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0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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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麵傳來濕潤的水汽, 東麵似有金鐵鏗鏘之鳴,南是怪異的木香,北是幹燥的硫磺, 而中間匯聚的那點,則是最沉厚的土腥味。每團光點中都有個掙紮扭曲的黑影, 往外伸出細細的黑絲。
這是五行之法,周善眯起了眼睛,很快便打開了記憶匣子,“常德銘。”
方才那個漂亮到不可思議的青年手上還牽著那個女娃, 臉上俱是邪肆張狂的笑意, “你比我想象中的要聰明點。”
他就站在走廊上,而他的麵前則是個法壇,上麵放了一個羊牲頭, 一碗鮮血,桃木劍與招魂幡。青年身上裹了件道袍,頭上還戴了個冠帽, 一舉一動皆有高人風範, 束手長襟嘴噙笑意, 看起來還挺人模狗樣的。
真是百聞不如一見, 她還以為這個小師叔是個小老頭, 原來還是個三十多歲的俊美男子, 真是浪費他那張臉了。方才那個還會哭會笑會鬧的小女孩此時此刻眼神空洞, 跟著麵無表情的傅其琛一左一右乖巧地站在他身邊, 身軀有點說不上來的僵直, 不知是不是也被那種犼毒給控製了。
周善唇角微微往上一彎,毫不客氣地開啟了嘲諷技能,“謝謝,你比我想象中的還要蠢點。”
常德銘臉上的笑意並沒有改變,反而眼尾輕輕挑了起來,“話真多。”
周善還陷在法陣之中,不能動彈,五鬼身上的光芒已經悄然隱沒,攜帶這凶煞的陰氣往她這裏撲了過來。
五張猙獰的鬼臉被黑氣所纏繞,尖嘯著扭曲著,最後全部衝到了庭院的中間,與那隻土鬼匯聚在一起,黑氣湧動間相互傾軋吞噬,五隻惡鬼儼然合為一體,他們都沒有身軀,隻有長長的脖子和一張猙獰的鬼臉。從周善的角度上看,便是一團巨大的黑氣,五條長脖子跟蛇一樣蜿蜒著往她這個方向爬了過來。
常德銘料定她對付不了自己用五行壓七煞法養出的惡鬼,而且還被他用煞氣養了好幾年,如今個個都成為窮凶極惡的厲鬼。厲鬼身上的陰氣同風水師身上的陽氣乃是天敵,隻要陰氣過重,風水師的道術就會受到極端的壓製,有時候連道術都施展不開來,便隻能任人宰割了。
周善神色未動,淡定地看著那五個蛇行的鬼頭,最後幹脆閉上了眼睛,仿佛真的是在引頸就戮般。
常德銘看著看著,臉上的笑容就淡了少許,甚而有點惋惜。他不知道周善出自何門何派,不過她年紀輕輕就有如此修為,而且幾年前就能反製他一回,說明她真的天賦極高,恐怕如今的華國數遍南北都見不著如此驚才絕豔的人物了。但是既然不能為他所用反而要阻攔他的路的話,斬草除根才是硬道理。
他養五鬼是為了幫人求運,卻沒想到養出的五鬼戾氣如此之重,連他自己都不一定能夠完全壓製住,即使周善天賦再好,恐怕也過不了這一劫難了。也虧得這幾年他對周善的關注,叫他對她的認知不斷上升了新高度,是以如今他萬萬不敢掉以輕心。
不過,常德銘今天注定要失望了。
那五鬼掀起漫卷的黑色長發,唰唰扭動著脖子瞬息之間就到了周善身邊,然後毫不留情地張開五個血盆大口露出細密的獠牙,就想要生啖她的血肉。
周善身上此時卻亮起了薄薄一層金光,把想要入侵她體內的鬼氣全部阻攔在外。
那是功德金光,對於化戾除煞有奇效,不過顯然,五鬼的煞氣太重,這層功德金光遲早要被森然鬼氣給侵蝕。
從周善身側突然又飛出了一道紅光,血麒麟不耐煩地化成原型揚起獸蹄道:“發生什麽事了?”
