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十裏八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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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豔妖這輩子很少聽到這麽弱智的對話, 一時間沒能停下來, 霎時滿屋子的鵝叫, 2敞亮得不行, 恨不得十裏八村都聽見這叫喚聲, 上來同他一塊樂一樂。

    是吧,獨樂樂不如眾樂樂, 這麽有意思吧就他一個人聽著怪可惜的。

    相易道, 嗬,您老慢慢笑, 待會兒有您哭的。

    於是等到他笑完了的時候,才忽地意識到這屋子裏安安靜靜的, 靜得有些出奇了,那原先兩個人沒有再說話, 更加沉默了,並且在不知不覺中相易已經將手指利索地抽了出來,步月齡也轉過頭當什麽都沒看見。

    這事兒就算翻篇了, 不過他這事兒可還沒翻篇呢。

    豔妖這把倒是幹的漂亮, 火力吸引得這叫一個棒, 兩人也不覺得窘迫了, 假裝什麽事都沒發生過之後,注意力全都落在了他的身上,頗有些要拿他開刀的意思。

    豔妖, “……”笑過頭了, 好像有點不對勁。

    他看不見這兩人的目光, 隻知道隱約覺得有些涼颼颼的。

    步月齡垂下目光望著自己腰間的鎖魂玉,解下來拎到自己的麵前,便聽見床上那白發男人頓了頓,沉思了一會兒道,“不管怎麽說,還是先把這個弄死吧。”

    步月齡低頭看了一眼那白玉,也覺得很有道理。

    聽到這種對話的吧,真都不應該活下來,這妖魂若是呈給了文殊春秋,他若是胡說八道一氣——

    ……太丟人了。

    管文殊春秋信不信,反正步月齡覺得自己丟不起這個人。

    兩人一拍即合,心意相通,抬手就是要連著這妖魂一塊掐碎這塊玉,好將這豔妖就地正法。

    豔妖,“……”完了,怎麽就笑出事兒了呢。

    豔妖的魂魄在金邊白玉裏軟了下來,笑聲也頓時停了,霎時換了副嘴臉,“喲喲……兩位哥,我開玩笑呢,我沒笑,我什麽都沒聽到。”

    相易,“……”剛才那笑聲自己沒聽見呢啊?

    心裏一點數都沒有啊,那敢嘲笑相大仙的人墳頭草必須八尺高,誰來勸都不行,這肯定是相大仙排麵的問題,絕對不能讓步。

    不過他還有些好奇,這小玩意兒哪來的?

    相易望著步月齡腰間的那塊玉佩,仰起頭眯了眯眼睛,“哪裏來的小妖怪?”

    豔妖心裏轉過了不少念頭,忽的心裏一亮,覺得自己好像找到了救命稻草,“我我我啊哥,尤春寒,記不記得我?”

    可恨他現在就剩一個魂兒,否則定然要好好表演一番,努力將聲音揉尖兒揉媚兒了,聽得相易一身的雞皮疙瘩。

    是吧,他剛才怎麽沒想到呢,與其靠自己從人間彷徨樓逃出去,從那傳說中的文殊春秋手中逃出去,還不如就地抱一個大腿呢。

    說起來方才他溜進來的時候著實被驚到。

    遠遠地瞥了一眼那白帳深處的男人,那張斂過春花秋月的麵容,他是這輩子都忘不了——

    東魔境這些年多方勢力湧聚,早些年從三千恕中逃出來的玉皇女、九玄王如今各立一邊,上一任的東魔境之主萬秋涼也不甘落後,差不多算是三足鼎立,唯獨那東魔境天書認定的東魔新主不見了蹤影。

    這人在東魔境就是個虛無縹緲的影子,原先大家還期待著啥時候這位再幹點什麽大事兒呢,怎麽也沒想到就這麽失去了風聲,萬秋涼倒是不在意,相折棠不在他自己倒更快活。

    東魔境的妖魔鬼怪那都是自己玩自己的,時間長了也便忘了這位了。

    更想不到的是,這人竟然被困在了人間彷徨樓?

