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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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哥!明天用車安排可不可以幫忙落實一下!”

    “明天有‘空氣重汙染預警’啊, 單雙號限行,咱們單位的車實在不夠用……”

    “啊,那怎麽辦, 您快想想辦法!”

    “這……哎。”

    “韓哥,救命, 打印機又卡紙了!”

    “稍等一會……”

    “急用啊!”

    “……就來。”

    “東升, 咱們坐辦公室的, 別的本事沒有, 筆杆子怎麽也得過得去, 你看看, 讓你寫個函件……這錯別字……還有這句,這句不妥吧,老局長不喜歡用這個詞,上次開會都說過了……”

    “那個小韓——謔, 你屏幕上的字怎麽調這麽大!四十不到就眼花啦, 花得早了點吧?回去買點那個魚油吃, 護肝的, 肝通眼。”

    韓東升匆匆忙忙從單位跑出來的時候, 已經六點多了,原來他住在老丈人家,還能坐公交車上班,公交車除了不太準點和經常堵之外, 其他倒也還好,現在搬家改成了地鐵, 準時倒是準時多了,可也讓他領略了什麽叫“黑暗的地下世界”。

    六點正值晚高峰,又因為私家車限號,今天擠地鐵的人格外多。

    人越多、地鐵安檢越是要限流,兩邊拉起了長長的“一米線”,韓東升探頭張望,一眼望不到頭,腦門上頓時見了汗。

    這時,他的手機震了一下,“周周班主任”又發來信息問:“周周爸爸您好,我已經下班等了您兩個小時了,請問您還有多久能到呢?”

    是的,韓周小朋友今天被留堂請家長了。

    韓東升一咬牙,想回地麵上打車,可是回頭一看,就這一會功夫,他身後已經排了二十多個人,像長出了一條沉重的尾巴,把他擠在了中間。

    地麵也堵車,更不保準,再說……堵車的時候,出租車費多貴呢。韓東升連乘坐個交通工具也要糾結為難好一會,猶豫半天,隻好作罷,他試著拍拍前麵的人,低聲下氣地跟人家解釋:“不好意思,我有點急事,趕時間,能不能讓我先走一下,實在不好意思……”

    “別人沒急事了嗎?我還急呢。”

    “著急你不會打車?坐什麽地鐵……”

    “哎喲,別擠了!”

    “我說,城市人口密度都這麽大了,這些人怎麽就不知道減點肥!有沒有公德心!”

    好在,趕早晚高峰的上班族大多是嘴炮,隻要對方不還嘴,或是多道幾聲歉,頂多就是罵上幾句,沒有誰會誓死捍衛自己的位置,堅決不讓別人插隊。

    暖氣“呼呼”地對著人吹,跟稠密的人氣混在一起,讓人窒息。

    從安檢口殺出一條血路,韓東升覺得自己都快融化了。他顧不上喘勻這口氣,眼看地鐵已經進站,急急忙忙地隨著人潮往前衝。

    兩米多寬的地鐵門像個黑洞,好像不管多少人往裏衝,都能張嘴吞進去,裏麵壘起一座實心的人/肉牆。即將關門的提示音響得人心煩氣躁,像定/時/炸/彈快爆炸了,韓東升在最後一秒強行把自己貼在人牆上,恨不能把自己降個維。

    由於畢竟不是紙片人,“嗶嗶”作響的地鐵門夾住了他寬闊的後背,又一卡一卡地重新彈開。

    站台的乘務人員扯著嗓子喊:“等下一輛了啊,別擠了,麻煩等下一輛!”

