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二十縷涼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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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章

    走到山腳下, 當天邊的第一顆星亮起來時,程遇風才鬆開陳年的手,他牽她的時候似乎有些急切,鬆開時卻很自然, 就像山風吹落一片輕飄飄的枯葉,連麵上表情都是波瀾不興的。

    陳年可不像程遇風那麽淡定, 她揉了揉手腕,覺得那處皮膚熱度驚人, 她不由自主地看向前麵那道頎長的背影, 神色若有所思。

    思緒如山間的風捉摸不定, 像想了很多事, 可連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想了些什麽。

    外婆找回來了,好在有驚無險,虛驚一場。陳年的一顆心徹底落下來, 被清涼晚風一吹,整個人都輕鬆得不可思議, 她鬆開發繩,黑發立時披了滿肩, 她又用手隨意地撥了撥,快步跟上去。

    月亮出來了,是一輪滿月,清輝照人。

    一行人剛好走過水仙橋。

    河水滿漲, 河邊樹木的影子縱橫交錯鋪在水上, 像無數扭曲的手臂, 掙紮著衝出水麵,看起來陰森恐怖。身臨其境,陳年不禁想起小時候聽老豆腐西施提過,桃源河裏浸滿了遊魂,不管是得了絕症生存無望一心求死的,還是連續生了幾個女兒都沒有生下兒子羞憤自殺的,往水仙橋下一跳就算了事……

    但更多溺死在這條河裏的,是那些一晌貪歡的產物或者帶著原罪降臨人世的女嬰,她們可能出生才幾天,就被父親或者父親母親聯手灌下混了安眠藥的牛奶,然後在一個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的夜晚,悄然無息地被桃源河吞沒。

    沒有人會關心她們去了哪裏,唯一能證明她們曾存在過的證據,是天亮後河岸邊燒過紙錢的黑印和旁邊的兩三支殘香,它們也證明著那未被全然泯滅但已經扭曲的母性。

    桃源鎮的男人在殺自己的女兒這件事上幾乎是駕輕就熟,且似乎不用背負任何道德和良知的譴責,畢竟頭上壓著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的祖訓。他們生來好像就隻會做一件事,生兒子。隻有生了兒子才對得起列祖列宗,隻有生了兒子,這輩子才算圓滿,最後斷氣也斷得瞑目。

    當然這已經是很久遠以前的事了,現在還有沒有,陳年想,應該沒有了?

    畢竟托科技的福,如今胎兒性別鑒定連小型私人醫院都能做,也很敢做,無痛人流廣告更是貼滿了大街小巷,一旦辨認出胎兒是女嬰,自然會有冰冷的手術台去對付,桃源河也因此平靜了十多年,可它無辜背負的那些冤屈,又需要多少時間才能洗幹淨呢?

    想到這裏,陳年忍不住打了個哆嗦,她往程遇風身邊靠了靠。

    一路走來,程遇風步伐平穩、氣息均勻,外婆大概也覺得很安心,在他背上睡著了。

    陳年輕聲喊他:“機長。”

    程遇風偏頭看她:“嗯?”

    “待會你在我家吃飯。”

    男人笑起來,朗朗月光下,一張俊臉更顯清雋:“你廚藝怎麽樣?”

    陳年看得目光都有些直了,她聳聳肩,讓他不要抱太大期待。

    “是嗎?”程遇風挑挑眉,“那我更期待了。”

    陳年嘿嘿一笑。

    快走到家門口時,她猛地想起自己這麽久沒回來,家裏應該沒什麽菜了,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這下可怎麽辦?

    路招弟就是這時候出現的,在山上時陳年已經打電話告訴她外婆找到了,讓她不用擔心,路招弟琢磨著時間,心想他們應該快回來了,沒想到真的在門口就打上照麵。

    看到外婆平安無事地回來,她心頭的大石總算落地。

    “你們回來了!”

