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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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喻蘭川下樓的時候,正好碰上了甘卿。甘卿裹著一件可能已經和共和國同齡的大連帽棉襖,從頭裹到小腿,帽子扣在頭上,幾綹掉出來的頭發濕淋淋的,腳下露出睡褲的邊,應該是已經準備睡下了。

    喻蘭川覺得有點奇怪——她不像是那種聽說鄰居家鬧賊,就得爬起來去湊熱鬧的人。

    整棟樓隻有一部電梯,大家都要用,就會很慢,所以他倆是從樓梯間走下來的。

    走在前麵的甘卿忽然低聲說:“敲你窗戶的人,後來往上跑了。”

    “你看清了?”喻蘭川一愣,隨後他不知怎麽想的,又脫口問,“你聽說過‘堂前燕’嗎?”

    甘卿從十樓一直沉默到八樓,就在喻蘭川以為她不想回答的時候,她竟然低低地“嗯”了一聲:“飛燕點水,踏雪無痕……現在也都成大壁虎了。”

    他倆下來的時候,804門口已經聚集了一幫鄰居,說來奇怪,這會剛過十點,連甘卿這種“帶發尼姑”都還沒睡下,對於當代都市人來說太早了,入室盜竊怎麽會選擇這個點鍾?

    “我想啊,那賊盯上的沒準是803,”有個鄰居有理有據地發表看法,“看老太太今天自己在家,睡得早,耳又背,他膽就大了!沒想到摸錯陽台了。”

    隔壁803的老太太出來圍觀,正好聽見這一句,嚇得臉都綠了。

    “別瞎猜,別嚇著老人家。”804門口的男人擺擺手,“是我們家今天屋裏燈泡壞了,一直黑著,可能是那賊以為家裏沒人。”

    男人有三十七八歲的模樣,高個子,長得挺端正,說話慢聲細語的,喻蘭川看他有點眼熟,正琢磨是不是在哪見過的時候,男人無意中朝著他的方向看了一眼:“哎,您是……喻總?”

    喻蘭川反射性地掛起一個職業化的微笑。

    “我是imi的nichos啊!他們叫我nick的,跟您report過會展中心的項目!還記得我嗎?”

    喻蘭川被緊急會議和武林大會攪成一鍋粥的腦子裏蹦進了一串字母,太陽穴狠狠地跳了幾下,靈光一閃,想起了這人是誰——畢竟,他們“白骨精”圈裏好幾年前就不流行這種“語言混搭風”了,偶爾遇見一位“畫風古樸”的,印象還挺深。

    喻蘭川矜持地一點頭:“聶總好。”

    這男人叫聶恪,是另一家投資公司的,以前投一個項目的時候想拉喻蘭川他們入夥,兩家公司因此接觸過。喻蘭川沒記住聶恪的職位,反正出來混的,稱呼“某總”肯定出不了錯。

    “我們家在郊區,太遠,趕上早高峰,上班得兩個多小時,嗨,買不起市區的房,今年也是為了孩子上這邊的幼兒園,才一狠心到這來租房住。幸虧今天幼兒園放假,孩子送回他奶奶家了。”聶恪客客氣氣地請鄰居們進屋,他家客廳的燈果然是壞了,家裏黑漆漆的,他把聲音放輕了八度,“小滿,你要不要緊啊?”

    眾人這才發現,屋裏還有個女人,整個人幾乎化進了黑暗裏。

    盡管聶恪已經把聲音放得很低,卻好像還是嚇著她了,女人僵硬地從沙發上一躍而起,像個脫了水的僵屍。

    “這是我太太,”聶恪歎了口氣,“當時我在廚房燒水,她自己在屋裏,正好撞上那個賊,她也是,不趕緊跑,還要去抓人家——你說說你,就你這樣的,能抓住誰啊?萬一他有刀呢?我一眼沒看見,你就能出事,可怎麽好,唉——幸虧那賊也沒想到有人,嚇了一跳,就推搡了幾下,趕緊跑了,還撞碎了我們家一扇窗戶。”

