裏昂知道可以在白塔找到他。

    這些年，皇帝越來越喜歡前往白塔，斥退侍從與守衛，孤身站在塔樓的最高處眺望，眼神越過蒼金色的晨曦之門，俯瞰號稱“萬城之城”的帝國王都。

    錫安，這個古老的名字，代表著世界的中心、權力的絕對主宰，人類的祖先們從這片偏僻的土地出發，不斷向外開拓，在鐵與火中建立起一個史詩般的偌大帝國，牢牢掌握大陸霸權一千七百餘年，留下無數光輝燦爛的曆史與傳說。

    沿著寬大的石階由下而上，裏昂一路登頂，還未來得及躬身，皇帝便已轉過身來。

    他的表情淡漠得像是一汪見不到底的深潭，眼睛卻炯炯有神，聲調平緩：“準備好了嗎？”

    “依照你的命令，我已讓拂曉軍團的精銳部隊集結，隨時都可以出發。”裏昂匯報說。

    “好。”皇帝點點頭，沒有多說什麽，轉回去看自己的城市。

    “真的需要這樣做麽？”

    裏昂走近了些，站在皇帝身側，輕聲說：“那些異族未必沒有和談的打算，或許我們可以嚐試著與黑龍進行溝通，以和平的方式結束這場戰爭。”

    “你說這樣幼稚的話，是為了安慰我麽，將軍閣下？”

    皇帝搖了搖頭：“你我都知道，黑龍的終極目的，是成為艾拉迪亞的主宰，不達到這個目的，它不會罷休；而你口中的和談，實際上就是投降，放棄日不落的主權與尊嚴，成為黑龍的附庸，像中部貿易聯邦那樣。”

    將軍默然。

    天空忽然暗了下來，輝月圓環出現在錫安王城上方，它的載體在中部戰爭中被損毀，不過王庭的傳奇法師們很快就將其重構，創造出更加宏偉壯闊的空中城市，恩瑞希爾大帝親自將其命名為“伊莫拉”，與希望女神的神名“特莫拉”近似，其中隱藏的象征與寓意，已經不言而明。

    “‘伊莫拉’即將啟程，陛下不打算見一見自己的孩子們嗎？”將軍問。

    “該說的話已經重複了許多遍，沒必要在這種時候拉扯著不放，星界漂流的旅途，未必會比活在黑龍的陰影下舒適。”

    恩瑞希爾看了他一眼：“你不是也沒和自己的親朋子嗣告別？”

    “我和皇帝想的一樣。”裏昂將軍輕鬆的說。

    兩人對視一眼，不約而同露出笑容。

    “裏昂，我當了多少年皇帝？”恩瑞希爾忽然問。

    “迄今為止，已有兩百六十年。”

    “你也當了兩百六十年拂曉軍團的軍團長。”

    “是。”

    “兩百六十年前，我們共同驅逐了誤入歧途的前任皇帝，巫妖之王阿格拉隆·拉莫拉罕，那時候整個日不落都在流血，錫安差點變成一座骸骨之城，當年的景象，現在想起來還曆曆在目。”

    恩瑞希爾輕聲說：“我的那位父親，已經被殺死了吧，否則那頭龍也無法掌握格烏什之眼的線索，解除獸人身上的血脈詛咒。”

    “皇帝是因為這個，所以恨黑龍麽？”

    “那倒不是，阿格拉隆走上亡靈的道路，已經不能被稱之為人，我當然也不會再把它看作是我的父親，死就死了，沒什麽可說的。”

    恩瑞希爾嗬嗬冷笑：“隻是這麽多年來，我自負智慧與勇武，一心想為日不落帝國爭取更大的霸權，可直到今天我才發覺，在恩瑞希爾皇帝掌權的兩百年間，日不落既沒有突破神靈的邊界，也無法抵擋異族的入侵，我所做的一切，甚至不如阿格拉隆，真是令人恥笑。”

    “我們曾戰勝深淵中的領主，也曾抓獲海族之王底棲魔魚，在你的統治下，日不落帝國的武力與文明節節攀升，如果再有一兩百年，輝月圓環或許真的能解構神靈的規則。這樣的功績，不會有人恥笑。”

    裏昂搖了搖頭：“隻是那條黑龍身上背負著艾拉迪亞的意誌，連眾神都無法預料它的崛起，不能與之抗衡，我們所做出的一切努力，當然不會起到什麽效果。”

    “真是不甘心啊，日不落。”

    恩瑞希爾朝下方的錫安王城伸出手，似乎要將眼前的一切握進手中：“人類的祖先用無數鮮血與智慧締造了這個帝國，讓它成為世界的霸主，一千七百年時間，它孕育了多少思想、財富、知識與技術，如今卻像是一顆熟透的果實，等待異族的采摘。”

    裏昂握緊手上的劍。

    “現在我們隻剩下一件事可做，就是賭上一切，去殺了黑龍，或者被黑龍殺死。”

    恩瑞希爾仰首望空，穹頂之下出現繽紛的虹彩，那是“伊莫拉”正在突破界壁形成的氣泡：“如果能拚盡一切殺掉黑龍，那樣最好，黑翼帝國會立刻分崩離析，我們有足夠的時間重整旗鼓，應對即將來襲的惡魔。”

    “如果我被黑龍殺死，那也很好，‘伊莫拉’上的人們會看見，帝國皇帝寧死也沒有低下他的頭，向異族俯首，這會讓他們有勇氣在艱難困苦的星界漂流中活下來，終有一天，日不落的後裔們會回重臨這片土地，奪回屬於他們自己的故鄉。”

    恩瑞希爾低聲說著，忽然轉頭望向裏昂，聲音猶如雷霆：“你的士兵真的做好了準備麽？我說的是——必死的準備！”

    將軍咧嘴笑笑：“拂曉軍團的戰士，自然不會缺少殊死一搏的勇氣。”

    恩瑞希爾霍然轉身，沿階而下，抖落精貴的毛皮外袍，一身緋紅甲胄冷厲猩獰。

    白塔之下，到處都是披甲執銳的人，甲胄如水、矛戟如林。

    艾拉迪亞1782年末，日不落皇帝率領拂曉軍團三萬士兵，朝棲息在中部埃爾文戈壁灘的黑龍愷撒發動突襲，然而他們甚至沒有驚醒沉睡中的黑龍，就被徘徊在附近的炎獄君主燒成飛灰。

    在日不落與黑翼兩強並立的時代，恩瑞希爾提出異類威脅論，將北方氏族視作人類最大威脅，始終對掌控異族的黑皇帝滿懷惡意，然而可笑的是，直到恩瑞希爾瀕死的時刻，他都不曾親眼見到傳說中的黑翼之王。

    “弱小的人啊，即使拚上一切，也不過是死路一條。”

    阿茲利爾斯以近乎鄙夷的語氣嘲弄著敗亡的人。

    許久之後黑皇帝從沉睡中蘇醒，目睹鋪滿戰場的殘骸與火焰，沉默良久，輕輕歎了一口氣，向自己的眷族下令：“這些人最後的奮起，我很激賞，要在曆史裏留下他們的名字。”

    三天之後，黑龍皇帝君臨錫安。

    曆史的車輪滾滾向前，艾拉迪亞第四紀元開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