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白艱難地擠開人群，總算找到了穆行睿所在的位置。

    因為來得匆忙，他腳上還穿著室內拖鞋，更別提去照鏡子拾掇一下自己睡了幾天的發型和亂糟糟的胡茬。

    在一眾體麵光鮮的上流人士中間，突然鑽出一個落魄滿身的男子，讓人想不側目都難。

    一時間每個人腦中升起了同樣的疑惑：這個人是誰？宴會的主人怎麽會邀請這樣的人上來？簡直是，拉低了整場海上盛宴的檔次。

    就在這時，一個年輕英俊的男人走出人群。出乎他們意料的，焦急地迎上那個落魄男子，那張總是淡漠的臉上此刻寫滿了擔憂。

    這個年輕男人無人不識。

    穆行睿，c國目前最耀眼的年輕企業家。也是他們今晚打算重點巴結的對象。人人心知肚明，這場宴會其實就是為了他一個人。能讓這樣的人都對他這般態度，所以，這個落魄男人到底是什麽來頭。

    “簡緒哥，你怎麽來了？”看到淩白，穆行睿吃了一驚，忙上前扶住他搖搖欲墜的身體。

    淩白臉色蒼白，隻吐出幾個字，“走，跟我出去。”

    “去哪裏？”穆行睿沒反應過來。

    哪裏都好，總之不能呆在這裏。

    淩白開門出去的時候已經晚了，沒能看見那個持.槍的人。不過根據腳步聲，可以判斷他現在到了下層。

    也就是說，現在的這場宴會裏已經混進了一個危險分子。現在正跟你親切交談的人，會不會下一秒就用槍口對著你，誰也不能保證。

    沒時間跟他從頭到尾地解釋，淩白吃力地說話，“總之，你先跟我離開。”才說完就有一陣暈眩。

    “對不起……我現在不能走。”

    穆行睿為難地，他正在跟人聊重要的工作，這種時刻離開既不禮貌也不符合他的作風。

    “簡緒哥，你的臉色好差，要不你先回去休息，等我談完事情，馬上就回去找你，好嗎？”穆行睿安撫道。

    這幾年來他已經習慣一個人做決定，態度不容辯駁。

    接著穆行睿轉身讓人找來甲板上候著的幾位醫務人員，讓他們送淩白回房間。

    淩白急得想罵人，拚命想說些什麽，一陣更加強烈的暈眩襲擊上來，等恢複意識，他已經被人扶住了左右往外走。

    淩白昏昏沉沉地走著過道，耳中能聽到身旁醫護人員的腳步聲。

    其中一個的腳步聲，有點耳熟。

    淩白的視線往左右晃了晃，定格在左邊的一雙黑色的靴子上。他忽然發現，這雙鞋子走路的聲音，跟他剛才在房間裏的聽到的腳步聲，很像。越聽越像。

    忽如其來的冷寒讓他頭腦一下清醒過來。

    以他目前的身體狀態，他該怎麽脫身……還沒來得及想到辦法，他的身體忽然不受控製地往右倒去。接著一隻腳在他背上踩了一記，淩白踉蹌著被踢到角落裏。

    走廊燈下，他看到右側原本攙扶著他的醫護人員已經暈倒在地上，而一雙穿著黑色皮靴的腳，正緩緩朝他的位置逼進。

    淩白抬起頭。與此同時，一管黑洞洞的槍抵上了他的頭。

    那個高大的醫護人員摘下了白色的口罩，還衝他笑了笑。

    “好久不見了，簡緒。”

    這人竟然是穆政磊。

    穆政磊是穆行睿同父異母的哥哥。雖然比不上簡緒的家世，也是含著金湯匙長大的公子哥，從小受盡家族寵愛，性子很是心高氣傲。

    他對穆行睿這個送上來的便宜弟弟，唯一的看法就是，礙眼。

    他對穆行睿明裏暗裏的排斥欺負，眾人都看在眼裏。不過，沒有人會傻到去幫穆行睿一個沒地位的私生子抱不平。誰不知道，穆家隻認穆政磊一個繼承人。穆政磊曾當著眾人的麵，踩著對方的手背說：“什麽低賤的東西，也配跟我爭家產。”