    這事兒還真是夠厲害的啊,文殊春秋與相折棠齊名,竟然能有這個本事,而且誰也不知道啊……又或者是,有誰知道了卻沒說呢。

    不過剛才這人還跟個死屍似的躺著,弄得他隻得自己跑路,未曾想現在已經醒了,既然如此,那正好。

    不管之前發生了什麽,還是眼下的命更重要些,尤春寒心道這是誰啊,這怎麽的也得是一頂尖的大人物欸……雖說他們倆個東魔境的人在這兒都挺尬的,處境也差不多慘,但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尤春寒覺得自己還是可以搏一搏的。

    見相折棠確實是不記得他了,連忙道,“您真不記得我了?當年在三千恕裏,我,我也在塔頂呢,您記得不,我那會兒特別仰慕您,三天兩頭跑來找您求教啊?”

    相易想了想,還真把這號人想起來了。

    當年他被關在三千恕裏的時候,底下的妖魔鬼怪夜夜嚎啼,他半身魂魄都快被這萬魔侵身弄了個千瘡百孔,那塔裏的妖魔鬼怪個個是奇葩,他待在最頂層偶爾都有人拉長了魂魄湊上來看看他。

    遇到的傻逼一個比一個多,其中就有一個小妖怪,人還困在那破塔裏出不去了,有一陣子天天割一縷小魂魄要找他談心,說是要和他求教怎麽才能長成他這個樣子。

    這不是沒事找事呢,他哪能理這玩意兒啊?

    相易現在想起來,倒還覺得蠻有意思的,想不到這種地方還能見到當年的獄友……也怪有緣分的,“哦,原來是你。”

    尤春寒心裏一亮,“對了,哥……您可是東魔主啊,怎麽說咱倆都是一國的,您可幫幫我吧。”

    “好說好說,”相易點了點頭,舒了口氣,衝步月齡笑道,“既然是認識的,那給我個麵子罷。”

    霽藍長衫的青年臉孔微微抬起,眼神有些奇怪地落在手中的玉佩上麵,未曾想到相折棠會為這個豔妖求情,尤春寒也是一愣,萬萬沒想到相折棠真當如此爽快,千般歡喜湧上心頭,便聽到相易幽幽道。

    “讓他死的痛快一點吧。”

    尤春寒,“……”

    嘖,這人怎麽這樣啊。

    這若是讓相易聽到了,定然得回一句,哎,我這人,本來便是這樣的。

    霽藍長衫的青年方才還在想該如何拒絕這人的要求,便聽到這人畫風忽轉,嘴角不由自主地就翹起了三分,目光又落在了這人身上。

    他是知道這個人的,這世上但凡是要走大道的,極少有人不知道這個人。

    但是這世上見過他的人,那便是寥寥無幾了。

    他是鏡中月,水中花,管世人愛他貶他,都跟一場風花雪月的夢似的,誰都留不住他。

    步月齡聽過他被口誅筆伐,也聽過如同之前那位蘇杭一般依然對他萬般留戀,可那個時候這人都不過是個虛無的影子,他也沒想到過這傳說中的相折棠……是這麽個不正經的。

    步月齡屏住呼吸,將那魂玉往袖子裏一藏,封了這豔妖五感,才抬起頭又重新重新開口道。

    “你……是相折棠?”

    相易暫時不是很想和這個小孩講話,目光瞥到了別的地方,似有若無地“嗯”了一聲。

    步月齡喉嚨動了動,忽然問出了一個世人都不解的問題。

    “你為什麽要入魔?”

    他幾乎被喻為天道之子,不世出的奇才,正道的巔峰……為什麽一朝之間,就背叛了天下?

    怎麽想都沒有道理,這一直都是近些年來經久不衰的一個話題。

    有人說他練劍練瘋魔了,也有人說他也不是什麽聖人,多少年前如何如何,本來就不是個好性子,也有人為他開脫……步月齡從前從來不在乎這些,可是今朝真正見到了這個人,忽地便來了極大的興致。

    相易,“……”他怎麽覺得自己好像回答過這個問題來著呢。

    這次他不想說了,隻是靜靜地望著這個青年,道,“你過來。”

    步月齡心頭一跳,不曉得他是個什麽意思,心中不免忌憚他的身份,可是方才他倆也不是沒接觸過,便又放下了點心,挪了幾步過去。

    白發的男人低聲笑了一聲,堪與春風一度,像是在笑他的小心翼翼,步月齡心頭又一跳,想著這人是真的傲,這有什麽好笑的,無論是誰麵對他這個身份,不都得小心翼翼著?

    “怕什麽啊,這膽子,”相易眨了眨眼睛,嘴角也是彎起來的,他喜好多彎左邊一點,笑起來的時候一點都不招人嫌,步月齡第一次見入了魔的人眼神也還這麽清澈,嘲笑人的時候跟個小孩似的沒皮沒臉,“你沒見我坐不起來?”

