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賞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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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蟄唇角勾了勾, 收回目光,起身將那卷書擱回架上,隨口問道:“那天晚上可曾受到驚嚇?”

    “有一點點。”令容倒沒隱瞞自己的膽小,“當時嚇傻了, 隻想著保命,睡了一覺醒來,卻覺得手腳還是軟的。長這麽大,頭一回見那樣的場麵, 連著做了幾天噩夢, 總夢見人掉進河裏, 偶爾回想起來還是覺得後怕。那冷箭要是落在我身上, 怕是能戳出個窟窿。”

    哪怕隔了數日,此刻想起鐵箭掃過鼻尖時的冷風,仍舊令人心驚膽戰。

    ——無端讓她想起臨死前鐵箭射在額頭的冰涼觸感。

    韓蟄見慣生死, 倒沒想到她會怕成這樣,聲音微沉,竟然有些歉然,“那晚是我失察, 帶累了你。”

    “但夫君也救了我的性命。”令容揚起臉兒,擺出個微笑。

    韓蟄將她瞧了一眼,容色嬌麗如舊,雙眼卻不像平常水汪汪的有神, 就連那笑容都有幾分勉強, 怕是連著幾夜噩夢, 沒能歇好。

    他另挑了本書出來,“這幾日很忙?”

    “倒也沒有。”

    韓蟄“哦”了一聲。

    十六那晚清醒之後,他就沒再昏睡過,這書房內外都來了哪些人,他心裏也有數。刨開外頭的人不算,韓瑤每日都會跟著楊氏過來,唐解憂也借了太夫人的名義見縫插針,一天能來兩三趟,就連二房的人都能隔日過來探望,雖說許多次都隻在書房外止步,到底來過。

    偏隻有令容,除了打發薑姑送幾樣小菜之外,連麵也沒露。

    果然是躲著他的。

    這種待遇倒不陌生,韓家權勢煊赫,他主掌錦衣司,有人上趕著溜須拍馬,也有人畏懼他在外麵的凶惡名聲,避之不及。先前令容害怕躲避,他也沒覺得怎樣,如今重傷後悶坐屋中,偶爾念及,卻覺得有些不是滋味。

    畢竟他負傷之前,兩人都還在同榻睡覺。

    他重傷的時候,她還……

    韓蟄翻著手裏的書,餘光瞥向令容,沉默不語。

    令容察覺不對勁,又小心描補,“其實也做了些事。薑姑送來的那些菜,都是我翻查了書,專挑了養血的東西做出來的。夫君吃著還合口味嗎?”

    “還行。”

    “那就好,夫君身體要緊,回頭我仍舊每天送來。”

    “也好。”韓蟄將手裏的書穩穩丟在食盒上,“折出來的這幾樣,近日做來嚐嚐。”

    令容翻開一瞧,竟又是一道食譜,忙應了,趁機拿起食盒,“夫君若沒有旁的事,我先回去了?紅菱正想做魚,我過去盯著些。”

    這顯然是借口,想溜走的意圖太明顯。

    他就這麽讓她避之不及?

    韓蟄挑眉瞧著她的背影,待令容走至門口,才出聲叫住。

    “今晚我搬回銀光院。”他說得慢條斯理。

    令容楞了一瞬,聽出他這不是商議,便應了聲,出去闔上門扇。

    外頭漸漸有了春意,風吹過時,也不似先前清冷。她緊了緊披風,有些慶幸韓蟄半個字都沒提親吻的事——大概當時疼得太狠,又中過毒,他昏睡了幾次,醒來都已忘了。

    這樣最好,兩人暗自慶幸。

    當晚韓蟄果然搬了回來,不過他因傷休沐在家,時間寬裕,早晚都有郎中來換藥,倒也不必令容動手,省了許多事情。

    興許是枕邊多了個人,自打韓蟄搬回來,令容倒很少做噩夢了。偶爾被那晚血濺河麵的可怖場景嚇醒,瞧見旁邊有韓蟄,也不是太害怕。有一晚睡不踏實,朦朧中察覺他的手伸進被裏握住她,甚至還覺得有些安心。