    甘卿打開了樓道和門廳的燈,借著光,眾人看見聶太太手裏拿著塊紗布,正按著自己的額頭,她額角和眼角都有沒擦幹淨的血痕,顴骨上一塊很深的淤跡,不知道是不是一直舉著手很累,她拿著紗布的手不停地發抖。

    “這是撞的。”聶恪攬住她的肩膀,對鄰居們說,“頭撞桌角上了,我說帶她去醫院,她還不肯。”

    聶太太不吭聲,蜷在他肩上,躲躲藏藏的。

    鄰居們也沒在意,不管是誰,好好地在家裏坐著,突然有賊闖進來,也得給嚇一跳,過後好幾天都得睡不好覺,於是紛紛催著聶恪報警。

    甘卿在門口沒進屋,越過人群,往陽台看去,陽台一扇打開的窗戶碎了,有風從那漏進來,窗台上掉了幾個零星的玻璃片——從裏麵往外撞的話,大部分玻璃渣應該是掉下去了。

    這會已經基本不堵車了,警方很快趕到,熱心鄰居們把警察包圍了,不等別人詢問,就七嘴八舌地往人耳朵裏灌自己的看法。

    淹沒在群眾大海中的民警奮力地往外遊:“讓一讓,勞駕都讓一讓,我們要找被盜的受害人問話!”

    聶恪摸了摸聶太太的頭發:“我太太是家庭婦女,不太會說話,今天受傷嚇壞了,讓她先去休息,我來跟您說。”

    警察問了女人幾句話,她都隻會點頭搖頭,都是男人在旁邊替她補充,果然一副常年居家、不見外人的樣子,於是再三確認她不需要救護車後,也就不問她了。

    聶太太就繞開人群,低著頭,打算進裏屋。

    這時,一隻手拉住了她,聶太太一激靈,驚懼地回過頭,發現拉住她的是個很清瘦的年輕女人。

    甘卿輕輕地捏住她的下巴,別過她的臉:“頭是在桌角上撞的,臉又是在哪蹭的?”

    她很少完全睜開的眼睛裏映著門廳的燈光,隨著眼珠輕輕轉動,那光略有些閃爍,像冰冷的燧石上跳動的火花。

    女人僵硬地後退一步,躲開了她的手。

    甘卿不在意地把手縮回棉衣袖子裏,眼皮垂下來,遮住了眼珠裏的光:“是不是你抓住他的時候,被他用力按在牆上撞,然後才沒站穩摔下去,撞上桌角的?”

    女人胡亂一點頭,避開她的視線。

    “下次遇到這種事,要及時喊人啊。”甘卿說,“我就住樓上,1003,平時也很閑,有空去找我玩。”

    女人木著臉沒應聲,飛快地鑽進了臥室。

    甘卿的目光在聶家大開的陽台窗上停留了片刻,又看了一眼正被警察問話的聶恪,悄無聲息地避開人群,離開了聶家。

    喻蘭川看著帽子被擠歪的於嚴:“怎麽又是你?”

    “我他媽哪知道?別人值班就平安夜,我一值班就得出警,你說離奇不離奇?”於嚴愁眉苦臉地說,“蘭爺,你還有沒有養生的組合拳了,教我兩套唄,我覺得我離猝死也不遠了。”

    甘卿正好經過,聽這話,她把兜帽往上一推:“水逆,警官,我有護身符,要嗎?給你算內部價,隻要五十二塊,有需要隨時來泥塘後巷找我。”

    成本價兩塊,賺五十,她就可以還孟老板錢了。

    於嚴震驚地說:“你們搞封建迷信的,都搞到人民警察頭上了?”