    末了他又道,“我要是坐得起來,我能什麽事兒都沒有地躺在這兒?那文殊春秋不得嚇破了魂兒。

    步月齡一聽到文殊春秋這個名字,忽地覺得有些心虛,他今日怎麽說也是闖了禁地,正要開口,便聽得樓下一陣騷動,該是文殊春秋回來了。

    他今日偏偏這個時候回來。

    霽藍長衫的青年猶疑了片刻,知道這裏不能多留,縱然有萬般疑惑,到底還是決定先走一步。

    “啊,你這就要走了?”

    他一抬步,相易竟然喊住了他。

    步月齡步伐一頓,回頭又看了一眼他。

    白衣男人垂著眸,躺在床上,斜眼看外麵庭水潺潺,光在他的側臉上打下了一片寂寥的落影,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相折棠其人怎麽說也得七八百來歲了,步月齡心頭卻磕上了什麽東西,鬼使神差地覺得這人眉眼裏還有一片化不開的少年氣兒,很可人愛。

    這樣一個人,怎麽會是什麽東魔境之主呢,連正道第一人也不像……沒了方才那層不正經的皮,神情又灑脫……又迷茫。

    他便又聽到這人道,“你下次再來看看我吧。”

    霽藍長衫的青年身子一僵,他雖然沒有抬頭,這話確實是說給他聽的。

    他便又聽到這人猝不及防地來了一句。

    “我其實,還挺想你的。”

    步月齡方才還隻是身子一僵,聽到這句心頭卻是莫名其妙地狂跳了起來。

    這話說的——

    好像他們認識一樣。

    春風吹進白簾裏,也吹到了青年的心事裏。

    我和他一定見過……一定。

    步月齡轉過眉目,側過身輕聲“嗯”了一句,沒有再多問,轉身走了出去。

    他將方才被豔妖俯身的侍女扶了起來,方方走到文殊春秋的正院,回頭便看到文殊春秋眾星拱月地回來了,一群的鶯鶯燕燕,頗為嘰嘰喳喳,看得步月齡眉頭一皺。

    他喜靜。

    文殊春秋倒並不是好色,步月齡收劍入鞘,一身長衫獨立在門口,如同他手中的劍一樣冷淡鋒利,望過去一眼,文殊春秋算是他的師父之一,對他也算得上提攜重恩,他不過是喜好這些年輕的姑娘們,正如同喜好他書房裏精致的筆墨紙硯一般。

    他是個風雅的人物,是個享受派的貴公子,也是信奉天道的正派支柱。

    紫衫的貴公子一搖折扇,見心頭好的小弟子回來了,笑得很是開心。

    “齡回來了,怎麽樣,此次長曦之行如何?”

    步月齡頓了頓,道,“長曦的風光與西猊很不一樣,若不是妖邪四溢,倒也的確是個好地方。”

    文書春秋笑了一聲,“哎呀,你倒也不必總是這麽愁眉苦臉的,東魔境雖然如今四處作亂,但到底還有我們上一輩的人撐著,你且要好生磨練,有什麽事兒皆不要緊我們頂著,對了,方才我聽說這是發生了什麽?”

    步月齡回頭看了一眼那侍女,“那豔妖的魂不知道怎麽的,忽地發了狂,我原本存著給您帶回來的。”

    文殊春秋沉思了一下,道,“哦。”

    步月齡心中一凜,見文殊春秋回頭看了一眼庭院深處,眉頭略蹙,有些謹慎,“那豔妖竄逃,有沒有逃進最裏麵。”

    他原本並不想瞞文殊春秋,可是方才還答應過那人再去看看他,若是知道他……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再見到那個人,一念之差,他難得撒了謊。

    “沒有……那豔妖冥頑不化,不過才逃出兩步,可惜我的劍一時收不住,妖魂已經碎了。”

    “哦,妖魂碎了不打緊,也不是什麽可怖的妖孽。”

    文殊春秋不動聲色地掃了步月齡一眼,他為師長,生得雖然二十七八歲的模樣,目光卻沉重,鬢邊也已經有了幾根白發,好在步月齡也是張不動聲色的麵癱臉,倒也的確瞅不出什麽異樣來。

    步月齡方方鬆了一口氣,便看見一個黑袍女人風輕雲淡地從文殊春秋的正院內走了出來。

    ……她在十二樓?

