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燈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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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下午過得很快。
吃完了饅頭,喬玉悄悄將包著鈴鐺草的帕子藏到了陰涼的地方,又借口暑熱,非要趕著景硯回去看佛經。景硯拿他沒辦法,搬了張椅子,坐在窗台旁看著外頭在荒草堆裏打滾的喬玉,硬襆頭若隱若現。
窗欞隻剩了小半個框架,隱約能瞧得出來原先雕繪著荷塘錦鯉圖,原先該是蓮花捧著跳躍的錦鯉,現在那尾魚已經不再有了。喬玉從草叢裏鑽出來,窗欞正遮擋住了喬玉的大半身影,像是從蓮花中盛放一般。
景硯一直望著外頭,他合上佛經,出去問,“小玉,你在幹什麽?”
喬玉嚇了一跳,整個人往前一縮,就像隻揣著心事的小兔子,還要裝作若無其事,“沒有啊,我在玩呢。”
他在騙自己的太子。
一想到,喬玉的心跳得有些快,不知是因為謊話,還是因為要送出去的禮物。
終於,等到了晚上吃飯的時候,景硯在石桌中央放了盞蠟燭,喬玉坐在旁邊,被映襯得分外唇紅齒白,他低著頭,在除了自己誰也看不到的桌子下麵寶貝似的數著掌心裏的燈籠草,這是他幾乎翻遍了院子,還在今天來回禦膳房的路上能找到的所有了。
他珍重地數了好多遍,然後一根一根放在了桌子上,分成了兩半。
景硯轉將食盒放在桌上,靜靜地看著喬玉。
喬玉總算按照心意分好了,一半很多,一半太少,他很舍不得,還是狠了狠心,把多的那一半推到了景硯的麵前。
景硯一怔,才反應過來,那是要送給自己的。他抬起眼,目光落到了對麵的小不點身上,夏日炎熱,蚊蟲頗多,喬玉又在荒草叢裏打了一下午的滾,雪白的脖頸上被蟲子咬了不少紅腫的小疙瘩,正忍不住用還沾著黑灰的小爪子去撓。
小孩子總讓人不能省心。
景硯走過去,捉住他的手腕,用才擰過的毛巾一點一點仔細擦著,瞥了一眼桌子上的鈴鐺草,又問道:“是送給我的嗎?”
喬玉咬著下班嘴唇,沉悶地點了頭。其實他不是什麽大方的性格,特別小氣,有珍愛的玩意從不願意同別人分享,即使是裝模作樣也不樂意拿出來,他的東西就是自己的,誰也不能碰。
可太子不一樣。他自己有什麽,就想也送給太子,因為太子對他太好了,他願意也付出自己所喜愛的,珍視的,攢了許久都舍不得吃的。
景硯笑了,把毛巾翻了一麵,繼續擦喬玉的另一隻手,不緊不慢道:“那就謝謝小玉了。”
喬玉眼眶一下子就紅了。他沒有後悔,也很高興景硯喜歡自己送的東西,可就是真送出去,不是自己的了,又忽然有點難過。就如同小孩子因為喜歡一個人而送出了自己心愛的玩具,他想討那個人的歡喜,自己卻免不了幼稚的難過。
但也隻有一點點難過而已,不過隻是這一點,也足夠讓他掉眼淚的了。
景硯將毛巾放在了一邊,慢條斯理地吃到了喬玉送給他的鈴鐺草,真的一棵也沒剩下。這些天來,無論喬玉做什麽,都瞞不過他的眼睛。他以為喬玉是來太清宮後長大了,知道要收斂克製自己的欲望,細水長流,直到現在,才明白不是那樣的,而是要送給自己的禮物。
真是美好而又動人的心意。
喬玉眼巴巴地望著,以為景硯也喜歡極了,即使淚水都盈滿了眼眶,卻還把剩下的一小撮往景硯那邊推,“這個,這個也都送給您。”
他的聲音小而軟,輕輕的。
景硯撐著額頭,迎著燈火望向了對麵的喬玉,眼底流淌的溫柔似有似無,還有些誰也看不透的情緒。
喬玉瞧不清也看不明那是什麽,自從把僅剩的鈴鐺草又送給景硯後,就光顧著難過了。他長到這麽大,最貪求的就是口舌之欲,在太清宮吃得太苦,好不容易有了新鮮東西,自己也隻嚐到了一次。
景硯那幾根鈴鐺草又推了回去,“其實我不喜歡吃這個。”
喬玉一聽,心尖顫了顫,他垂著腦袋,有點喪氣,“那您要是不喜歡,就,就還給我好了,我喜歡的。”
很喜歡的。因為喜歡,因為珍貴,才想要送給太子的。
他還想問,既然不喜歡,為什麽要吃掉剛才的那些呢?
