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縷涼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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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章

    “我的小葉子很有可能……已經不在……人世了。”

    在大段幾乎令人窒息的沉默裏,葉明遠聽到一陣輕輕的啜泣,他回頭一看,耳朵突然“嗡”的一下,像有什麽炸開了,再聽不見任何聲音,他看到滿臉淚水的妻子,仿佛一片被寒風撕扯掉的枯葉,無聲無息地飄落在地毯上。

    那把飲盡他心頭血的鈍刀又尋到了新的獵物,劈開他的胸膛,夾著一聲疾呼,歇斯底裏地撲向地上捂著心口痛苦呻`吟的女人。

    “容容!”

    手機那端的程遇風聽到這兩個字,立刻意識到發生了什麽事,一秒也不敢耽擱,從地下停車場取了車匆匆趕回去。

    剛開上機場高速,還在通話中的手機傳來程立學的聲音:“你昭姨暈過去了,剛上救護車,你直接去市中心醫院。”

    “嗯。”程遇風說,“我知道了。”

    夕陽餘暉透窗而入,柔光中,他的側臉線條看起來稍顯清冷,眉心也緊緊皺著,滿是化不開的擔憂。

    情況果然和程遇風想象中一樣不太樂觀,他趕到醫院時,容昭已經進了搶救室,葉明遠和程立學等在外麵。

    看見孫子出現,程立學急切地拄著拐杖起身,程遇風連忙走過去,爺孫倆眼神一碰上,很多內容就不需要通過語言來解釋了。

    程遇風看向坐在椅子上的葉明遠。

    葉明遠此時看起來就像一座雕塑,他的雙手虛握著放在膝上,目光空空地落在地麵,整個人安靜得可怕。

    人悲傷到極致,是沒有語言的,也無法被任何話語安撫。

    連程遇風這樣凡事都考慮周全處理妥帖的人,此時唯一能做的事,也隻是坐在旁邊陪著,無聲地充當這個中年失女、如今妻子又生死未卜的男人的依靠。

    程遇風坐下的時候,哪怕動作放得再輕,連在一起的椅子還是輕輕晃了晃,葉明遠卻連眼睛都沒眨一下。

    他的心也很平靜。

    門內,相濡以沫二十年的妻子還在搶救,門外,他在等一個結果,好的……或者壞的。

    薄薄一扇門就能隔開生與死,這清晰的界限,讓葉明遠的心靜得能聽到時間一分一秒的流動,一秒、兩秒、三秒……

    一個小時過去了。

    程立學的視線從手表上移開,落到還亮著的手術燈上,憂慮和哀傷重重疊疊漫上眼底。

    將近半個月前的夜裏,a市中心醫院,他也這樣等在搶救室門外,等到燈滅,然後,親手送走了一個油盡燈枯的生命。

    按理說,活到這個年紀,生死什麽的早該看淡了,可看到這樣的葉明遠,程立學還是忍不住為他感到揪心。

    14年前,無情的命運將他那聰明伶俐的女兒連骨帶肉剝離開時,已經生生去掉了他半條命,要是這次容昭挺不過來……

    “啪”一聲,手術燈滅了。

    手術燈的關滅像一個倒置的開關,重新打開了葉明遠,他急急地站起來,久坐帶來的雙腿發麻險些讓他一頭栽下去,幸好旁邊的程遇風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

    醫生摘掉口罩走出來,他帶來了好消息,走向家屬的步履都輕快了幾分。

    從醫生口中聽到“搶救成功”四個字,程遇風感覺到手臂攙扶的重量瞬間增加了不少,那是一分鍾前還被懸掛在半空的彷徨孤淒無助,全部化作心安,落了下來,他不動聲色地嗬護著這份令人踏實的失態,把雙腿發軟的葉明遠扶了進去。

    葉明遠感激地拍拍他的手。

    程遇風出去了,把空間留給身心俱疲的夫妻倆。

    葉明遠真的累到了極點,找到妻子的手,握了三四遍,終於成功握住,他把額頭輕輕靠上去,淚水滾滾而出。

    容容,你不要丟下我。

    夏季天黑得晚,也黑得快,幾乎一眨眼功夫,太陽就丟下群星消失在青山外,暮色如約來拜訪,被燈擋在了門外,窗外。

    病房裏飄蕩的全是一個男人大半輩子從不示人的脆弱。

    ***

    陳年等到月亮出來、繁星布滿夜空,也沒有等到媽媽和程遇風的回複,她百無聊賴地翻看草稿紙,那道物理題真的很難,涉及到好幾個偏門知識點,花了她不少時間,不過最後還是解出來了。

    解答過程也拍成照片發給了程遇風,隻是他遲遲還沒回應。

    可能在忙沒看到信息。

    陳年把花露水摸在被蚊子咬得起包的胳膊、小腿上,剛合上瓶蓋,就聽到外婆喊她:“年年。”

    “來了來了!”

    陳年披著濕發,帶一身花露水味走進燈光昏暗的房間。

    外婆坐在床邊,瘦長影子映在老舊蚊帳上,“年年,你吃飯了沒有?”

    陳年一愣:“……吃了啊。”

    外婆笑眯眯地點頭:“那就好。”又拍拍床,“過來和外婆說說話。”

    陳年慢慢地坐上去,影子顫兩下,也晃到蚊帳上了。

    外婆拉著她的手問:“你媽媽加班還沒回來呢?”

    “沒……呢。”

    外婆對著木窗外的黑暗沉思了好一會兒,又轉過頭來問:“年年,你吃過飯了嗎?”

