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德十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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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硯醒來時,已經是午後了。
他從小榻上起身,身上倒是穿得整齊,是一身麻布的長袍,又隨意理了理披散的長發,走到了半開半合的窗戶旁。
以往是不會出現這樣不仔細的事的,可現在太子東宮總共也沒剩下幾個內侍宮女,自然有照顧不及之處。
外麵還在下著大雨,宮裏冷冷清清,沒個人影,入耳滿是淅淅瀝瀝的雨聲,寬大的芭蕉葉無力地垂展,盛放的石榴花落了一地,被泥水浸透了,揉爛了,再也沒了鮮亮的顏色。
景硯不甚在意,薄唇微抿,稍用力推了推,窗戶完全打開了,能瞧得清再遠一些的地方。穿著金色甲胄的皇宮禁衛嚴嚴實實地守住了東宮的各處,莫說是人,連個蒼蠅都飛不出去。
那些金黃色亮的驚人,似乎要灼傷人眼。
景硯微微垂眼,不再看這些了。
如今是元德十七年的盛夏,多事之秋。
前半個月,朝廷發生了一件大案,重臣武將陳勳被禦史參了一本,說是有謀反之心,這是件大事,元德帝親派大理寺卿去查證,果然在陳將軍家中發現了與敵國私通的書信數封,龍袍冠冕兩身,金銀財寶無數。陳將軍一家一百多口人盡數入獄,元德帝震怒,當場定了半個月後斬首示眾的處置。朝廷人人自危,生怕被牽扯到這件大案當中。
這本是前朝的事,和後宮沒什麽關係,隻可惜了一件事,元德帝的皇後也姓陳,便是此次謀逆的反賊之女,而景硯,就是反賊的外孫。
罪臣之女是擔待不了皇後的重責的,陳皇後於當日被元德帝褫奪封號,囚在冷宮裏頭,已經在昨天向元德帝叩首認錯,晚上便自縊了。
她死了也得不到絲毫哀榮,連屍首都入不了皇陵,要找塊地方隨便葬了。
景硯再也不會是太子了,他往日有多少尊榮、多少榮寵,在陳家被拿下之時,就煙消雲散,不複存在了。
宮裏所有人都明白,風向早變了。
景硯走出寢宮,陳皇後宮裏的太監總管周明德站在寢宮門外,恭敬地福了福,又輕聲細語道:“娘娘的後事已經辦理妥帖了,殿下盡可安心了。”
景硯的身體微微搖晃,闔了闔眼,定在原處好一會才啞著嗓音問:“母後,葬在了何處?”
周明德的背脊塌了,似是再也挺不直,一點精氣神也沒有,硬撐著一字一句答道:“奴才托人在臨湖旁的小山上尋了塊地方,那一處有山有水,春天有漫山遍野的杜鵑花,娘娘該是喜歡的。”他是宮裏的老人了,手下不少徒子徒孫,縱使大多捧高踩低,總有幾個有些良心的,在這時候還願意幫些小忙。
景硯已不再問了,隻應了一聲。
他繼續向前走,坐在冰冷的正殿軟塌上。如若所料不差,今日午後,皇帝對處置太子的旨意就該送過來了。
周圍一片寂靜無聲,周明德端了一杯熱茶,好不容易放穩妥了,又撲通一聲跪了下來,磕了三個響頭。
“皇後娘娘入宮十六年,奴才也從浣衣局的一個小太監陪著娘娘到了現在。如今娘娘走了,在下頭怕是沒人照顧,即便是有,也不如用咱家這般得心應手。奴才隻盼著能早日了斷,下去侍奉娘娘。”
景硯飲了口熱茶,受了他這幾拜,言語裏也無多少親近,隻是客套般地講了一句,“那就勞煩公公照顧母後。”
周明德笑了笑,瞧著他從小看到大的景硯,從那麽小小的一團長成如今的模樣,才不過十五歲,未到及冠的歲數,卻要經曆承擔這些。
厚重的帷幕遮住外麵的光,宮內隻點了幾根蠟燭,景硯的神情在那若隱若現的光亮裏晦暗難明,誰也瞧不清。
他想起了什麽,便輕描淡寫地問:“對了,那孩子送出去了嗎?”
周明德一愣,才反應過來景硯指的是喬玉,原來的太子侍讀。
兩天前,禁衛軍來人將東宮的內侍宮女都發派了出去。景硯暗下囑托周明德,把喬玉換了身小太監的衣服,隱下身份,塞到那群宮人裏頭了。不過時間倉促,景硯隻來得及講了幾句話,也沒親眼看到他被送出去。
喬玉的身世複雜,和陳家、宮裏的淵源很深,又一貫被太子藏在東宮裏,很少出來。周明德沒怎麽接觸過喬玉,單是聽了他的父母親族,就沒有一絲好感。
他道:“殿下何苦還惦念著他?他的姨母是那馮賊,如今的情景,以後大約是要如魚得水,前程似錦的!”