    韓東升又奮力往前拱,他深吸一口氣,當場放了個九曲十八彎的長屁,騰出肚子空間,硬是把肚皮收了回去。

    在旁邊人憤怒的噓聲裏,地鐵門總算關上了,“咣當”一啟動,所有麻木疲憊的身體都震了三震,發生沒有規律的碰撞,在這裏,連年輕女孩們的肉體都變得麵目可憎起來。

    香水味、汗味、腋臭、頭臭、韭菜味……不分彼此地混在一起,被空調暖風加料,攪成一鍋粥。

    外放電視劇的老男人跟扯著嗓子嚎的小女孩互相攀比音量似的,一會東風壓倒西風,一會西風壓倒東風,戰得不亦樂乎。

    在燕寧早晚高峰、熱門線路的地鐵上,一個人要是膽敢懷揣尊嚴上車,尊嚴恐怕會被擠爆的。

    更倒黴的是,地鐵偶爾也會遇到突發情況——比如開到一半,車裏的燈突然全滅,車也停了下來,廣播提示線路故障——這種突發情況,往往在乘客們趕時間的時候才會發生。

    等韓東升抵達目的地,已經是四十多分鍾以後的事了。

    他拖著虛弱的腿衝出地鐵站,大吸了一口西北風,這才覺得自己被擠扁的身軀重新鼓了回來,一看時間,趕緊給老師道歉,但連著給周周班主任發了兩條信息,對方都沒回,等他衝到學校一看,發現教學樓已經熄了燈。

    老師沒等到他,孩子應該也已經回家了。

    韓東升愣了一會,緊繃的神經鬆懈下來,這才提起腳,緩緩地往家走去。

    仿佛是西北風喝出了滋味似的,他希望這段路能長一點。

    附近的老小區都有停車位不足的問題,好多私家車就不講究地停在馬路邊,車窗上映出他的身影,韓東升看了一眼就扭過頭去,覺得那影子像是“酒囊飯袋”一詞的注釋。

    跨進一百一十號院的院門,還沒來得及往樓裏走,就見傳達室裏一個正在跟人打牌的老太太探出頭來,告訴他:“小韓剛下班啊?你老丈人今天被警察送回來啦!”

    韓東升停住腳步,好一會,才勉強笑了一下,跟人家道謝,手心裏像是犯了低血糖,冒起了虛汗。

    果然,他剛一進家門,一個靠枕就氣勢洶洶地飛了過來。

    韓東升一把接住,很有經驗地趕緊帶上身後的門,怕自己家裏的聲音漏出去。

    下一刻,他老婆周蓓蓓就咆哮了起來:“你還知道回來!”

    “老師下午兩點就給你打電話、發微信,下了班還一直等你,等到新聞聯播,學校裏流浪貓都走光了,就剩你兒子自己趴那寫作業!你死在外麵了?!”

    “我今天單位實在是走不開……”

    “好,你忙!你日理萬機!什麽時候升官啊韓主任?我們娘兒幾個就等著沾你的光了!呸!”周蓓蓓聽他還敢還嘴,氣炸了,“一把年紀了,就是個端茶倒水的小破科員,連個副主任都混不上,你有狗屁的事走不開!你兒子不是親生的,是充話費送的,是不是!”

    女人的尖叫聲像炸雷,韓東升被她吼得手指發麻,一聲不敢吭。

    小臥室的門打開一條縫隙,周老先生從縫隙裏往外塞了一句話:“唉,不就這點事嗎,不至於,別吵啦,蓓蓓,咱們晚上吃點什麽呢?”

    “吃你的神仙蛋!煎炒烹炸,吃完直接升天,省修煉了!”周蓓蓓聞聲,立刻又把炮火對準了老父親,“三千買治療儀——就他媽一根發光二極管;一千六買個塑料洗腳盆,收破爛的都不要!給你倆雞蛋,看把你美的,那蛋是公雞下的嗎?”

    周老先生好脾氣:“消消氣,生氣減壽,生一次氣,等於抽好幾根煙呢。”

    “減吧,反正我活著也沒意思!嫁個老公是窩囊廢,賺不來錢就算了,還往外敗家,名牌包化妝品我想都不敢想,可你不能讓我四十歲的人了,還在外麵租房住吧!”

    這都是事實,韓東升抬不起頭來。

    “我白天,為了幾個破訂單,到處給人賠笑臉,見了誰都當孫子,誰給我幾句都得聽著,打十個電話被人掛九個,回來一口氣沒喘上來,又被老師叫到學校接這個討債鬼——韓周!全家人都為了給你上好學校削尖了腦袋,生怕你輸在起跑線上,你倒好,上課不好好聽,疊紙鶴玩!你上什麽學?-->>

    明天別去了,地鐵門口支小攤去吧!”