    步月齡握著劍鞘的手指微微鎖緊,失策了。

    這個女人喚作九韶木,是人間彷徨樓的貴客之一,從前不知道為什麽,隻是這些年與文殊春秋走得很近,他方才以為十二樓沒有人,若是她一直在,也聽到了響動,便知道他剛才是撒了謊的。

    臉色蒼白的黑衣女人也是一張冰塊臉,她生得有些不算漂亮,脾氣也不算好,步月齡抬眼望著這個女人,心中惴惴不安起來。

    他這麽想著,與那黑衣女人的目光對視著,九韶木的目光停留在了他的身上,她的眼珠子黑得很,襯著一頭白發頗有些蒼老的感覺。

    文殊春秋對她很客氣,目光流轉道,“九韶夫人,方才的響動沒有驚動你吧?”

    步月齡忽地開口道,“方才——”

    九韶木道,“打擾倒是沒有,我向來是不在乎這些的,不過文殊樓主,有話我要和你談一談。”

    步月齡心口一頓,便知道這事兒瞞不住了。

    文殊春秋抬起眸子,“怎麽?”

    九韶木瞥了旁邊霽藍長衫的青年一眼,“剛才我聽到了一些風聲,說是西猊又起禍事。”

    步月齡一愣,琢磨著這個女人的話,她如果是知道他撒了謊的,那又為什麽不戳穿他?

    文殊春秋歎了口氣,折了一把折扇,正要道,“如今這世道是真的不太平,自從十多年前三千恕一倒,妖魔惑世,也不知道到什麽時候是個頭了,更有預言中那場……哎,苦死我了,讓人間彷徨樓在這亂世飄搖不倒,也實在是不好做。”

    步月齡不動聲色道,“弟子願意請命。”

    文殊春秋倒是頗為安慰,“我這名弟子倒是真好,你看看,方才才解決了長曦的豔妖之禍,如今倒又請命,一點都不願意停息了,倒是我不好意思,若是其餘那些能有這麽個出息,我便千恩萬謝了。”

    九韶望了步月齡一眼,“的確又是一名天命之子,我猶記得……猶記得當年相折棠,這個年紀的修為也不過如此吧。”

    步月齡乍然又聽到這個名字,心頭一跳。

    她是故意的嗎……她和文殊春秋走得這麽近,是不是也知道相折棠在裏麵?

    文殊春秋道,“那也不能這麽說,畢竟那一位……算了算了,不說這個了,齡,你先下去吧。”

    步月齡應答了一聲,回頭朝九韶木看了一眼。

    裹在黑袍裏的女人衝他勾了勾嘴角。

    步月齡在人間彷徨樓的居所在七樓,他在人間彷徨樓住的日子並不算多,屋子裏的擺設都冷冷淡淡的,沒什麽人氣兒。

    他放一回屋子,就設了個禁製,將那豔妖的魂兒放了出來。

    尤春寒隻有一縷妖魂,沒有人形,從那玉魂裏出來隻是一縷晃晃悠悠的青煙,方才他被封了五感,隻以為自己要被殺人滅口了,怪喪地爬出來,一回頭望了一眼,卻沒有見到別人。

    青煙在空氣中哆嗦地晃蕩了一下,“怎、怎麽著啊?”

    步月齡忽地道,“你方才說,你在三千恕裏和相折棠見過?”

    尤春寒思索了片刻,“啊,這怎麽了?”

    步月齡長呼了一口氣,“三千恕是雲國佛鄉的佛塔,鎮魔的千年塔,於一十三年前崩塌,緣由是禁製太古老化開,你在裏麵就算了,為什麽相折棠會在裏麵?”

    尤春寒也是一愣,“我怎麽知道?我關進去的時候他就在裏麵了,我被關了八十年,他少說也得被關了個九十年吧,具體我也不曉得……我原本也不知道那是相折棠,若不是那副皮囊太過好看,我又認出了他身上白玉京的衣服,我原本也是不曉得的,我隻知道,他當年便入了魔,還被關在最頂層,那待遇可不是一般妖魔鬼怪求的來的。”

    步月齡低頭思索了片刻,道,“你還知道些什麽?”

    尤春寒這次倒是很實誠,“……哥,我哪能知道什麽,你見我在長曦京都作威作福,見我去招惹其他人嗎,說起來我之前那副身體還特地學了一下相折棠的神態,的確是招……”

    步月齡見他越說越亂七八糟,揮手便又將這豔妖封進了白玉中。

    他走出七樓,向九樓的藏書樓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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