那馮賊指的便是馮貴妃,近年來頗受恩寵,還誕下了兩位皇子,一位公主,一直屬意於鳳座,虎視眈眈。她父親也是一位將軍,不過上頭一直有陳勳壓著,功勞不顯,早有怨言,此次的事情,馮家也不知道在裏頭動了多少手腳。
景硯扶著額角,不緊不慢道:“喬玉他,總歸是個孩子,這些事也不懂得。況且,那孩子若是現在還待在東宮,你以為他還活得成嗎?”
周明德若有所思,才明白了過來。馮貴妃當年把喬玉送到東宮,也沒打算再把這孩子活著帶回去。現在宮裏的境況如此,喬玉死在東宮裏,反倒合了馮貴妃的心意,正好在禦前再告太子一狀。
其實多上這事,或是少了,於景硯來說,都是無礙的,反正壓在他身上的罪名汙點已經足夠多了。可他還是在百忙之中安排了喬玉穩妥地離開,還叮囑了幾句,要他在三日後再向別人表明馮貴妃侄子的身份,且一定要在大庭廣眾之下,容不得馮貴妃不認,暗下毒手,可謂是為喬玉想的再周全不過。
景硯同喬玉的第一次見麵是在三年前。
那是一個夏日的夜晚,景硯從宮外進學回來,陳皇後笑意盈盈地對他說宮裏新添了一個侍讀,頗為天真可愛,稚氣未脫,惹人喜歡。
景硯本沒什麽興趣,卻被陳皇後催了幾聲,要那孩子回來吃點心,隻好提著燈籠,順著後院的畫廊一路邊走邊找,忽然聽到左側裏發出不小的動靜,便瞧見不遠處的花叢裏藏著一個身穿棗紅衣裳的團子。
景硯長眉微皺,走下台階,離近了去看。
那是個生的極為漂亮精致的孩子,才不過八九歲大,五官裏已經能隱約瞧出以後會出落成個美人,唇紅齒白,一笑起來有兩個圓圓的梨渦。加上皮膚雪白,被棗紅色一襯,更顯得如珠似玉,在黑夜裏似乎都能生出瑩瑩的光。
可惜了這麽漂亮文靜的模樣,卻在花叢裏頑皮地撲螢火蟲,撲了好半天,滾了一身的泥,紙糊的籠子裏卻沒有一絲光亮。
笨手笨腳,一個也沒捉著。
景硯走到他的身邊,提著燈籠,喬玉抬起頭,淚水盈滿了眼眶,似乎立刻就要掉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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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軟聲軟氣地求麵前這個從未見過的人,“小哥哥,你能替我捉幾隻螢火蟲嗎?”
那天夜裏,景硯在外頭玩了大半夜,捉了許多螢火蟲,裝滿了喬玉的那個小籠子。
終於叫喬玉破涕為笑。
景硯明白,是自己不願看到喬玉因為有什麽求不得而哭。
自那以後的三年,景硯在喬玉身上費了太多的心思,也不缺這最後一點。
不過也隻有這麽一回了。
他們日後最好是再也不相見,若是見了……
景硯的心頭忽的一滯,他不再想喬玉了。
約大半刻鍾,皇帝的旨意果然到了。
傳旨的禦前的太監總管梁長喜,他自雨霧中走了過來,生的高而瘦,身著石青長袍,黑色長靴,袍邊滾著金線,雙手捧著聖旨,身後跟著兩個隨侍的小太監,在左右撐著黑傘,一滴雨也漏不到金色布帛上頭。
梁長喜跨過門檻,那兩兩小太監急急忙忙收了傘,也隨著他的腳步踏了進來,黑傘滴著水,在寂靜的正殿中聽得分明。
梁長喜皺著眉,偏過頭嗬斥,“你們是同哪個學的規矩,敢把滴著水的傘帶進主子的地方?”
左右兩個小太監被罵得瑟瑟發抖,連忙又跑出去,收拾黑傘去了。他們不是不懂對主子的規矩,可是更懂這宮裏踩地捧高的規矩,太子都快要不是太子了,誰還要把景硯當一回事?