它前些時候吃下的靈芝還未能完全吸收,如今正急於煉化,卻突然感受到周善身上壓製住它的功德之氣有了異動,心知外頭肯定出了什麽事,幹脆出來看看。
它的聲音在直愣愣對上那五雙陰冷的鬼眼時戛然而止。
“我、我隻是個路過的。”
說完這句話以後,血麒麟也顧不得自己的本體麒麟鎮紙還在周善手上拿捏著,仰天就要往外麵倉皇奔逃。
周善雖然閉著眼睛卻也能夠感受到一切,她快要被這慫貨氣笑了,“滾回來。”
血麒麟哀鳴一聲,步子停滯在半空中,回頭看了看周善,又看了看五鬼以及廊下站著的常德銘,愣是沒敢亂動。
周善冷冷掃視它一眼,“好好給我待著。”
血麒麟嗚咽了下,垂頭喪氣地重新化成一團光點,小心翼翼地躲到屋簷下。
周善深吸一口氣,鬼魅於她來說無可畏懼,困住她的是奇門遁甲,當初諸葛孔明以幾塊亂石就能圍困大軍,奇門遁甲比她想象中的要麻煩一點,如果解不開,她就動彈不得。
奇門遁甲由“奇”“門”“遁甲”組成。“奇”是乙、丙、丁;“門”就是休,生,傷,杜,景,死,驚,開八門;“遁”是隱藏。六甲遁甲六儀即“戊、己、庚、辛、壬、癸,“ 遁甲”就是九遁,九遁包括:天遁,地遁。人遁,風遁,雲遁,龍遁,虎遁,神遁,鬼遁。
她一腳踩錯就入了杜門,真是諸事不宜。鬼為陰,如今她在陰盤之中,也就是鬼遁,鬼遁代表著狡詐和殺機,人應靜坐養生,宜靜不宜動,一旦動彈就是死。陣法瞬息萬變,她必須尋求一絲契機才能出陣。
但是周善絕對是天底下最討厭麻煩的人,能夠直接動手解決的事情,她就不想去動腦筋。
為什麽要辛苦去算出陣的契機呢?把這奇門遁甲毀了不就得了?
周善再度睜開眼睛時,漆黑的眼珠裏烏壓壓的俱是冷靜。
常德銘看出了她的打算,不由冷笑一聲,“我奉勸你少打點歪主意,這個陣法由我同門八人合力設成,你想破恐怕——”
他話音未落,突然就跟被人掐住了喉嚨一樣,剩下的那半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周善麵無表情,以法力牽引黑色匕首,帶著破空之聲迅疾地往廊下飛去。
常德銘急忙伸手阻擋,卻發現自己催動的法力在對上匕首上的道法時如泥牛入海,不見絲毫蹤影。
然後他就眼睜睜看著,那把通體漆黑的匕首,徑直沒入了……他手上牽著的那個小女孩的眉心。
女孩甚至來不及出聲,當場氣絕身亡倒地。
那柄匕首殺了女孩以後又自行飛回周善的手上,隻在女孩的額頭上留下一個烏黑的血洞,直接從眉骨鑿透,奇怪的是沒有絲毫鮮血流出。
常德銘不可置信地看著她,“你、你居然殺人?”
他當然不是為殺人這事所震驚,而是被周善殺人這事給嚇到了。他對周善並非一無所知,自然清楚此女最大的弱點就是太過於仁慈,路遇不平都要上前插手,所以他才肆無忌憚地把陣眼設在了一個孩子身上,料定周善哪怕看出了陣眼所在都會下不了手。即使五鬼無法殺了她,她也會被奇門遁甲困住一輩子。
他怎麽也想不到,周善居然會如此幹脆利落地殺了這個孩子。
女孩身死,陣法當即崩潰,被困住的周善一飛衝天,伸手隨意一拂,形成一個巨大掌印惡狠狠地往五鬼身上拍了過去。
被常德銘寄予眾望的五鬼重新化成滾滾黑煙,往周善身上蔓延而去。周善收勢時隻有小拇指的一小部分裸露在外,沾惹到了這種黑煙,那一小部分上的皮膚瞬間就沒了,露出底下鮮紅的血肉。
周善由掌換回食指,往眉心紅痣摳了摳,一本金色大書突兀地出現在農家小院中,上麵濃鬱的功德金光幾乎照得人睜不開眼睛。
一看到這情狀,常德銘也懵了。
他自恃五行鬼身上的陰氣無人能敵,周善身上原本那點功德金光也是不頂用的,但是他怎麽也沒有想到,周善這十幾年來,絕大多數行善積德所攢下的功德金光,居然全部存到她眉心的《道德經》裏。
她身上的同《道德經》裏存的,其實隻不過是滄海一粟。
陰盛陽衰,五鬼才能殺了她,如果反之,那這五鬼……常德銘臉上不由冒出了涔涔冷汗,七八年了,他用風水秘法殺了整整三十五口人,好不容易養出的五行鬼,難道就要毀在這裏嗎!
