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6章 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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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知道, 數千年前的修士是什麽模樣?”
聽見了宋玉晚的發問,宋丸子愣了一下。
托身於《上膳書》中當了一回書靈,隨著上善道君走遍了玄泱界的千山萬水,數千年前的修士,宋丸子見了不知多少, 她認真想了想, 才對宋玉晚道:
“爭強。”
“這二字,倒也貼切。”
青袍男子一揮手,身邊出現了一把藤椅,他轉身坐下, 英朗的長眉微微一皺,仿佛在思索,又像是在回憶什麽。
“在你心裏, 道是什麽?”
見他做要談古論今長談的架勢,宋丸子想到這裏是自己的神識所在,也一揮手, 卻是變出了一個軟靠,她倚在上麵,手裏還出現了一包蛋黃蠶豆,鹹蛋黃裹在蠶豆上,又香又鹹, 襯著蠶豆的脆, 正是她常做的味道。
瞪著宋丸子,看她在軟靠上舒舒服服地晃了晃, 嘴裏嚼著蠶豆,一副要聽故事的樣子,宋玉晚又皺了一下眉頭。
“在你師祖麵前,怎可如此無禮?”
“我受傷呢,不能久站,更不能餓肚子,哪家的壞師祖也不會在這個時候強徒孫所難吧?”
宋丸子這般振振有詞,宋玉晚隻覺得自己要是跟她計較,就失了氣度,可要是不計較,又覺得心裏實在是不舒服,看她嬉皮笑臉吃著蠶豆,隻能說:“哪家的徒孫,會當著師祖的麵吃獨食?”
一紙包的蠶豆立刻捧到了堂堂玉晚道君的麵前。
拈著一顆蠶豆,玉晚道君仍是覺得心裏不自在,可看著宋丸子的笑臉,他又不知道該如何計較,隻能接回之前的話頭。
“且告訴我,道,在你心裏是何物?”
“是眼睛。”
手伸進裝蠶豆的袋子裏,宋丸子眼眸低垂,答案看似隨意,卻也鄭重。
是眼睛?
接著,宋玉晚又聽她繼續說:
“也是心。我曾眼瞎心盲,不辨好壞是非,不懂人心善惡,有了道心,才覺得不至於是個真瞎子。”
“難道,你尋真問道,求索長生,就是為了把這世間看個清楚?”
宋玉晚臉上的表情有些莫名,他的一生波瀾壯闊,做過無數大事,殺過無數狠人,見過無數驚才絕豔的修士,那些人可從沒有一個,會說自己絕輪回入仙路是為了一個如此的理由。
倒不是說這緣由是如何的淺白簡單,而是……
“要是為了這個理由,你又為何要修真呢?”
“這個理由怎麽了?”宋丸子指間的蠶豆從蛋黃味兒的變成了五香的,“世間有看不完的人心,聽不完的故事,有好人,也有壞人,我修世間道,便知道善有持、惡有果,有人持善而行,有人善心不泯,有人身在無間心懷天下,也有人舍一生情愛度無數蒼生,要不是有我的道,我又怎麽知道這世上是這等精彩,我得為了這份精彩活下去,活久一些,有什麽不對?師祖啊,你的見識還是少了點兒。”
宋丸子的眼神兒,還有點嫌棄。
“哢嚓。”原本若有所思的宋玉晚聽了最後那句話,將手裏的蠶豆捏碎了。
“更何況……七情六欲,善惡是非,本就是人行於世間的依仗,不管是何種道,說到底,離不開它們。我生性跳脫不羈,修不來無情道,又不是個執拗不放的,也修不來有情道,現在這般,可叫做是‘觀情道’,能湊一把熱鬧,興致來了還能攪渾水,正適合我秉性,不是挺好麽?”
“嗯……”察覺到自己幾乎要被這徒孫說服,宋玉晚又皺了一下眉頭。
“師祖啊,你問我的道是什麽,我可是掰開揉碎跟您說明白了,您該跟我說上善的事了。”
“你說我們那一代修士皆是爭強之人,確實貼切,可強到了極致是...什麽呢?便是爭天。”宋玉晚目光悠遠,仿佛穿過了頭頂的星海,看到了時空的另一端,那裏,群雄並起,天下爭鋒。
遠古之時,人們敬畏著天,天道能毀滅侉人,能庇佑世間萬物,可隨著祭司們的消亡,人們對天的敬意也漸漸淡去。
各種道統出現在了玄泱界的土地上,如他宋玉晚遠去北洲侉人密藏承得星辰陣法一樣,也有無數修士認為自己感悟的道才是人間至理。人族與異族的戰爭以侉人的徹底覆滅而告終,修士與魔修的第一次大戰也以修士們的勝利而結束,那無數道統之間的紛爭,卻好像能打到天荒地老。
“偌大一個中洲,便有大大小小幾千個修士自認道祖,他們劃地自治,圈養凡人,廣收門徒,凡人須得敬奉他們為神,不然,就會麵臨無盡的折磨。”
在這樣的混亂中,強者吞並弱者,變得越來越強,而強到了極致,他們便看見了天。
“天道,猶如一個框子,他們觸及到了邊界,便覺得自己被束縛了,被束縛的強者,又如何稱得上是強者?”