景硯瞧著他的模樣,似乎是想要笑,又忍住了,很鄭重道:“但是方才那些是你送給我的禮物,我不想浪費你的心意,才全都吃掉了。還有就是,小玉又舍不得又忍耐的模樣很可愛,我想多看一會。”
喬玉聽完了前頭的那句話,本來是有點開心了的,後麵一句又迎麵來了,他一下子呆呆的愣住了,瞪大了眼瞳,睫毛上沾濕的淚水直直地落了下來。
怎麽,怎麽會有這麽壞的太子?-->>
喬玉用袖子捂著眼睛,從石凳上跳下來就往屋子裏走,還一邊軟聲軟氣地控訴著景硯,“太子,殿下,壞,一點都不喜歡我了。我小的時候,還給我,捉螢火蟲來著,長到了,就不喜歡我了,送給您,禮物,還非要看,看我難過的樣子。”
喬玉的小性子多,隻要眼前是疼他寵他的人,就越發愛撒嬌翻舊賬,要別人多疼疼自己,知道自己的委屈。
他現在就委屈極了。
景硯追了上去,撥開喬玉的袖子,防止眼睛裏落了髒東西。
喬玉賭氣不去瞧景硯,眼角通紅,顏色比才開的杏花還濃。
景硯有些頭疼,用自己的手背抹著喬玉的眼淚水,單用言語讓他別哭肯定是行不通的。螢火蟲生在有水的地方,景硯沒辦法再幫他捉一籠的螢火蟲了,隻好想別的法子。而喬玉已經哭得越發厲害,都快要喘不上氣了,抽抽噎噎的埋在景硯的肩頭鬧別扭,還不讓他看,景硯難得歎了口氣。
他看到鈴鐺草的那一刻就知道喬玉這麽些天在偷偷摸摸做些什麽,到底是沒能忍耐住,將小哭包逗弄了一番,現在這個模樣也是自作自受。從前也是如此,景硯不太見得了喬玉哭著抹眼淚,又覺得很有意思,往常總是克製著,不過現下沒能忍住,逗弄得狠了。
白色的蠟燭燒了一半,燭淚滴在石桌上,火光明明滅滅,不甚明亮。
景硯站起身,並不費什麽力氣就將喬玉整個人抱起來,同以往不大一樣,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喬玉衣服下的肋骨。
喬玉最近瘦了許多。這也是理所應當的事,他自幼嬌慣,現下這麽熱,既沒有冰盆也沒有瓜果,吃不下飯,也不太睡得著覺,怎麽不會瘦?
景硯朝西邊走了過去,一邊走,一邊輕聲安慰喬玉道:“其實我也有禮物要送給小玉的。”
喬玉哭得說話都斷斷續續,“您,肯定又是騙我的,糊弄我,想讓我別哭。”
景硯的手撫著喬玉圓圓的後腦勺,伸腳踢開了一扇門,向裏頭走了幾步,半蹲下來,懷裏還攬著個小哭包,一隻手捂著他的後腦勺,防止喬玉不安分動彈的時候撞著腦袋,翻找著前些時候收拾太清宮找到的東西。
喬玉拿景硯的衣服抹著眼淚,卻還忍不住偷偷歪著身體,朝那邊看過去。
他瞧見景硯拿出一個圓圓的東西,黑乎乎的,看不清模樣,又吹亮了火折子,伸入了那裏頭點燃了火油,揭開上頭覆蓋著的那層薄紗,周圍忽然就亮了起來,一片璀璨的光彩,整個屋子都亮了起來。
那是一盞玻璃燈。四周是斑駁的彩色玻璃拚成的畫,似乎是個女人的模樣,金色長發,碧綠眼睛,嘴唇鮮紅,皮膚雪白,與大周朝的中原人很不同。喬玉膽子小,第一眼看過去差點以為上頭畫了個妖怪。不過玻璃燈盞太漂亮了,喬玉沒忍住誘惑,眼巴巴地望了過去,伸手朝景硯去要,連哭都忘了。
景硯把他放下來,將玻璃燈送過去,道:“這就是你心心念念著的玻璃燈,喜不喜歡?前幾日收拾出來的,典給署送的燈油統共也沒多少,我放了些進去,正打算送給你,不過現在就算我給你道歉,好不好?”
這是西洋一百多年前傳過來的稀罕東西,因為大周早就閉鎖海關碼頭,玻璃又易碎,現在已經剩不下幾件了,連原先東宮裏也沒有。隻有元德帝宮裏才擺了幾個玻璃物件,喬玉瞧不見,隻聽身邊陪著太子的小太監形容過有多漂亮珍奇,好奇了好久。而這一盞大約是很久前就被囚禁在這裏頭的皇子皇孫留下來的,景硯找到的時候,幾乎都被灰塵蓋滿了,也因為如此,才沒被旁人發現。
喬玉喜歡極了,還打著小小的哭嗝,仔細地摸著透明冰涼的玻璃燈壁,還有上頭的畫,他問道:“為什麽要閉鎖海關碼頭?這麽漂亮新奇的東西,不就瞧不見了嗎?”
景硯隨口應答了一句,“因為他們害怕。”
喬玉聽不明白,也不想明白,他有了喜歡的、珍奇的東西,還是太子送給他的,方才的委屈早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可才跨出了門檻,喬玉正小心翼翼地下台階的時候,景硯又和拎小雞一樣揪住了他的後脖子,將他拉到了離石亭不遠的地方,撥開眼前的荒草,裏麵長了滿滿一片的鈴鐺草,是喬玉今天送給景硯的十倍也不止。因為就在石亭邊上,喬玉反而從來沒在這裏找過。
“才開始是想瞞著你,不讓你多吃的,”景硯看著喬玉立刻掙脫了自己的手,捧著燈盞,哼哧哼哧地朝那邊跑過去,“不過現在是送給小玉的禮物了。”
喬玉朝後扭過臉,心裏隱約明白過來,正是因為還有這麽一塊地方,太子殿下方才才會那樣逗弄自己,吃掉了自己送給他的鈴鐺草。他笑得很甜,連小梨渦裏都仿佛盛滿了糖水,用力地點了頭。
景硯也笑了,喬玉對他的不一樣有多少?他對喬玉的不一樣又有多少?
他都想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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