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太子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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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喬玉的記憶裏, 從來都沒有福嘉縣主這個人。他自幼在祖母膝下長大,父親長年在外,久不回家,回家也不怎麽見他。而母親則大多在自己的院子裏,那院子被幾個嬤嬤看管得嚴嚴實實, 輕易進不去。喬玉記得有一次, 院子裏的瓊花開了,花枝伸到了牆外,他拿著風箏,求嬤嬤讓他進去摘幾朵花綴在風箏上, 他求了好久,非說這棵瓊花開的格外好,可馮嘉怡這裏的仆人卻不哄著他。喬玉糾纏的太久, 最後是馮嘉怡從裏頭出來,叫一個手腳伶俐的小廝剪了伸出去的花枝,冷冷淡淡地說喬玉太任性啦, 她太煩了,連花都顧不上,讓他去揀那些剪掉花玩。

    喬玉呆愣愣地看著好久才能見一麵的母親,淚水含在眼眶裏,望著她又走了進去。他想自己的確很任性, 好像也不怎麽討人喜歡, 可他其實隻是想進院子裏看一看,裏麵有什麽好東西, 一直吸引著母親,從來都不出來。

    如果他知道了那是什麽,一定會找出一樣的放在自己的屋子裏,這樣母親就可以來看看自己了。隻是這件事後,喬玉就明白了,母親隻是不想看到自己罷了。

    僅此而已,喜歡或者不喜歡真是沒辦法的事。

    喬玉就不強求了。不過也因著他和母親的關係不親密,所以不知道福嘉縣主的事。

    福嘉縣主徑直走到喬玉一旁的石凳上,蒼老的目光望向他,聲音抖得厲害,“我是你外祖母,你還記得嗎?不記得也是常事,上一會見你,你還是三四歲大,一轉眼就長成人了。可中間,已經是好多好多年了。”

    她一邊說,一邊拿手比劃了一下從前記憶中喬玉的大小,似乎記得清清楚楚,喬玉微張著嘴,不知道該怎麽說,就見福嘉的淚水從眼眶裏湧出來,大滴大滴地落在藏青的寬袖上,浸透了那一小塊布料。

    那哭泣非常沉默,幾乎一點聲都沒有出,卻極為哀慟,仿佛悲哀至極。

    喬玉簡直不知如何是好,連手腳都不會擺放了。他想要安慰這個陌生的外祖母,又不知道該怎麽辦,手舉到一半,又轉了個方向,先朝錦芙要了個幹淨帕子,在離開石凳,微微蹲下來,仰著臉替福嘉縣主擦眼淚。

    結果福嘉縣主緊緊握住他的手,哭的更厲害了。

    喬玉歎了口氣,真是沒有辦法了。他自己喜歡哭,哭的時候不管不顧,隻要景硯哄他,還要鬧小脾氣,現在外祖母在麵前哭成這樣,自己慌成一團,卻一點辦法都沒有,隻好拚命想著從前太子是怎麽哄自己的。可是那些話都是哄小孩子的,他實在是說不出口,隻好用別的法子,小心地從桌子上夠了一個橘子,用單手費勁地剝開了,拿出一瓣,往福嘉縣主的嘴邊遞,抿著唇,輕聲道:“外祖母,你別哭了,我給你剝橘子吃。這個橘子可甜了,皮薄汁水很足,是從冰庫裏才拿出來的,外麵都沒有的。”

    福嘉縣主沒忍住笑了,她用帕子擦淨了臉上的淚水和脂粉,“你還是和小時候一樣,看誰生氣了難過了,就拿吃的哄人開心。”

    十多年前,馮嘉怡帶著喬玉回京,福嘉縣主同馮嘉怡生氣,讓她別再惦念著元德帝,好好過日子才是正經,馮嘉怡卻極其倔強不服輸,還想要入宮同元德帝再續前緣。福嘉縣主罵了她一頓,自己又難過,晚上對著燈火流眼淚,榻上的喬玉醒過來,看到她哭了,就拿了自己沒舍得吃的一小半點心還哄她。小喬玉那時候才三歲多一點,話都說不清,東西也吃不了多少,福嘉怕他積食,隻給了他一塊點心,喬玉喜歡得不得了,睡前吃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拿帕子包好了,留著醒過來當夜宵,結果自己沒吃,拿去哄福嘉縣主去了。

    他自己遇到了什麽傷心事,比如被堂兄表兄欺負了,自己不小心磕破了手,吃一塊糖糕就好了,所以以為別人也如此。

    那天晚上,福嘉縣主就著小喬玉軟軟的小手,吃了那半塊點心,他笑的比糖糕還甜,就是再入睡的時候有點微不足道的難過。而現在,他也願意拿出珍藏在冷庫裏,外麵鮮少的橘子給福嘉縣主。

    喬玉聽了福嘉縣主的話,模模糊糊地憶起些從前的事,他覺得自己從前肯定很喜歡福嘉縣主,否則怎麽會她一哭,自己就沒辦法了,隻想讓她別難過了呢?