    隻是畢竟怕碰到他的傷口,令容睡覺時留了心,規矩老實了許多。清晨醒來,雖然蠶蛹散了,人卻隻在裏側的半邊床榻。

    那晚的事心照不宣地沒再提起,兩人住在同一屋簷下,相安無事。

    韓蟄對她雖不似從前冷淡,卻還是那副沉悶之態,養傷之餘多是翻書,兵法韜略、文史典籍乃至旁門雜學都有涉獵,或者就是擰眉沉思,手指輕扣桌麵,不知在謀劃什麽。

    令容按著他給的食譜,每日叫紅菱做一樣出來,偶爾還能得韓蟄一兩句誇讚。

    得空的時候,趁著春光正好,她便跟韓瑤和楊氏出去踏青賞春。京城外也有好山好水,散心之餘采些花瓣回來,正好做糕點釀酒。

    春光漸濃,院裏的碧桃開得燦若雲霞,就連紅耳朵都活潑了起來。

    令容帶著枇杷和紅菱搗鼓花瓣,韓蟄便披衣在廊下,邊散心邊瞧她們忙活。

    單薄的春衫下,她窈窕的身段愈發顯露,如枝頭蓓蕾漸放,加上容貌嬌豔,偶爾回眸一笑,顧盼的眼波叫人貪戀,賞心悅目,欲罷不能。

    再入虎穴之前,過幾天這樣悠閑的日子,似乎也還不錯。

    ……

    太夫人自年節裏染了風寒,病情時好時壞,這日眾人去慶遠堂問安,楊氏和劉氏說起來,都頗擔心。韓家居於高位,太夫人又有誥命在身,多半都是請太醫來瞧,尋醫問藥不見多大效用,便隻能想旁的法子。

    二夫人劉氏長年禮佛,便有意去寺裏進香拜佛,給太夫人求個平安,楊氏也覺妥當。

    旁邊唐解憂聽了,便柔聲道:“舅母既要去寺裏進香,不如我們也都抄些佛經送過去,更見誠心。或者——外祖母這兒有小佛堂,每日也都會禮佛,供在這兒也成。有了我們晚輩的孝心,外祖母怕是能好轉得快些。外甥女一點小見識,不知舅母覺得如何?”

    她自初一跪過祠堂後便格外安分,不止整日閉門,說話做事也都謹慎了許多。

    劉氏頷首讚許,“這主意倒不錯。”

    給長輩盡孝的事,楊氏無可推諉,便也頷首,“這樣也好,咱們各自都抄些,回頭留一份在小佛堂,另一份送去慈恩寺,給闔府上下的人都求些福氣。”

    事情就此定了。

    從楊氏、劉氏至韓瑤和唐解憂、兩個孫媳婦,各自都抄兩份佛經。

    令容嫁入韓府後不似在家無拘無束,雖能借著韓蟄的廚房做些美食過癮,到底常覺得無聊,偶爾也會獨坐練字。接了這差事,便每日在桌上焚香抄寫佛經,兩份趕著抄完了,離去慈恩寺還有數日,便又多抄些,算是給爹娘和傅益、舅舅等人祈福。

    到三月初,楊氏、劉氏起頭,帶著梅氏和令容、韓瑤和唐解憂,一道去慈恩寺進香。

    慈恩寺就在城內,離相府不算太遠,進香出來,時辰尚早。

    因春闈在即,加上近日宋建春回京述職,令容便跟楊氏稟報了一聲,想去看看傅益。

    楊氏允了,叫宋姑她們好生照顧著。

    令容遂離了眾人,往傅益的住處去,途徑筆墨軒,順道去挑支毛筆,打算送給傅益。

    三年一次的春闈將各地出挑的讀書人都聚在了京城,筆墨軒裏的生意也比平常紅火了許多。

    令容想了想,還是將常備在馬車裏的帷帽取出,戴在頭上,由宋姑和枇杷陪著進去,慢慢挑了筆,又選了一方墨自己用,因見隔壁掛著字畫,順道過去瞧瞧——在這兒售賣的字畫都是時人所作,遠不如古董鋪子裏的貴重。然而江山代有才人出,作畫的雖未必有名氣,裏頭卻也常有出挑的畫作。

    傅錦元最喜這些,隻因金州不比京城薈萃英才,碰上的機會有限。

    令容既然來了,便打算挑兩幅給傅錦元送過去,先挑了一幅怪石,技藝雖不出彩,勝在畫得有趣,偶爾拿來看看,也不失樂趣。再往裏走,目光便被一泓瀑布攫住了。

    山深林密,峭壁危懸,鬆石之間有瀑布傾泄而下,氣如長虹。底下有一方巨石,就著那危疾水勢,一眼瞧著,便覺飛珠濺玉,仿佛有身臨瀑布邊上的潮潤水汽。

    這場景似曾相識,她站著瞧了片刻,才想起金州城外四十裏的深山裏似有瀑布與之相似,她前年還被傅錦元帶去遊玩過。這畫上的雖非全然相似,但峭壁危瀑,山石老鬆,卻漸漸與記憶重疊。

    傅錦元愛去教坊聽曲,也愛閑時遊玩,這幅畫若送到他手裏,必定喜歡!