於是,人與天的戰爭,便打響了。
那時的修士除了自己的力量,什麽都不會信奉,天道阻礙了他們,他們就敢討伐天道。
“有些修士還研製出了壓製天道的辦法,比如用九件大逆之物鎮壓天道,還險些成功了,可惜那大逆之物差了些。天道自然也有反擊,修士們突破金丹之時必須要闖過心魔劫,便是那時候定下的。”
宋玉晚當時已經是金丹後期修士,看著天上如鐵壁傾軋般的黑雲和無數道紫色的電光,聽著天道的聲音從他們的心裏傳出,那一刻他的心裏生出的並非是對天道的敬畏,而是憤怒,為這施加給了所有人的桎梏,也為了自己的弱小,在天道的意誌麵前,他毫無反抗之力。
“心魔劫的出現,並沒有讓修士們重新敬畏天道,而是更加前仆後繼地去尋找逆天之法,你可知道,那是為什麽?”
宋玉晚並不是隨口問宋丸子的,裏麵也存了考校的心。
宋丸子正吃著蠶豆聽得認真,突然讓她說話,她放下已經要放在嘴裏的蠶豆,說:
“因為天道會憤怒,會憤怒,便會被討好,有了喜怒,就有了缺點。”
這話實在冷靜犀利,真不像是個磕蠶豆聽故事的人能說的。
一身青衣的宋玉晚深深地看了宋丸子一眼,緩緩點頭:“確實如此。就像荒原裏的土狼去挑釁獅子,強壯的獅子會殺死土狼或者嚇退土狼就再不理會,病弱的獅子則要做出猙獰之態,防備所有的土狼。”
天道,就像是一隻病弱的獅子,讓土狼們心中生出了將之生吞活剝的希望。
“過了幾年,我成就了元嬰,就在我也打算用星辰陣法蒙蔽天機的時候,我聽說了一個人,就是上善。”
上善和宋玉晚見過的所有修士都不一樣,那些修士仰起頭,眼中看見的隻是如何成為突破天道的強者,而上善的頭永遠低著,他看見的是足下土地,和上麵生活的人們,凡人也好,低等修士也好,哪怕是混血的異族,他都將之視作一樣,並且努力庇護他們。
親眼看見了上善是如何祭天的,宋玉晚的心中有了一個想法,他可以布下星陣,等上善將天道請下來,用陣法將之困住。
他帶著無數珍寶去見了上善,將自己心中的想法與他說了,上善卻拒絕了他,因為他是誠心請來天道庇護黎民的,在他看來,天道是好的,至少,隻要一點靈食,就能換來他的庇護。
“他說,天道總好過人心。”
天道好過人心,這話,鋒芒畢露的宋玉晚是不信的,在他看來,天道蠻橫無理,根本做不到真正的公平,也給不了世間真正的公道。
上善反問他:“又有誰能給這世間真正的公道呢?若真有真正...的公道,為何你我長生千年不老,凡人卻幾十年便是一趟生死輪回?能夠庇佑弱者,限製強者,這天道已經足夠好了。”
宋玉晚是個心性堅硬之人,不然也不會施計讓荒山三部幾千年來都被修士奴役。
見自己說服不了上善道君,他實在不肯放棄,便跟他定下了十年之約。
“十年中,我幫他在玄泱界救人,向他證明我雖然是個想要逆天之人,也有一顆能庇佑蒼生的心,不會做的比天道差。”
許下這個約定的時候,他們擊掌立誓,他是何等的意氣風發,上善的笑容又是何等的溫文真切。
恰如那夜清風明月,數千年彈指一揮間,長生漫道上轉身一萬次,也不再複那時的悠悠風月。
思及舊事,青色的人影竟然恍惚了兩下,他眼唇緊閉,好一會兒,才重新開口:
“我隻是一段神念,不該有太多的情,不然七情攻心,你這小小的神識世界可裝不下我了。”
宋丸子趕緊又“變”出一盤子的吃食遞了過去,這次裏麵是裹了桃子醬的炸蝦丸子,她在幻夢之境裏跟上善學的做法,專門用來哄孩子的。
“您辛苦,您辛苦……師祖啊,那這約定,到底誰贏了?”
聽了這問題,宋玉晚挑眉,盡顯豐神俊朗:“你可知,我從未輸過?”他可到底是讓玄泱界眾人念念不忘數千年的玉晚道君。
宋玉晚贏了,可他也反悔了。
十年賭約,也是十年相伴,三千多次日月輪轉,四十多次季節變幻,他們的腳步自海角到天涯,宋玉晚看著上善濟世救人,借天道之力,庇佑了一地又一地的百姓,他的心中漸生了一個疑問
——他自己,可能做到上善這般?
他做不到,非隻是他,他所知道的那些英雄豪傑,身上縱然破天之能,心中卻未必有重建秩序的心胸。
要是這世間真有一個人能夠突破天道的桎梏,給這世間真正的公正,那就應該是上善吧?
“於是,我花了三年的時間,為上善打造了一個鼎,叫烹天鼎,那鼎中是我用群星之力繪製的九十九重陣法。”
將烹天鼎做好之後,宋玉晚推說還缺兩種材料,就與上善先行分別,實則是他耗盡了自己的陣修之力,找了個地方休養,一去就是兩年,兩年後,他破關而出,聽見的消息,就是上善自稱自己是天道。
聖地沃野成了萬裏焦土。(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