    福嘉縣主好不容易才止住眼淚,喬玉才算鬆了口氣,他總算明白哄人是多困難折麽心力的事,想著自己以後要少哭一些,至少,至少別太累著太子了,天天都要哄自己。

    喬玉和福嘉縣主相對講著閑話,福嘉縣主對喬玉這麽多年來的每一件小事都感興趣,喬玉得一直講個不停,直到因為口幹舌燥將茶水都喝完了,福嘉縣主看著一旁站著的錦芙,將茶壺遞了過去,笑了笑,“麻煩姑娘替我們再跑一盞茶,小玉口渴得很。”

    錦芙微福了一禮,又打量了福嘉縣主一眼,大約是覺得她的確是年老體弱,而方才也不似做戲,才轉身離開了,卻讓小太監盯緊了些。

    福嘉縣主見她走下了亭子,壓低了聲音,同喬玉講了方才不能說的話。她還是很猶豫,該不該直接明了地將話說出來,可看喬玉這樣傻,又天真,怕還是不明白事情,隻好教導他,“外祖母知道,你同大殿下之間的事。”

    喬玉一怔,他同殿下之間,之間有什麽事?他自己怎麽不曉得。

    福嘉縣主的聲音,周圍大約隻有喬玉能聽的清楚,她又道:“男子與男子之間的事,終歸不是正道,也不可能長久。不知道,小玉你是自願愛慕上了大殿下,或是,或是被迫……不過,這都不要緊。我在宮外聽人說,大殿下現在待你極好,如今一看,也不是假話。你們既不能長久,不若早做打算,早些向殿下求了恩典出宮,好不好?這也得仔細盤算,現在大約不行,要等待時機。”

    她早已在家中想好了這些,隻為了喬玉。她甚至希望喬玉是被迫的,這樣日後分離起來也不會有太多痛苦與思念。

    喬玉一怔,這一番話他聽得模模糊糊,前言不搭後語,腦子裏隻有一句自己愛慕上了大殿下,還沒敢多想,整張臉已全燒起來了,又滾又燙,染滿了海棠似的紅。

    他不知道這句話怎會這樣厲害,將“愛慕”兩個字才在舌尖上滾了一道,就不隻是臉紅,呼吸都比尋常快了好多,趕忙將那兩個不能提的字吞了下去,這下就更不得了了,像是熱烈燃燒的火焰,從喉嚨灼燒到了五髒六腑,接著蔓延到了渾身上下,心口是最後被占領的。

    心尖上隻有那兩個滾燙的字了。

    喬-->>

    玉被燒的大腦模糊不清,隻能隱隱約約想,原來愛慕這個詞,不隻是能用在男子與女子之間,男子與男子,也能互相愛慕對方。

    福嘉縣主滿心都是憂慮,還得注意著錦芙的動靜,便沒瞧見喬玉的異樣,徑自說著以後的打算,“等你從宮裏出來,外祖母親自替你挑一個貌美賢淑的女子做妻子,真心愛慕敬重你,再生許多許多的孩子。”

    她一頓,說到了成家,就不得不提立業了,握緊了喬玉的手,“喬家本該有你的一份,但因為你不在,先被他們那些不要臉皮的東西搶去了,不過沒有關係,外祖母親自替你去要。要是要不到,要不到……你也不要擔心,我在京中有許多鋪麵,幾個倉庫的嫁妝,還有封地,在江南那一處,是個極好的地方。若是你想回隴南也可以,就將京城裏的這些賣了,全換成銀兩。不管你想要什麽,外祖母能給你的都給你。”

    福嘉縣主除了喬玉,在這世上再沒有一個親人,滿腔的愛意全投在他的身上,恨不得趁自己現在腿腳頭腦還算靈便,將喬玉的後半生全安排照料好。

    喬玉這時才算反應過來,暫且將自己一顆蹦跳得過快的心按捺下去,很認真道:“我是不會離開宮裏,離開殿下的。”

    他們在六年前已經約定好了,以後是要一生一世作伴的。這是喬玉一輩子最重要的約定,除非他死,否則都會遵守下去。

    福嘉縣主的眼睛一紅,這便是她最不想看到的情景,忙道:“你以為不離開宮中就可以嗎?他,他……”

    她一時不知道該拿什麽話來勸說喬玉,卻忽然聽見禦花園裏傳來一陣歡聲笑語,一群年輕的少女穿著鮮豔的宮裙,頭戴鮮花,容貌嬌美,自不遠處桃花林裏走出來。她們大多十多歲的年紀,女官們在前麵領著她們,似乎要去一個什麽地方。

    這是今年大選,儲秀宮裏新來的秀女。

    福嘉縣主眯著眼,看了好一會,心裏已有了完整的想法,才指著最前頭的那個女子,對喬玉輕聲道:“這是今年宮中的秀女,這麽一起行動,肯定是要去見陛下,從她們中挑選成為妃子的人。可除了陛下一人,那些適齡的龍子鳳孫們也該娶妻生子,比如,大殿下的年紀早就過了尋常男子娶妻的年紀裏。而這宮中的男人大多薄情,小玉,你說,若是大殿下娶了妻,有了王妃,還能這麽對待你嗎?”