    韓周縮在牆角,假裝自己是蘑菇。

    “剛一進院,就有八婆趕著來通知我,生怕我不知道——喲,小周,你爸讓警察送回來了,怎麽回事啊!我怎麽回答,嗯?爸,你告訴我,我應該怎麽說?我為了賺錢,沒臉就沒臉了,回了家,你們能不能讓我少丟點人,啊!”周蓓蓓說著說著,怒火噴盡了,悲從中來,她站在客廳中間,突然捂著臉哭了起來。

    三個男人圍著她,沉默又柔順,全是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樣子,這讓她自己也覺得自己混不講理,是個潑婦。

    “潑婦”不是什麽好話,誰都知道,如果不是被生活欺負到一定程度,誰還不想體麵一些呢?

    周老先生從臥室裏走出來,想拍拍女兒的頭,像她還小的時候那樣,周蓓蓓卻忽然紅著眼抬起頭:“我覺得我媽命最好的地方,就是她死得早。”

    周老先生愣住了,抬起的手僵在半空,手背上的老年斑像星星點點的黴菌。

    周蓓蓓用力地吸了吸鼻子,轉身回自己屋了。

    韓東升過意不去地說:“爸,都是我招的。她這是衝我來的,不是衝您。”

    周老先生眨巴眨巴眼,擺擺手,又慢吞吞地問了一遍:“咱們晚上吃點什麽呢?”

    晚上,三個男人一起在廚房吃了炒飯,周蓓蓓關著門不理人,周老先生就給她盛了一碗雞蛋多的,用保鮮膜封好。

    第二天早晨起床,炒飯沒有人動過,保鮮膜裏的米粒已經幹癟了,結了一層隔夜的水汽。韓東升龐大的身軀縮在沙發上,困倦的呼嚕聲震得天花板簌簌作響。

    周老先生五點半起床,沒敢驚動兒孫們,輕手輕腳地關上廚房門,做起早飯來。

    老人認為,隻有早飯吃順口了,出門才能扛得住數九寒天,一天都有勁。

    可是年輕人顯然不這麽想,七點,全家的鬧鈴才此起彼伏地響起來,這個頭天晚上剛發生過一場戰爭的家裏氣氛凝重,每個人都帶著濃重的睡不醒。

    家裏隻有一個衛生間,韓東升和韓周不敢和周蓓蓓搶廁所,一大一小哈欠連天地在沙發上“磕頭”。

    周蓓蓓則是走到哪弄得哪一陣“叮咣”亂響,不知是著急,還是泄憤。

    “蓓蓓,今天爸蒸了豆包和肉包兩樣,你吃哪個……唉,都不想吃啊?那你喝碗粥再走吧,喝碗粥胃裏舒……”

    周蓓蓓不等他說完,就拎起包摔上門走了。

    “東升,你吃完早點再走吧。”

    韓東升最後一個用廁所,出來的時候,一看時間已經來不及了,連忙說:“不了,爸,您自己先吃,周周上學快遲到了……周周,快點,別磨蹭了!”

    韓周把最後一口肉包塞進嘴裏,粥喝了兩口,燙得直伸舌頭,於是剩在那不肯喝了,對周老先生抱怨說:“姥爺,你做飯太鹹了。”

    七十多歲的老人,味覺已經不太靈敏,周老先生詫異地問:“真的呀?姥爺又把餡拌鹹了嗎?”

    可是外孫已經來不及回答,踩著時間的父子倆像風一樣卷跑了,一大桌子豐盛的早餐忽然就好像失了熱氣,周老先生獨自一個人坐了一會,把韓周剩的半碗粥倒進自己碗裏,慢慢地吃了起來。

    他沒吃出鹹,嘴裏寡淡得很。

    每天的家庭垃圾都是周蓓蓓處理,這天她走得急,沒顧上,等他們都走了,周老先生就自己慢慢地收拾,忽然,他頓了頓,在垃圾袋裏發現了一盒益母草顆粒衝劑,沒開封就扔了——蓓蓓總說肚子疼,大家都說這個管用,周老先生知道女兒總是不肯相信專家,什麽都要迷信所謂“正規”,所以這盒衝劑是他特意從藥店“高價”買的。