    當時淩白正好經過，二話不說上去把人給打了一頓。按在地上打。穆政磊毫無反手之力，還沒來得及回擊就被打成了豬頭。最後憋著一肚子悶氣回去跟長輩告狀。

    隻是當時的簡家如日中天，打他的又是簡家的混世魔王，穆家二老雖然心疼乖孫，卻也不敢為此跟簡家撕破臉，最後不了了之。淩白關了三天禁閉，出來又是生龍活虎。和穆政磊的梁子也因此結下了。

    淩白下手不知輕重，直到現在，穆政磊頭上的疤還能看得出來。

    淩白也是看到那道疤才認了出來。

    穆政磊跟淩白記憶中已經不太一樣。淩白離開了五年，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穆政磊看起來似乎是吃了不少的苦頭，滿眼的疲憊和仇恨，讓他的臉看起來生生比他的真實年紀老了十歲。

    “真沒想到，我們會在這裏碰麵。我還以為你應該被穆行睿那變.態家夥綁在家裏當禁臠呢！”他說著獰笑起來。

    他本來就長得不太好看，笑得這麽扭曲有點嚇人。

    係統：“害怕_(:3」∠)_”

    淩白無語：“他拿槍指著的人是我，你害怕什麽。”

    係統：“小淩淩，你還好嗎？”

    淩白：“不好。頭暈。乏力。還有點想睡覺。”

    他的狀態不好，係統的信號也比平時薄弱。

    穆政磊笑夠了，從身後拿出一截繩子，蹲下身幫他綁好手腳。綁得很緊，綁完還拽著測試了下。

    他說：“這本來是我幫穆行睿那小子準備的，沒想到會用在你身上。開心嗎？不過你放心，你們馬上就會見麵了。”說著將他連踢帶拽地踢進了電梯裏，按下往下的樓層。

    淩白難受至極，朝著邊上幹嘔了幾下，最終什麽都沒吐出來。

    看見他這副虛弱的模樣，穆政磊愉悅地又往他背上踹了一腳。他記憶中的簡緒是那麽強大，他曾經找人圍堵過他幾次都沒傷到他分毫。這次見到簡緒，他本來還有點擔心要不要先放一針麻醉，沒想到他因為暈船竟然會弱到這種程度。md，連個弱雞都不如。

    “簡緒，你看看你現在這副樣子，真是，可憐。”

    穆政磊說，“聽說你家破產了，真是淒慘啊，曾經的天之驕子卻無家可歸。你當初那麽護著穆行睿那小子，對他那麽好，看看他又是怎麽回報你的……”

    “簡緒，被自己養大的狼狗咬一口的滋味，怎麽樣？”穆政磊用冰冷的槍柄敲了下他的下頜。

    淩白閉上眼，懶得理他。

    “叮——”電梯門開了，穆政磊一把將人推了出去。穿過狹窄的漆黑走道，又拉開門。

    船尾，風很大，裹著風沙，全是鹹澀的海水氣息。

    清冷的月輝灑滿了無邊無際的深藍海麵，如心頭推不開的層層心結，說不出的寂寥。

    淩白趴倒在冰冷甲板邊緣，隻穿了件薄外套，凍得發抖。身上的餘溫早在夜風中消散。放大了顛簸的船板，讓他又開始意識不清。

    穆政磊在他身邊坐下來，薄薄的白色的醫療外套在寒風中簌簌翻飛。他似乎渾然不覺這寒冷，隻是看著地望著夜幕下廣闊的海麵，眸中有微弱的一點兒光。

    “海水裏麵一定很冷吧……”

    穆政磊轉頭說，“你知道嗎，我女朋友就是從這裏跳下去的。”

    “她當時肚子已經懷了我的孩子。我是後來才知道的。四年前，穆行睿陷害我傷人把我弄進了監獄。她可真是傻，別人說能幫忙她就真的去了，結果還賠上了自己的命。犯得著嗎，為了我這種人，哈哈哈她不過是我其中一個女朋友而已……”穆政磊想笑，反而喉頭發苦，

    “之後，我就一直沒法忘掉她……她像是就這麽長在了我的心裏……”