    因畫作價錢不低,夥計不敢做主,忙去請掌櫃的。

    令容仍站在畫前,等了片刻,聽枇杷說掌櫃的來了,轉頭一瞧,就見五十來歲的掌櫃臉上堆笑,款步走來,他的身旁陪著位清雋挺秀的少年,不是高修遠是誰?

    隔著帷帽,高修遠竟然也認出了她。

    “是你想要這幅畫?”

    他的詫異溢於言表,令容霎時猜了出來,“這幅畫是你的?”難怪她方才再瞧,除了那景致外,總覺得別處也頗眼熟,如今才算明白過來——這幅畫的筆法氣韻,跟元夕那晚高修遠畫的燈謎有些相通之處。

    果然,高修遠笑了笑,“正是拙作。”

    “兩位原來認識,這可巧了!”掌櫃也覺意外,瞧著窈窕的小娘子,再一瞧高修遠那陡然添了神采的目光,便朝令容拱了拱手,笑道:“既是相識,老朽也不打攪,高公子做主就是。姑娘若看上了別的畫,老朽再過來。”

    令容還是頭一回見有人這樣做生意的,心中愕然。

    高修遠似窺破她心思,便笑了笑,“這些畫都是在店裏寄賣,郝掌櫃也是風雅之人,隻盼物得其主,若能促成自是美事,若是無緣也不強求。這幅畫……能入少夫人的眼嗎?”

    “公子高才,叫人佩服。”令容瞧著底下的細簽,“這幅畫若隻賣四十兩,可惜了。”

    高修遠便伸手將那畫摘下來,“那我就將此畫贈與少夫人,禮物無價,就無須可惜。”

    令容忙笑,“我不是這意思。”

    “可我是真心想送。”高修遠手執畫軸,慢慢卷起,“當初我去金州,便是為了尋訪這瀑布,後來往別處遊玩,才會與令堂兄爭執。機緣湊巧,少夫人救了我,卻反因此惹上麻煩,高某心中愧疚。這幅畫既投了少夫人的眼緣,高某真心贈送,還請少夫人別嫌棄。”

    “可是……”令容頓了一下,“公子孤身在京城,生計不易。況且無功受祿,有些不妥。”

    “我打算離開京城。”

    “離開?”令容詫異,“公子如此才華,在京城多逗留一陣,必能脫穎而出。”

    “京城這地方……”高修遠自嘲了下,隻含糊道:“離開京城再往別處遊曆,胸中有了山川丘壑才好下筆,於我也有益處。往後山高水長,不知能否再見,高某愧對少夫人,這幅畫既然能入少夫人的眼,怎好以銀錢度量?”

    說罷,將那畫軸拿絲帶輕輕係上,裝入錦盒中,雙手遞向令容。

    他話說到這份上,令容又確實想將這畫送給父親,便收下謝過,說了幾句祝福的話,結了筆墨和怪石的銀錢,出門而去。

    高修遠駐足窗邊,瞧著馬車遠去,才回到掌櫃身邊,“伯父保重,侄兒告辭。”

    “令尊能官複原職,可喜可賀。不過嘉州畢竟偏遠,不如京城有許多名家能指點賞識,老朽還是勸你多留兩年,於你總有益處。”郝掌櫃頗舍不得。

    “伯父好意,侄兒心領。隻是侄兒心有疑惑,怕是要多遊曆才能解開。”

    高修遠一笑,躬身告辭,走至街上,瞧著這座巍峨皇城,神情略微茫然。

    前年他一腔孤憤,來到京城欲為父親洗刷冤屈,卻被京兆衙門亂棍趕出,後雖被田保認為表侄,伸冤的事卻仍沒有動靜。從龍遊小縣到京師重地,見識過高官貴戚的跋扈囂張,見識過田保的弄權自保,被衙門三番四次地推諉,他才漸漸明白,如今君綱廢弛,所謂的律法公正,在龍遊縣尚能作數,在當今天子腳下卻形同廢紙。