    周蓓蓓大概也沒仔細看,又或者……她看了,隻是不敢相信她爸能買到什麽正經東西。

    攤上這麽一幫讓她反複失望的家人,時間長了,就習慣性的什麽都不相信了。

    周老先生把那盒益母草撿出來,拆了已經弄髒的外包裝,放在飲水機旁邊,然後他回屋換了件衣服,從床底下找出一個棉布背包,戴上帽子和墨鏡,又用紙袋撿了幾個包子揣上,混在匆忙的上班族裏,從正門走了。

    整個早晨,燕寧都沉浸在忙亂裏,於是這一回,沒人注意到他。

    周老先生一路走到一個交通樞紐,有一輛中巴車早早地等在那,車上下來一個小夥子,二十來歲,長得挺精神,濃墨重彩的眉目幾乎有點女孩式的明豔感,他沒說話先笑:“周叔,可就等您了!”

    小夥子叫許邵文,是許教授的學生兼助手,據說是個博士,平時組織他們上養生課的就是他。

    許博士問:“跟家裏人都溝通好了,是吧?這一趟費用可稍微有點高。”

    周老先生敷衍地“嗯”了一聲,拿出準備好的信封遞過去:“現金,你點一點。”

    許博士拆都沒拆開,隨手接過來,依然是千叮嚀萬囑咐:“您可一定要跟家人溝通好,要不兒女得急瘋了,為您負責,我得反複給您確認。”

    周老先生有點感動,認為許博士是真心關心他,就把揣著包子的紙袋也給了他,說:“放心吧——這是我自己家裏蒸的,你嚐嚐,別嫌棄。”

    “您怎麽知道我還沒吃飯呢!”許博士這個英俊的少年郎絲毫也不矜持,拆開看了一眼,就直接站在車門口吃了,吃得眉開眼笑,“香!餡裏沒放鹽,放的家裏自己炒的醬,我說得對不對?”

    “吃出來啦?”

    “絆肉餡的水是泡過蘑菇的!”

    “對!對!鹹不鹹啊?”

    “不鹹,我口重——您家裏人真有福氣,我都想給您當兒子了!”

    看著許博士狼吞虎咽,周老先生的臉笑得像朵花似的,高高興興地上了中巴車。

    司機下車抽煙,見老頭走了,就過來悄聲問許博士:“護法,沒問題吧,這些老東西家裏人來鬧怎麽辦?”

    “放心,”“許博士”聲音壓在牙縫裏,“這一車人裏,沒一個跟家裏人說過,要不然他們也來不了……嘶,齁鹹,老頭這是打死賣鹽的了嗎?遞我一瓶礦泉水。”

    中巴車上坐滿了老人,許博士給他們一人發了一個保溫杯,裏麵灌了枸杞紅棗泡的熱水,他還知道哪個老人暈車,哪個老人心髒不好,挨個給他們備了藥。

    每個人都有種自己被妥帖照顧的感覺,歡天喜地地,中巴車離開了燕寧。

    劉仲齊這天早晨走得急,下了晚自習回家,才發現忘了帶家門鑰匙,給他哥打電話,那邊一直占線,可能又忙翻天了,在門口逡巡了一會,鄰居張美珍奶奶正好出門,看見他,就把他放進了屋,讓他先在這複習功課。

    張美珍走之後不久,甘卿就回來了,還從孟老板那順了兩人份的夜宵——估計是接到了張美珍的電話。

    劉仲齊正抓耳撓腮地寫他拖延到最後的英語作業,一見甘卿,莫名想起上次的“完形填空”事件,下意識地伸手蓋住了正在做的題。

    “蓋什麽蓋,”甘卿嗤笑一聲,去廚房熱牛奶,“第一題就不對。”

    劉仲齊:“……你怎麽知道不對?”

    “虛擬語態沒學過嗎?”甘卿在廚房說,“外麵有人,去開門。”

    劉仲齊一愣:“哪有人,我怎麽沒聽……”

    他嘟囔著拉開門,驚訝地發現,門口真的有人。

    西瓜頭的韓周小同學原本低著頭站在那,被他突然開門嚇了一跳,揉了揉眼睛,表情有點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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