    “這一切都是因為穆行睿。我在漆黑的牢裏一天天熬到今天，我想為她報仇。我要他比我更痛苦！”

    再看的時候，他眼中的那點兒光已經不見了。隻剩沒有神采和希冀的，漆黑一片。

    這時候，身後的門開了。

    來的正是他等待的人。

    穆行睿是一個人來的，大口喘著氣。他還穿著宴會上的白色禮服，沐浴在月光中，依舊是優雅而迷人的。即使臉色狼狽。

    他的目光全在淩白身上，“你把簡緒哥還給我……”

    “那誰把程琳還給我！！”穆政磊喊道。

    “穆行睿，我知道簡緒就是你的命。我真是期待，當你看著心愛的人在你麵前死去的時候，你會多痛苦！”穆政磊用槍管抵住淩白的頭，一臉狠厲。

    “隻要你放過他，我什麽都可以做。”穆行睿說。

    穆政磊嗤笑：“什麽都可以，如果我要你手裏的穆氏呢，你也舍得給我嗎？”

    “可以，我給你。”穆行睿沒有猶豫。

    他答應得太輕易了，仿佛隻是割舍一塊並不喜愛的餅幹，這樣的態度反而讓人很不滿意。如果是五年前穆政磊，一定會為之誘.惑，可現在的他，聽到的時候心裏卻是無波無瀾的。他的心早就已經死了。

    “太晚了，穆行睿。我不要你的什麽穆氏。雖然那本是屬於我的東西。”穆政磊說。

    “那你到底要什麽？”穆行睿問道。

    穆政磊咬牙：“我要你！從這裏跳下去給她賠罪！！”

    “好。”穆行睿神色平靜地。

    聽到他的回答，昏沉的淩白忽然整個人都清醒了過來。他難以置信地看著那個點頭的男人，以為自己是出現了幻聽。

    “穆行睿，你給我站在那裏，你最好轉身走……我不許你過來！”淩白開口才發現自己的聲音那麽嘶啞，他焦急地衝他大喊。可是他現在，一點都不聽他這個簡緒哥的話了。

    穆行睿蹲下來。用隻有兩個人能聽見的音量說，“簡緒哥，你應該不知道吧。其實第一眼，我就喜歡上你了。”

    “我見慣了漠視的眼神，從沒有人對我好過。你對我那麽好，甚至讓我產生了錯覺，以為，你也喜歡我……嗬嗬，連你的小弟們都取笑地把我喊做大嫂……”

    “我知道你並不喜歡我。你也討厭跟我做.愛。我一直都知道。可是有什麽辦法呢？我放棄不了，隻要你在我麵前，即使是爬我也想爬到你的身邊去。”

    “以後不會了。你解脫了。我也解脫了。”穆行睿說。

    最後的最後，他想去摸他的臉。可是想著自己的手太冷了，會讓他覺得不舒服，便沒有碰。他不想再做讓他討厭的事。

    他起身的時候，有一滴眼淚落到淩白的臉上。落下來的時候已經冷掉了。像是一顆細小的冰珠。很快就消失了。

    淩白在他身後大罵，卻沒法留住他的步伐。他在內心呼叫係統求助，可是信號渺茫，空無回應。他痛恨此刻自己的弱小，連他這愚蠢的舉動都攔不住。這突如其來的絕望和苦澀，淩白也不知從何而來。他一心想著結束任務就離開這個世界，卻從未想過，會麵臨這樣的再見……