在那團濃鬱的功德金光照射下,五行鬼失去了所有抵抗的能力,原先還張牙舞爪的黑氣此時此刻如同受氣小媳婦一樣,委屈巴巴地竭力縮在《道德經》所覆蓋不到的那個小小角落。
看到五行鬼如今已經喪失了全部威脅,周善倒也不急著動手,先行回答了常德銘原先那個疑問,“你真當我眼瞎看不出這孩子早就是個死人?沒想到你正統玄門出身,好的不學,去了苗疆不學苗醫濟世救人,淨學些苗巫手段來禍害他人,無可救藥!”
常德銘聽到這話仿佛聽到了什麽可笑至極的事情一樣瘋狂地笑了起來,“濟世救人?現在玄門黑白不分,你以為誰都跟你一樣是個傻子,能吃香的喝辣的偏偏要去救人?自己家裏人都還苦哈哈過日子,你濟的哪門子世救的哪門子人!”
周善冷淡地看著他,搖了搖頭,“真是執迷不悟。”
常德銘是南門弟子,又學了苗巫,犼毒同當初的屍油煉蠱都是他從苗疆偶然得到的寶貝。想要操控有意識的活人,憑他的修為還辦不到,他最多隻能操控行屍,當然,犼毒可以讓他操控活人。
但是犼毒極其珍貴,那兩副犼毒他本都是用來準備對付周善的,結果在看到傅其琛身上的潛力以後,他又改變了主意,決定用一副犼毒來收服傅其琛為自己所用。無論如何,珍貴的犼毒都不可能浪費在一個小小孩子身上。因而,常德銘買來了一具女孩的屍體,在孩屍體內注入生氣,使之行動如常,看不出是個死人模樣。
他這個法子可以說十分惡毒,如果不是周善見多識廣,五感又極其通透隔著老遠就嗅到了女孩身上那一絲淡得不可思議的死氣,她恐怕還真以為這孩子是個活人,不敢動手。
想來也是,奇門遁甲是何等巨大的能量,想用活人做陣眼,恐怕陣眼未成那人就已死了個通透了。周善想不明白,做個壞人就這樣有吸引力嗎?憑借常德銘的功力,他根本不用做什麽,隻要擺攤等人上門,這輩子就吃喝不愁了,為什麽偏偏禍害旁人?
常德銘看出了她的心思,桀桀笑了幾下,“你懂什麽?我辛辛苦苦學了二十多年的道法,超過了無數老怪物就是想要自由,我想做什麽就能做什麽,為什麽要跟你一樣傻乎乎地被框定在好人這個界限內!”
周善冷著臉伸手虛虛一抓,角落裏的五行鬼頓時發出陣陣淒厲的慘叫,黑煙逐漸開始變淡,有些寡白的死氣從黑煙中剝離出去。
常德銘俊美的臉上劃過一絲恐慌,卻很快就被他掩飾住了。他從袖子裏掏出個竹筒,拍了拍竹筒的底部,“疾,回。”
被《道德經》給壓製住的五鬼瞬間遁地,拚命掙脫功德金光的束縛化成黑點飛回竹筒中。常德銘握著那個竹筒,俊秀的麵龐上全是瘋狂,“死人你敢殺,活人你還敢不敢殺!”