    路招弟拖著傷腳走過來,陳年連忙扶住她,“你的腳沒事。”

    “沒事,”路招弟搖搖頭,“搽了藥就不怎麽疼了。”

    她說著看了程遇風一眼,又飛快地閃開視線,落到陳年身上:“我給你帶了一些菜,待會你自己煮來吃。”

    陳年正發愁著呢,路招弟這就雪中送炭來了,她接過沉甸甸的木籃,順手搭上她肩膀,“你也留下來和我們一起吃。”

    “不、不用!”路招弟連忙擺手,“我已經……吃過了。”

    其實哪裏有心情吃?她隻不過很不好意思和一個陌生男人同桌吃飯,生怕自己緊張起來出了什麽醜,給陳年丟麵子。

    “對了,奶奶今晚是回你家睡。”

    陳年難得回來一趟,想要多陪陪外婆,這也是人之常情,路招弟點頭表示知道,轉身往家裏走了。

    家裏空蕩蕩的,隻有客廳亮著燈,路吉祥半小時前被尿意憋醒,從廁所出來就看到垂頭喪氣的女兒,他本來心情就糟糕透頂,看到她哭喪著臉更是覺得怒氣都頂到肺部了,就順口發飆罵了幾句。

    路招弟在家裏挨罵成了習慣,平時都是乖乖受著,要不然呢?頂一句嘴雞毛撣子和竹鞭就會伺候到自己身上,但這一回她不知哪裏借來了膽氣——

    “我奶奶不見了!”

    這一句吼得路吉祥人都蒙了,他大聲喝道:“你說什麽?!”

    路招弟用盡全身力氣喊回去:“我奶奶不見了!”

    路吉祥雖然為人窩囊又懼內,但畢竟是老母親身上掉下的一塊肉,打斷骨頭還連著筋呢,要說沒有感情那是不可能的,隻是久病床前無孝子,加上苗鳳花那邊堵得滴水不漏,母子倆這才日漸日地疏遠了,何況人又是在自己家裏丟的,要是她真有個什麽三長兩短,這不孝的名聲落到自己身上,料不定這脊梁骨要被人戳多少年,這一下他的酒意全化作冷汗出來了,“怎麽回事!?”

    路招弟咬著牙一五一十地把事情跟他說了。

    路吉祥大叫一聲,急匆匆就出門去找人了。

    路招弟雙腿發軟地癱在地上,看到爸爸心急如焚的樣子,心裏生出一股說不出的快意,她是故意不告訴他外婆很可能在山上,讓他也試試無頭蒼蠅到處亂撞的滋味。

    天色已經全黑了,路吉祥還沒回來,路招弟扭傷的腳隱隱生疼,人也累得要命,完全沒做飯的心思,她隨便衝了個澡,頭發還沒幹透就往床上一躺,很快就睡了過去。

    隔壁,燈火暈黃。

    陳年在小廚房忙碌著,小鍋坐在爐灶上,正“滋滋滋”地往外冒著熱,她熟練地翻著鍋鏟,把蒜蓉炒出了香味。

    程遇風幫忙看火,不過他並沒有燒老灶的經驗,往灶口喂了幾根木柴,火勢卻慢慢地變小了,他輕皺眉心。

    陳年看得捧腹大笑:“機長,人要實心,火要空心啊。”

    聞言,程遇風把木柴抽了兩根出來,果然火又旺起來了,他拍掉手上的木柴碎屑,別有深意地看了陳年一眼。

    年紀輕輕,懂得的道理還不少。

    外婆剛進家門就醒了,此時正笑眯眯地坐在廚房門外藤椅上看兩人做飯,“阿燁你出來和我說說話,讓如意自己一個人忙活去。”

    陳年雙手合十,做了個“拜托拜托”的動作,壓低聲音告訴他:“外婆把你當成我爸爸了。”

    程遇風失笑,按他這年紀來看,怎麽也不像她爸爸?他洗幹淨手出去了。

    陳年把削好泡在清水裏的土豆撈起來,切成細絲,她一心二用,耳朵還悄悄豎起來,聽外麵兩人的談話。

    外婆問:“阿燁啊,在水泥廠吃了很多苦,這次回來我看你都瘦了不少。”

    接著是程遇風煞有其事的回答:“還好,最近廠裏的活比較多,等忙過這陣就好多了。”

    外婆握了握他的手,語重心長地說:“再忙也要顧著自己身體啊,你幹的是體力活,三餐一定要按時吃,不吃哪裏來的力氣?”

    陳年又聽了一會兒,望著門外的方向微微失神,外婆問的全是是些和程遇風不相幹的事,可他那麽耐心又溫柔地回答她的每一個問題,甚至還能讓她寬心地笑出來……

    這一幕看著好溫馨。

    鍋裏的油熱了,陳年回過神,把切好的土豆絲倒進去,外麵的聲音漸漸聽不清了,她卻清楚地聽到了自己心底深處的聲音——

    仿佛烏雲蔽空,閃電忽然在天邊撕拉開一道口子,撥開重重濃雲,直擊她的心扉,令她心魂震顫。

    雖然陳年有點心不在焉,但三個菜都還炒得不錯,不僅看著有賣相,吃起來味道也不錯,她自己這關是過了,所以很想知道程遇風的評價:“怎麽樣?”