    甘卿神神叨叨地一笑,轉身就走:“總比在微博上轉錦鯉有用,不信算了。”

    剛用小號轉過錦鯉的於警官膝蓋一痛,決定等下班,脫了製服偷偷去。

    “剛才有人說看見那個入室飛賊了,”於嚴正色下來,問喻蘭川,“還有人說那賊穿得跟蜘蛛俠似的,手裏還拿著個大鐵鉤?你看見了嗎?唉,不瞞你說,最近我們接到好幾起高樓失竊案了。”

    喻蘭川問:“金額大嗎?”

    “要不說奇怪呢,幾起高樓失竊,基本都是未遂——就有一家報案的說是丟了個卡包,你說這小偷,偷卡有什麽用?到現在為止,今天這起是最嚴重的,傷人了。”於嚴說,“失竊的人家都在六層以上,還都是從窗戶進去的,世界上有這樣的輕功嗎?不會真是蜘蛛俠?”

    喻蘭川想了想:“你跟我來。”

    他帶著於嚴從人群裏擠出來,下到六樓。老楊大爺就住608,他孫女楊逸凡是奉父母的指示來照顧爺爺的,嫌老頭狐朋狗友太多,不肯跟他住一起,於是租了隔壁的房子,就這樣,爺孫倆還是天天吵架。

    老楊大爺好像早知道他們要來,早早地準備好了茶水等著。

    喻蘭川把那張紙條展平:“他們說的那個‘蜘蛛俠’爬到我陽台窗外,貼了這張紙,楊爺爺,這個‘堂前燕’傳人是誰,您知道嗎?”

    於嚴大呼小叫地跳起來:“這是證物啊!你怎麽亂碰!”

    “我哪知道這是證物,我撕下來的時候又不知道有高樓失竊案。”喻蘭川頓了頓,“不過他是在我那貼完紙條,八樓窗戶才碎的,而且是從裏麵往外逃的時候撞碎的,傷人逃逸的那個應該不是貼紙條的人。”

    “那也不能說明之前的失竊案跟他沒關係,”於嚴說,“你們這樓,陽台那一麵很平整,他當時扒在十樓窗戶外麵,如果有人從八樓進去,他不可能看不見,所以很可能是一夥的。入戶盜竊的本來就是團夥居多。”

    “入室盜竊就算了……還團夥。”這時,老楊大爺拿起那張紙條,好一會,他長歎了口氣,苦笑了一聲,“這簡直、簡直……唉!”

    “當年江湖朋友們奉承,冠了‘五絕’的名號,給我們幾個老東西,”老楊大爺慢吞吞地說,“小川,你大爺爺這麽多年,為人處世無可指摘,有寒江七訣,劍光如雪,所以人稱‘寒江雪’。‘浮梁月’說的是當年一位老兄長,姓韓,練的是道家一派的功夫,祖上在武當山拜過師,後世又融合了齊門、八卦的絕學,仗義得很,抗日戰爭時期救過你大爺爺的命——不過老兄長比我們大不少,二十多年前就過世了,家裏有個孫子輩的,也住這,當公務員,我看那體型都快‘三高’了,祖上的功夫肯定是早撂下了。

    “‘穿林風’是我這一支,我啊,沒什麽本事,本來也不配跟其他幾位相提並論,因為解放前在丐幫管過幾年事,所以大家夥給我麵子。至於‘堂前燕’……我記得他姓閆,大名叫‘閆若飛’,本來是南方人,避世很久了,戰亂年月被人請出山,我見過他幾次,為人很靦腆,一笑就臉紅,像個書生。可真是千裏無蹤的好功夫。他一個人,從好幾層帶著槍的衛兵裏神不知鬼不覺地闖進去,手刃了三個大漢奸,通緝令掛得大街小巷都是,多少窮凶極惡的人因為他睡不著覺。”

    喻蘭川問:“後來呢?”

    “後來啊,犧牲了。”老楊大爺說,“日本人和漢奸到處抓他,有人出賣了他跟幾個朋友落腳的地方,他覺得自己有輕功,能跑得了,就給其他人打掩護,讓別人先跑……可是堂前燕子,快得過無影的清風,沒快過槍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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