    “吃過了。”

    “那就好。”

    牆壁上的小燈泡被飛蛾們撞得晃來晃去,光線明暗轉換間,蚊帳上的兩道細影合起來像一雙手把陳年拖了進去,她努力把自己掙脫出來,背過身去擦眼角。

    沒什麽大不了的,隻是回到了原點而已。

    這一晚,陳年沒有回自己的房間,而是睡在外婆外側,夢裏飄著花露水和中藥的味道,她還夢見媽媽提著行李出門,三步一回頭,“年年你要乖乖的,好好照顧外婆,知不知道?”

    陳年追到巷口,目送媽媽的背影漸行漸遠,“我知道的,媽媽也要好好照顧自己。”

    夜短夢長。

    天邊剛露出魚肚白,陳年就被隔壁的雞叫吵醒,她揉揉眼睛走出去,拿了牙刷和水杯,蹲在井邊刷牙。

    “喔喔喔!”

    聲音離得很近,嚇得陳年差點丟了杯子,她詫異地抬頭看過去,隻看到微微晃動的樹枝和一個光禿禿的雞屁股。

    她收回目光,繼續刷牙,又覺得有點怪,再次抬眸,隻見一雙綠豆大小的眼正居高臨下盯著自己看,好像在檢視她什麽反應似的。

    陳年:“……”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這公雞自從在豆腐西施手下吃了一場暗虧後,早上也不敢出門了,估計也是怕不知在哪個巷口巷尾又有籮筐等著埋伏它。

    也是挺可憐。

    明明是人的恩怨,居然要由無辜的雞來承受後果。

    陳年刷完牙,進屋抓了一把米,撒到矮牆另一邊,公雞不知多機靈,抖擻著翅膀,立刻就從樹上跳下去了。

    等天光大亮,雞叫聲再次響起來時,路吉祥夫婦的身影也出現在門口。

    陳年正梳著頭,昨晚頭發還沒幹就睡了,結成幾個小團,不太好梳順。她從窗裏看到舅舅進來,身後還跟著舅媽,驚訝得扯斷了幾根頭發。

    今天太陽沒從西邊出來?

    舅媽還是那副鼻孔朝上天的樣子,挑剔的目光鋼針一樣探向院子各處,最後全部落在陳年身上。她的眼睛是看著人的,可是眼裏卻沒有這個人。

    這十多年來,她已經把“目中無人”的功夫修煉得爐火純青。

    路吉祥先打破沉默,他輕咳一聲,引起陳年的注意,然後再挺起在老婆麵前從沒直起過的腰背:“陳年,你……媽媽,和我商量過了,你要去市一中念書,以後你外婆就跟我們住了。”

    原來媽媽真的把事情都安排好了。

    陳年鬆一口氣。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擺在她麵前的是一個結果,其中還是費了些波折的。

    路吉祥前兩天就收到要把母親接過來一起住的消息,隻是沒琢磨好怎麽跟老婆提,加上那隻公雞引起的風波,時機更不合適了,這一推就推到了昨晚。

    賣力地伺候了一場歡好後,他才把事情和盤托出。

    苗鳳花一口否決:“想都別想!”

    “一個月給不少錢呢。”

    “多少錢也沒門!”苗鳳花算盤打得精,路如意那樣的人,身上能有幾斤油水?

    路吉祥說了個數字。

    苗鳳花好像不敢相信:“多少?”

    路吉祥比了五個手指,又湊她耳邊說了幾句話,苗鳳花眼睛瞪得像銅鈴,狠狠倒吸了幾口涼氣:“你說的都是真的?!”

    “這種事我能跟你開玩笑?”

    最後,苗鳳花終於同意:“那就……接過來唄。不過事先說好,接過來也是你照顧。”

    路吉祥當然也同意。

    這事就算定下了。

    路吉祥說:“要不今天就搬過去。”

    按照約定,什麽時候搬好就什麽時候給錢,錢沒到兜裏總是不踏實,所以夫妻倆才一早過來。

    “不用這麽急。”陳年看向舅媽,她知道她才是真正擁有話語權的人。

    苗鳳花無所謂地丟下一句“你們自己看著辦”,就轉身走了,好像在這個地方多站一分鍾都髒了她的鞋,不過她跨出門檻後,又停了下來,微微偏過頭,對著門上被風吹得搖擺不定的半張門神紙,歎一聲:“真可憐喲。”

    舅舅用後背遮住門的方向,跟陳年說:“快去上學,我留下來照看你外婆。”

    陳年有些雲裏霧裏,又說不清到底哪裏不對勁,可想到外婆的以後有著落了,還是讓她很開心。開心也是會接連埋伏著的。

    當她牽著單車剛走下水仙橋,程遇風的電話來了。

    身後是橋,橋畔有人家,門前幾株鳳仙花沐著陽光開得嬌豔喜人,這個清晨真是太美好了。

    接通電話後,陳年眼角眉梢都是笑意:“機長早上好。”

    “抱歉,”那邊程遇風的聲音聽起來格外低沉,“我昨晚沒看到你的信息。”

    事實上,他一夜未睡,直到確定容昭的情況穩定了,緊繃的神經才鬆懈下來。

    “我猜到了。”陳年嘿嘿笑道。

    無憂無慮的笑聲格外動人,想象著此時她笑起來雙眸盈盈水亮的樣子,程遇風也不自覺露出一絲笑。

    “機長,你回a市了嗎?”

    “沒有,我還在s市。”

    “真的嗎?”盡管事情還未真正定下,可陳年已經按捺不住要跟他分享喜悅了,“那我跟你說個好消息哦,我要去市一中上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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