    喬玉從來沒想過他們還有要娶妻這一回事,或許是在太清宮待得太久了,久到喬玉都忘了,除了他們兩個之外,世上還有許多許多人,他們可能會插在自己同景硯中間,將他們分離。

    而其中最難以想象的就是妻子。

    喬玉整個人都僵住了,他呆愣愣地想,對的,若是殿下娶了妻子,就該同另一個人同床共枕,喂她點心糖水,日日夜夜關心愛護,那些再也不會是自己的。

    他本來該是想殿下越來越好,娶妻生子是人生中最要緊的大事,可喬玉隻要稍稍一想到景硯大婚,他在一邊看著自己的阿慈同另一個模模糊糊的身影成親拜堂,就難過的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那該,該怎麽辦呢?

    喬玉光是想一想都快要掉眼淚了,他的眼裏濕漉漉的,都想到了以後的日子,或許殿下的妻子會嫌棄自己愛哭,又嫌棄自己貪吃,說宮中養不起他了,把自己趕出去自生自滅。到時候殿下也許都不攔著,攔著也沒辦法,誰讓仙林宮的另一個主人是王妃??

    八字還沒一撇的事,他想的倒很長遠,還把自己給委屈哭了。

    他沒什麽力氣地伏在石桌上,也不說話了,福嘉縣主見錦芙端著茶盞過來了,也不敢再提景硯的事,隻略略的閑談了幾句,喬玉勉強打起力氣同她應話。

    福嘉縣主在宮中呆不了多久,臨走前,喬玉將剩下了的橘子都裝給了她,還悄悄道:“我知道外祖母對我好,外祖母在外麵也要好好的,等以後我的空出宮看你。”

    福嘉縣主抹了抹眼角,一步三回頭,最終還是離開了。

    她的身影徹底消失的那一瞬間,喬玉忽然泄了全身的力氣,軟趴趴,忽然問一邊的錦芙,“殿下會娶妻嗎?”

    他似乎是很想得到答案,又很害怕這答案真的出現,卻不合自己的心意。

    錦芙她大概也能猜到方才福嘉縣主說了什麽,有些壞心眼,斂了笑意,很正經道:“成家立業,娶妻是人倫大事,殿下若是沒有心上人,肯定就到了該娶妻的時候了。”

    喬玉連呼吸都不能夠了。

    他垂頭喪氣地回了太清宮,將景硯這麽多年來送給自己的禮物全翻了出來,一件件撫摸過去,最後那件最珍貴的正戴在自己的手腕上。

    是一百零八粒佛珠,上麵刻滿了祈福祝願的話。

    他想了好久好久,久到眼淚掉了幾回,久到連景硯回來了都不知道。

    身後忽然傳來一個聲音,他問:“怎麽了,今天沒出來迎我?以前攔都攔不住……怎麽了,誰又惹你難過了?”

    喬玉一回頭,他的眉眼輕皺,旁邊暈染了一片輕薄的紅,漆黑的眼瞳是濕漉漉的,裏麵還有未幹的淚水,他問:“殿下今天是去看大選了嗎?”

    景硯似乎是沒想到他忽然問這個,也沒瞞他,“今天確實是大選的日子。”

    喬玉咬著嘴唇,那句話像是從喉嚨裏一字一句逼出來的,“是殿下要去選太子妃嗎?”

    景硯一怔,還沒來得及回答,就被喬玉接下來的話打斷了。

    喬玉抬起頭,他的眼淚掛在睫毛上,像打磨透亮的寶石般閃著光,語調卻又柔軟又堅定,“我出生在隴南喬家,是比大周建朝還久的世家,也該能算得上身份高貴。從小讀了,讀了些書,很會畫畫,刺繡也會一點,小時候繡的就很好,那件衣裳現在殿下還穿在身上。對了,我還很會掙銀子,賣的畫集都有幾萬兩銀子,是朝中一品大臣俸祿的好多好多倍。除了這些,我還可以陪殿下下棋,說話,吃飯,陪殿下睡覺,太子妃做的事,我都可以做啊。”

    他的音調越說越輕,似乎是太過害羞,但到這裏一頓,又重新堅定了起來,甚至不隻是堅定,而是一往無前的勇敢無畏,“所以,我不能當太子妃嗎?我想當殿下的太子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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