他抬起竹筒,掐住身側傅其琛的嘴巴,把竹筒裏的黑水往傅其琛的嘴巴裏死命灌了進去。然後端起那碗鮮血一仰脖子喝了個幹幹淨淨,最後噗地一下往傅其琛的臉上噴了滿滿一口鮮血。
有時候天才與瘋子隻有一線之隔,顯然常德銘的瘋狂也已經有點出乎周善的想象了,“犼毒、屍油蠱、五行鬼,我平生三大傑作都在這小子身上,如此製成的屍王,大羅金仙來了都沒轍。”
犼毒會讓人變成僵屍,而傅其琛又吞下了五行鬼,他還有陰陽眼,多種因素夾擊之下,傅其琛會變成什麽樣的怪物,連常德銘自己都不知道。
常德銘的笑容讓周善看得十分不舒服,“你一直護著他,現在舍不舍殺了他?”
說話間,傅其琛的身軀猛然暴漲了幾分,結實的肌肉撐開衣物,渾身上下隻留下一條褲衩子,他全身的骨骼都在咯咯作響,黑色的藤蔓詭異地遍布全身,他的眼裏已經沒有眼白了,全是森然的黑色,然後仰天發出一道粗狂的嘶吼,那吼聲震得老房子屋頂上的瓦片都嘩啦啦掉落下來。
常德銘的手上出現了個搖鈴,他拿著搖鈴哐哐搖了幾下,伸手疾指周善,“去。”
傅其琛從廊下一躍而下,直接撲向在院子裏站著的周善。
周善不敢大意,也不想傷了他,就掏出蛇筋製成的軟鞭,咬咬牙就往他身上抽去。
抽在尋常人身上至少會診斷骨骼的鞭子抽到他身上時,隻是留下了一道淺淺的白印子。
周善又施法來擋,但是詭異的是,法力對他來說也已經失去了作用。直到這時候,周善才咬了下嘴唇,罕見地露出點急躁。
傅其琛卻不留情,十指如錐,揮出利爪就要朝她麵門上拍去。
常德銘看到這一幕,搖鈴更甚,這方天地裏頓時全是叮鈴鈴的鈴聲,“幹得好。”
他幾乎就要大聲喝彩了。
但是傅其琛長著利爪的手掌卻在離周善麵門處一厘米左右的地方停滯了。見狀,周善悄然收回了呈黑虎掏心狀伸出的爪子。
常德銘愣了一秒鍾,繼續搖晃鈴鐺,“快點。”
傅其琛非但不進攻,反而扭頭往他手上的搖鈴看了眼。常德銘再傻也知道又出了變故,幹脆心一橫,咬破食指滴了十幾滴鮮血在鈴上,又拿起桃木劍揚起招魂幡開始作法,“五鬼聽我號令!”
傅其琛終於動彈了,還不等他高興,卻看見傅其琛是往他這邊飛撲過來。
他的嘴巴裏還發出野獸般的嘶吼,一掌大力揮下,震碎了常德銘手上的鈴鐺。
常德銘被他掌風的餘勁震到胸膛,還沒反應過來就口吐鮮血昏迷過去。
傅其琛扭頭看了周善一眼,周善不知何時也已經逼近他身前。
傅其琛的臉上全是剛剛被吐上的鮮血,手上也有,呆呆地往前伸出手,往周善的臉頰上撫摸了下。
他的手心很溫暖幹燥,明明是雙少年人的手,卻仿佛帶了種能夠叫人安心的魔力。
傅其琛僵冷的臉上擠出了個生硬的笑容,如果那可以稱作是笑容的話。周善看到這個笑容時,油然而生一種奇異的熟悉之感。
這個人,好像在哪裏見過一樣。
可是還沒等她想清楚就看見傅其琛再度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吼叫,一掌拍向自己的天靈蓋,從他的頭部溢出大量的鮮血,從額頭一直流到胸膛,他卻沒有倒下,而是怒睜雙眼,軟倚在柱子上,餘下的那隻手掌因為太過用力的緣故,指甲已經深深嵌入到木頭當中,不知生死。
“傅其琛!”
少女尖細到快要破音的嗓音打破了最後那點遮羞布般的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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