    他甚至一度覺得,憑他微末之力,怕是難為父親伸冤。

    誰知前陣子忽然有人尋他,說是皇帝召他入宮,描畫上林苑的山水。

    他萬分意外地進宮,奉旨作畫,被皇帝誇獎了幾句。他未料能夠麵聖,因皇帝問起他師承家門,便將父親的冤情盡數稟報,旁邊田保和那位貴妃言語相助,皇帝竟下令重查此案。

    沒幾日,田保便派人來傳話,說他父親冤情昭雪,得以官複原職。

    那時候他心中狂喜,縱不喜田保為人,卻仍備了厚禮,去謝田保仗義執言。

    誰知田保卻是這樣說的——

    “你也無需謝我,算來還該我和貴妃謝你。要不是你翻出這案子,甄皇後也不會被寧國公那老賊連累,貴妃也拿不到代掌後宮的權柄。放心,有表叔在,哪怕你父親罪孽滔天,也能安然無恙地把他保出來。你記著,往後別再疏遠表叔,比你讀書科考有用得多了。”

    高修遠至今記得田保的神情,得逞後猖狂藏奸,雙眼眯笑,仿佛憐憫嘲諷。

    憐憫他的無知,嘲諷他的天真。

    也是那時,高修遠才明白,父親能洗去冤屈,並非公道天理,而是有人借以謀利。

    從前父親教導他的許多道理轟然崩塌,他需找個清靜之地,好好想想。

    ……

    令容帶著筆墨去尋傅益,那位正跟宋建春在院裏喝茶,雖說春闈臨近,卻也頗從容。

    宋建春倒是很久沒見她了,端午那回一別,轉眼都快一年的時光。因韓蟄凶名在外,宋建春哪怕聽宋氏提過,卻仍擔心令容的處境,詳細關懷詢問,得知夫君雖未必如意,婆母小姑還算不錯,才稍稍放心。

    然而終究沒能將最疼愛的外甥女娶到眼皮底下照看,宋建春多少覺得遺憾。

    令容也順帶著問宋重光的情形,哥哥跟前撒撒嬌,兩壺茶喝罷,竟已是日色西傾。

    宋建春為政頗有才幹,這回述職,吏部嘉賞不止,因原潭州別駕調任別處,便由他接替潭州別駕的官職,若不出岔子,四年之後他應該就能接任潭州刺史的位子——屆時官居三品,也是一方大員了。

    因怕令容在韓家受委屈,宋建春除了將幾張備好的銀票塞給他,還專程送她回韓家,而後去拜訪曾同在國子監求學的韓墨。

    這邊令容先往楊氏那兒去了一趟,再回銀光院時,韓蟄並不在。

    她已用了晚飯,閑著逗了會兒紅耳朵,便將高修遠那幅畫展開瞧了瞧,而後吩咐宋姑好生裝起來,明兒派人送到金州去。

    正忙著,忽見韓蟄回來,忙迎過去,“夫君回來了。”

    韓蟄很自覺地站在桌邊,任由令容幫他寬衣,掃見那幅畫,隨口問道:“去買畫了?”

    “我父親喜歡山水,原想買了送他,因是朋友做的,便送給父親了。”

    傅家那兄弟倆雖紈絝敗落,到底還有伯府的門麵,跟讀書人常有往來,碰見這種事不奇怪。韓蟄想起書房裏還封著兩幅畫,便召來薑姑,“去取我書房那兩幅王思訓的山水,沈姑知道在哪。”

    薑姑應命而去,令容微笑了笑,“夫君也有這興致了?”

    “取來看兩眼,回頭給你父親送去。”

    令容微愕,將脫下的衣裳搭在檀木架,回頭勸他,“王思訓是山水大家,每幅畫都價值連城,夫君要送兩幅,怕是過於貴重了,父親也未必肯收。夫君還是留著吧,回頭父親若是來京,拿出來瞧瞧就好。”

    韓蟄不答,往桌邊去喝茶,瞧見那幅畫的落款時,茶杯頓住。

    “你那位朋友,是叫高修遠?”

    他看向令容,微覺詫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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