    天是藍色的，海也是藍色的。

    無邊無際的深藍，浸滿了無邊無際的憂鬱。

    穆行睿站在船頭，黑色的發絲在他俊秀的臉上飛揚。他轉頭看了他一眼，嘴角似乎有笑意。隻一眼。他轉過身，張開手毫不猶豫地跳了下去。

    優美的，仿佛一隻自由的鳥。

    他不像是赴死，反而像是迎接新的開始。

    或許，他其實一直都有輕生的念頭。

    電光火石間的刹那，淩白已經衝到了甲板邊。他想要抓住他的手。可是，還是太晚了，他抓住的，隻有寒冷的空氣。他眼睜睜地看著他掉下去，又被海水吞沒。隱入無窮無盡的黑暗。

    最後的一瞬，淩白看到他頭頂的進度條，填滿了最後一格。

    穆政磊在身後哈哈大笑，又舉起槍對著淩白。雖然那不知道他是怎麽掙開了束縛，但他現在隻想把他也送入地獄。反正他自己也不想活了，不如多找幾個墊背。

    “不是很痛苦嗎，你也下去陪他吧。”穆政磊扣下扳機。

    可他什麽也沒有打中。男人似乎是憑空消失了一般。之後又鬼魅般地出現在他的身後，奪過槍卸成三塊扔到地上，最後將他騰空地拎到甲板外麵，盡情享受完他的恐懼之後，無情地鬆開了手……

    淩白看著平靜的海麵，凍僵的手指冷得沒有了知覺，他卻覺得，還是沒有穆行睿那一滴眼淚冷。他之後跳下去找了許久，一無所獲。直到第二天發現屍體，他才接受這並不是自己的一場夢。

    ……

    後來，淩白在穆行睿的葬禮上見到了上次咖啡館見過的男人。

    他的職業是個律師。

    “簡先生，穆先生的遺囑上，把他所有的財產都留給了您……”他這麽對他說。

    所有人都誇他的好運氣，簡父甚至拍著他的肩膀誇他聰明有智謀，不費工夫就得到了這麽大的產業。淩白卻笑不出來。

    他似乎，早就考慮好了一切。

    ……

    ……

    淩白在這個世界又呆了好幾年。

    他變得很有錢，巴結他的人比以前還要多。他買得起很多很多的甜點，卻獨獨少了那份魂牽夢縈的甘甜。

    離開前，淩白去見了祝玉堂。

    他在商場上很不順，嚐試了幾次，並沒有達到前世的高度。後來拒絕了淩白的資助，在一家小鎮上開了家麵包店。

    生意很好，他每天都很忙。

    昏黃的夕陽裏，年輕的男人站在門口的椅子上，忙著給小小的店麵掛上新的裝飾。馬上就是聖誕節，他想，那些鈴鐺和彩帶，一定會有很多孩子喜歡。等他從椅子上下來，孕態明顯的女人走上去，拿著手絹給他擦拭額頭上的汗水。

    正是女主趙蔚珊。

    兩人糾糾.纏纏了十來年，連指著對方的臉讓他去死的經曆都有。可是最終，她還是選擇跟他在一起。兩人對望的目光裏，是不變的情深……

    雖然比不上第一世，但也算是個溫馨美好的結局。

    夕陽柔和地普照著整個小鎮，石板路上像是抹上了一層奶油。不遠處，有幾個孩子正在嬉笑玩耍，天真爛漫的臉似乎從來不知道傷痛。淩白看了許久，他不知道自己在看什麽，隻是覺得那個畫麵很好看。

    這時，一個橘色的皮球滾到他的腳邊。

    淩白撿起來。

    “簡叔叔。”一隻小手過來拉他的袖子，小不點吃力地仰著下巴，亮晶晶的眼瞳看著他。

    是祝玉堂的孩子，因為臉型的圓潤了些，小名叫球球。

    “簡叔叔，你陪我玩一會好不好，爸爸太忙了。你把我的所有的玩具都給你，你就留下來陪我玩一會好不好？”

    淩白一陣恍惚，他忽然想起來，曾經有個人也對他這麽說過。

    隻是，他很少會留下來。

    祝玉堂有些責備地說：“你別煩著你簡叔叔。他可比爸爸忙多了，球球，你乖乖的，一個人去玩好不好？”

    “好。”小不點喪氣地低著頭，手緩緩鬆開。

    “沒關係。”

    淩白蹲下身，把他整個抱起來，“來，簡叔叔陪你玩。”

    “真的嗎！簡叔叔！你最好了！”小不點開心在他臉上親了一下。

    夕陽下，一大一小的兩個身影玩著最簡單的接球遊戲，來來去去的剪影如畫一般。

    不知道過了多久。

    “簡叔叔……？”小不點疑惑地上前，遲遲不見對麵的球傳過來。

    他小跑過去。

    剛才男人站立的地方，隻剩下一顆孤零零的皮球，滾向遠方，拉出一條細長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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