    “退步了。”外婆率先說。

    陳年下意識想捂臉,外婆你別拆我台啊。

    不過外婆顯然還把她當成了女兒路如意,“你爸當年可是手把手教你的,怎麽這麽快就生疏了?”

    陳年隻好說:“太久沒做了。”

    外婆又點點頭:“不過這道番茄炒蛋倒是還不錯吃。”她招呼程遇風,“阿燁你別幹坐著,趕緊吃。”

    程遇風拿起筷子,先嚐了青椒土豆絲肉片,意外發現裏麵暗藏玄機,某部分質軟味淡,其他大部分微辣爽口,明顯是同一道菜特地做出了兩種口味。

    他明明看到土豆絲是同一鍋起出來的,怎麽做到的?

    程遇風一看過來,陳年就知道他吃出區別了,明亮的雙眼笑出得意的弧度,“家傳秘方。”

    程遇風有種想伸手揉她頭發的衝動,但也隻是曇花一現的念頭,很快就被打消了。

    剛吃完飯,外婆就昏昏欲睡了,陳年燒了一盆熱水,幫她洗漱好,扶到床上,細心地把蚊帳邊角都掖好,確認她睡熟了,這才起身走出房間。

    程遇風剛才也出去了一趟,從車裏把小蛋糕和另一份禮物拿了回來放在桌上,老式燈光不是很亮,他的半邊側臉被勾勒得很柔和。

    “你外婆睡下了?”

    陳年鼓起雙頰,機長後背是長了眼睛嗎,連頭都不用回就知道她出來了?

    程遇風麵向她,聲音帶著細碎笑意:“蛋糕化開了,還要吃嗎?”

    當然要吃!

    陳年以前都不怎麽正經吃晚飯,就算吃也頂多吃個七分飽,所以胃裏還有多餘的空間,她捧著蛋糕,用塑料勺挖了一塊送進嘴裏,甜味在唇齒間散開,她連連點頭,“好吃。”

    程遇風看她嘴角邊沾了奶油,抽出兩張紙巾遞過去,陳年接過來時,不小心碰到了他指尖,像觸電似的把手縮回來,目光不住地四處瞄,“咦,這是什麽?”

    “也是送我的生日禮物嗎?”她驚喜不已。

    “嗯。”

    陳年拿起長方形的小盒子,打開一看,裏麵是一支鋼筆,沉穩大氣的黑色,筆蓋處泛著一層銀光,看起來很別致。

    程遇風知道陳年寫得一手好字,所以特地選了鋼筆做禮物,雖是他慣用的牌子,但考慮到是女生用,花了些心思才挑到這支,看她反應,便知道她是喜歡的了。

    陳年小心翼翼地把盒子蓋回去:“機長,問個煞風景的問題,這會不會很貴啊?”

    要是很貴的話,她就舍不得用了,得好好收藏起來才行。

    “還好,”程遇風說,“路邊攤上隨便挑的。”

    陳年:“……”

    月上樹梢,程遇風看看時間,準備離開了,他正要開口,陳年不知想到什麽,神秘兮兮地湊過來,“機長,你能不能陪我去做一件壞事?”

    程遇風一臉嚴肅地看著她,目光很深,像要看進她的內心深處。

    陳年有一種麵對教導主任的感覺,她隻是一時開心忘形和他開個玩笑,沒想到他好像當真了,她認命地垂下腦袋準備聽訓。

    果然聽到他說——

    “陳年,從今天開始你已經正式成年了,你知道成年意味著什麽?”

    陳年心虛地點頭:“知道。”

    意味著再也沒有未成年保護法保護了,意味著要對自己所做的一切事情負責,意味著……

    還沒等她默念完,程遇風站起來,往門口走去。

    跨出門檻時,他又回過頭,“還不跟上?”

    陳年一頭霧水。

    “不是說要去做壞事嗎?”男人刻意放低的聲音透著某種蠱惑,漆黑眼底甚至有一絲笑意閃過,“不過事先說好,壞事你去做,我隻負責放風。”

    哎哎哎?!

    陳年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心跳聲快把它們擠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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