梁長喜卻不會,他在元德帝身邊二十餘年,位子坐的很穩,生性也格外平穩沉著,輕易瞧不出喜怒,哪怕他知道這封聖旨上寫著什麽,都不會對景硯有任何不規矩。
旨意不出所料,確實是廢除太子的。原因也不過是那麽幾條,說是太子景硯天資愚鈍,學識不精,待人不誠,結黨營私,不能身負天下萬民,不堪為儲,又不孝不悌,降為庶民,囚禁於太清宮,終生不得踏出一步。
周明德經曆過如此多的風雨,都不敢再聽下去,隻用眼角餘光瞥著景硯的背影。景硯動也未動,跪了半響,才磕頭謝旨。
元德帝另吩咐了一句,說是無論是父子,還是君臣,都與景硯無話可說,不必再相見了。
確實是沒有再相見的必要了。
梁長喜辦完了這件事,金甲禁衛浩浩蕩蕩走了進來,要將景硯帶往太清宮,竟連一刻都等不得。
景硯麵色冷淡,鳳眸微闔,眼裏沒有一絲光亮,偏過頭,望著身旁跪著的周明德,這大約是最後一麵了。
他想了片刻,道:“到了下頭,見到母後,替孤帶一句話。就說,皇恩浩蕩,不必再憂心孤了。”
周明德聽了這話,身體忍不住顫抖了起來,捉住了景硯的寬袖,爬起來想要再同太子說上幾句,可帶刀的禁衛頭領已越走越近,氣勢逼人,近在眼前。
景硯偏過頭,聲音輕到近乎於無,“還有一句,那些人,一個一個,都會下去陪她,讓母後別太著急。”
他說這話時,露出了這些天來唯一一個笑來,輕薄得似早春的一縷風,話語裏透著刻骨的陰鷙冰冷,卻不禁令聽著的周明德心神一顫。
周明德一怔,他忍不住想,這便是他們的太子。若是等上數年,太子再大一些,能夠插手朝堂上的事,陳家、皇後,怎麽會到這個地步。
禁衛將景硯團團圍住,於一片刺眼的金黃之中,擁著離開了東宮。
周明德隻能隱約瞧見景硯頎長清瘦的身影,他沒有一刻停留,漸漸消失在了雨霧之中,從此往後,山高水低,再也不會相見了。
太清宮是宮裏最偏僻的地方,相傳太祖入主天下後,有一位皇子覬覦皇位,忍不住心生反意,被太祖察覺,便被終生關押在太清宮中。自此以後,太清宮就成了囚禁皇子皇孫們的場所,短短二百餘年,數不清的龍子鳳孫死在這裏頭。
皇位之爭,自古皆是如此,容不得半點溫情。
一行人走到太清宮時,夏日的天都快黑了,雨卻還未歇。太清宮一貫不是什麽好地方,圍牆極高,足有十二尺餘,上麵慢慢地覆蓋了三寸長的細長鐵針,以防有人攀越。除此之外,周圍連一棵高樹也沒有,抬眼看去,若是有什麽動靜,一覽無餘。圍牆和鐵針修整得很好,可磚瓦破舊,台階碎落,都塌了一半都無人可管。
景硯收了傘,正欲推門而入,隻聽得梁長喜道:“大皇子今日入了太清宮,需得一個小太監伺候,奴才已經派人去太監所尋一個年歲小、聽話懂事、又身強力壯,對皇室忠心的前來,方能陪伴您一生。”
往常的規矩都是如此,皇子一旦入了太清宮,終生不得踏出一步,而那些生活瑣事,都是要由伴侍的小太監跑腿的。
這可是一輩子的事。
景硯往房簷左邊靠了靠,避了雨水,仿佛不甚在意,隻答應了一聲,“麻煩公公安排了。”
這一等,就等了許久。因為來的太急,似乎是在選小太監的事上出了差錯,梁長喜都耐不住了,派人去催了一次,得了個消息,說是太監所正精挑細選著,馬上前來。
天已經黑透了,周圍一團團黑影,什麽也瞧不清。景硯身量高,而太清宮的房簷低,他稍一抬手,就摘下了掛在門前的燈籠。
這燈籠大約是紅紙糊的,可經過了這麽些年的風吹雨打,不僅露出差不多一半的骨架,連顏色褪的七七八八,隻剩下慘淡的稿白。景硯要了火,裏頭的蠟燭芯還沒爛透,勉勉強強燃起了豆大的燈火,燭光在森冷的鐵門上隨風搖晃跳躍。
終於,一個矮胖的內侍領著個個子約莫三尺來高的小太監頂著風雨前來,先是同梁長喜磕了個頭,又連忙將身後的那個瑟瑟縮縮的小孩子推了出來。
那小太監大約才十歲出頭,衣服皺巴巴的,也不合體,褲腳和袍邊都裹著泥水,濕噠噠地落在地麵上,似乎重的要墜住了那孩子的腳,邁也邁不動。
矮胖的內侍用力拍了一下小太監的後背,吵吵嚷嚷道:“還不快來見過祖宗梁爺爺,還有你以後的主子!”
他方才勉力朝前走了幾步,害怕地抬起了頭。
景硯便移了那盞白燈籠,正好映亮了那一小塊地方。
隻一眼,就叫景硯的瞳孔緊縮,差點沒捉住手上的燈柄。
恰如三年前。
滿天黑暗之下,隻有這裏有煌煌燈火,裏頭盛著一張漂亮生動,又無比熟悉的臉。
是紅著眼,拚命忍著眼淚水不敢出聲的喬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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