“你十五年前,有沒有來過燕寧?”

    甘卿想都沒想,毫不猶豫地回答:“不記得了,畢竟我今年才十六。”

    喻蘭川:“……”

    甘卿逗完他,戳了戳電梯的關門鍵,往後退了一步,笑了笑,消失在了關上的門後。這一幕和十五年前城郊刻在他腦子裏的畫麵重合度極高,喻蘭川差點追上去,就在這時,身後忽然有人說:“來了啊,進去吧,老頭等著你呢。”

    喻蘭川一回頭,看見老楊大爺的孫女楊逸凡叼著根煙走了出來:“一把年紀了,就他最忙,一天到晚有莫名其妙的人上門,不知所謂。”

    說完,她朝天花板翻了個白眼,把包往肩上一甩,踩著羊皮底的小高跟走了。

    喻蘭川非常茫然,不知道自己哪得罪她了,進門一看,才意識到楊小姐針對的不是他——老楊大爺家裏,來了個老太太。

    老太太看著和楊大爺差不多的年紀,滿頭白發,幹癟瘦小,臉上的肉順著兩腮垂下來,跟嘴一並,組成了一個三角,透著幾分凶相、幾分刻薄,還有點可憐的蒼老。

    喻蘭川還沒來得及細想她是誰,老太太就扶著沙發站起來,“噗通”一聲給他跪下了。

    喻總雖然在外麵總是一張“都給哀家跪下”的嘴臉,卻還是第一次有人真給他行此大禮,嚇得他扶著門框足足愣了兩秒,才手忙腳亂地跑過去扶她。

    “有、有有有話好好說,您這是幹什麽!”

    老太太看上去頂多八十來斤,喻蘭川伸手一扶,卻發現她跟長在地上一樣,他兩隻手沒能拉起來。

    “錢大娘,”楊大爺歎了口氣,發話說,“他是小輩,您這不是折他嗎?有什麽事,快起來說吧。”

    喻蘭川這才覺得手裏一輕,連忙提心吊膽地把老太太端起來,安放在沙發上。

    這時,他已經大概猜出了這老太太是誰。

    果然,楊大爺說:“這位是錢大娘,以前與丈夫並稱‘二錢’,在南邊是有名的義士,腿功卓絕,過去燒煤的那種舊火車都不如她快,早年間,西南一帶有地痞匪幫沿鐵路打劫,直接鑽窗上車,搶了東西就跳車跑,那時候乘客們都不敢開窗戶,就是這賢伉儷牽頭護路,幫著抓了不少壞胚。隻可惜……”

    “楊幫主,別提了,我無地自容啦。”錢老太打斷他,“我家老頭的臉麵,都被我這老不死和幾個劣徒丟光了,以後死了下去,我都得躲著他——小喻爺,對不住,實在是不知道那天泥塘後巷裏的孩子是您兄弟,我那幾個徒弟還……還……”

    喻蘭川心想:這是人話嗎?

    別人家孩子就能隨便碰瓷、隨便綁?

    但是教養使然,老太太這麽一大把年紀了,他也不方便張嘴開噴,於是淡淡地說:“沒什麽,警察說了,後麵的事您也確實不知情。要是普通的民事爭端,我們肯定也就算了,但是上升到刑事問題,不是我們說一聲‘算了’,警方就不予追究了,我也無能為力,您理解吧?”

    錢老太的眼淚一下就下來了,連聲說了三遍“我知道”,又說:“不敢厚臉皮求您。”

    “國有國法,小川,坐吧。”老楊大爺說,“錢大娘今天過來,主要是過意不去,想見見你,和你說幾句話。她沒有別的意思。”

    錢老太一邊抹眼淚,一邊斷斷續續地說話。

    她和她過世的丈夫,早年是當過真英雄的,那時候風華正茂,意氣風發。後來丈夫一場車禍沒了,隻給她留下了一個病秧兒子和三個收養的小徒弟。一個女人養活四張嘴,本來已經舉步維艱,緊接著,時代劇變,風雨交加,送一些人上青天,一些人沉下地,有人一夜暴富,也有人失業下崗。

    錢老太不幸就是後者。

    再後來,意氣這玩意,就像不良姿勢消磨脊梁骨一樣,被日常瑣事日複一日地消磨,磨著磨著,她就沒了人樣,以至晚節不保。

    隻有在昔日的舊友向小輩人提起“二錢”的時候,她才依稀回憶起了當年,幾十年積累的厚顏無恥被過去的榮光輕輕一照,竟一潰千裏。

    錢老太說著說著,就泣不成聲。

    她一時恍惚,想不通自己怎麽會這樣。

    可能英雄就不該活這麽長吧。

    喻蘭川抽了幾張紙巾遞過去,沒吭聲。

    老楊大爺等錢老太哭聲漸小,才伸手一指樓上,對喻蘭川說:“小川可能不知道,當年你大爺爺買這房的時候,錢大娘聽說,不遠萬裏地托人捎來了兩百塊錢。她哪有錢啊,那都是從牙縫裏摳出來的。”

    喻蘭川:“……”

    “日。”他心裏罵了句髒話,“債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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