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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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院。
溫涼安坐書屋內, 手裏捧著本書籍讀得入神, 看到最後一頁才稍稍合眼歇息。
庭院灑滿陽光, 碎芒在樹梢閃爍, 大貓在樹枝上軟趴趴,甩動的貓尾巴帶著懶散的弧度,異常勾人。院內剩下的小內侍渴望地望了眼貓尾巴,有種想偷偷摸摸的衝動, 然後又心有餘悸地想起了她過往的戰績, 突然覺得手背好痛。
溫涼把書本歸回原來的位置, 從書屋出來, 方才看完的內容還在腦中回旋著,等他漫步走到書房時, 便基本都記錄下來了。
書房內的窗戶打開著,溫熱的氣息被微風帶進屋內, 連桌椅也帶著微熱的溫度。溫涼的指尖在邊角上滑過,漫不經心地取了根毛筆,然後就著上午還未幹涸的墨水隨意地在紙上寫下幾句話。
看完後不是很滿意, 溫涼又把紙張丟到紙簍子裏去, 把毛筆放下,心裏掂量著事情。胤禛今日入宮求見康熙帝,若是康熙帝願意見他, 那麽計劃便可以按部就班的來了。
胤禛尚未回來前, 這件事情多想無益, 溫涼隻是粗粗考慮了片刻又把此事按下。隨即思考起了另外一件事情。
自從尚之隆在康熙帝那裏打過報告後, 前幾日他便給貝勒府下了拜帖,希望能求見胤禛。拜帖自然是被胤禛給打回去了,可尚之隆的想法也昭然若揭。
他是打算認回溫涼的。
溫涼卻不這麽認為,不論是為了完成任務也好,還是為了日後的生活也罷,溫涼實際上本不該出現在眾人眼前。有了康熙帝這個變數後,尚家更是成為一顆不能沾染的玩意,若不是不想惹來懷疑,溫涼很想讓尚之隆徹底閉嘴。
隻是有康熙帝按著,胤禛阻著,此事當不會遞到溫涼麵前來。
至於西山的事情,溫涼已然有了苗頭,這與尚家的事情可以合在一起看。前腳派人暗殺他,後腳有人通知尚之隆關於溫涼的身世問題。其實便是連環計,若前者能成事,尚之隆可以成為針對胤禛的棋子。若不能成事,尚之隆若能蹦躂起來,也能給胤禛尋不少麻煩。
或許幕後的人不曾料到的是,尚之隆本身就是個老滑頭,在得知此事的燙手程度後,直接把這件事情捅到康熙帝麵前,直接翻了個底朝天,完全不在乎得罪的阿哥是哪位。且以尚之隆的老道,誰告訴他的,他自然不會往上捅,留有三分餘地也便是了。
更何況,尚之隆還不一定知道是哪位阿哥。
除開八貝勒往上的阿哥們,餘下能成事的小阿哥不多,十三十四已經被胤禛確認過,餘下的便是九十十二等這幾位阿哥。十二阿哥出身一般,禁不起這樣的動作,思來想去也隻有九阿哥與十阿哥或許有這般可能。
能和九阿哥與十阿哥混合在一起的,溫涼隻能想到胤禩。
胤禩的可能性在溫涼的猜想中占七成,餘下胤褆胤祉太子三者各占一成。確定了此事,溫涼的思緒又滑入了另外一個方向。
便是太子。
當太子的位置成為所有人的絆腳石時,東宮本身便腹背受敵。太子若有康熙帝的霸氣與運道,也不需要如此了。可近些年來看,康熙帝對東宮的信任幾近全無,以往的切實溫情都成為做戲,機會快到了。
溫涼的指尖在桌麵上律動,自個卻是無知無覺,今日胤禛的動作若是能成,那便是給予太子極大的打擊,假設南巡時康熙帝遇到的並非此事,那此事後,廢太子的目標指日可待!
廢太子後,接下來才是最要緊要的!溫涼蹙眉,來回地摩挲著溫熱的桌麵,康熙此刻最為忌諱的便是底下諸子盯著皇位,越老越不服老,切記不能讓康熙帝感覺到這點。曆史上記載的胤禩失敗的過程倒是可以借鑒一二。若是康熙帝提出這個建議,便是無也得生有,讓胤禩徹底落敗!
此人心思狡詐,若繼續下去,與胤禛前途並非好事。
溫涼思及此處,心中已有腹稿。
“先生。”綠意進來,悄聲說道,“貝勒爺請您過去。”
溫涼望了眼窗外依舊的溫暖,難道康熙帝並沒有麵見胤禛?他起身去了外書房。
外書房,溫涼入內時,便見到胤禛背手站在窗邊,暖光舒適,落在身上帶著柔柔溫和,還未到夏日焦躁的時刻,微涼的清風很是舒適。
胤禛轉過身來,請溫涼在對麵坐下,“皇阿瑪已然知道了此事。”短短一句話,溫涼便知道此事成了。
他隻是點點頭,然後道,“萬歲爺的態度如何?”
胤禛落座,看不出神色如何,“皇阿瑪震怒,然此事當不會在朝堂上宣告。”至少不會在這個時候被捅出來。
胤礽是康熙帝親手選定的太子,若是捅破此事,無異於把康熙帝也同時推到台前,讓康熙帝承認他親自教養出來的太子是如此無德無能。
溫涼望著胤禛,忽而道,“爺已經知道皇上在南巡遇到的事情了?”
胤禛頷首,“的確如此。”他獻上此事後,康熙帝在暴怒下便說出了南巡的事情,那件事情更加深沉險惡,胤禛不想說出來侮辱溫涼的耳朵,“不是什麽好事,可這兩件事情疊加起來,足以讓皇阿瑪動搖了。”
下定這樣的決心很難,對康熙帝來說,無疑是要推翻他過往傾盡了數十年的努力,可走到如今的地步,隻消康熙帝流露出這樣的意思,便會有無數人給他遞上合適的理由。
胤禛不過是第一人罷了。
此事暫且告一段落,朝廷上的鬥法才剛剛開始。這些是胤禛需要避諱的問題,溫涼轉念便提出了另外一件事情。
“萬歲爺在江南巡視的時候,應該也接到過不少消息,隻是皇上許是不會處理此事。”溫涼掏出來前帶在身上的信封,那是在江南的人傳回來的。
胤禛看了開頭,便深深皺眉,待看完後,他把書信丟到桌麵上冷哼一聲,“真是豬狗不如!”不知道說的是書信上的現狀,還是其他的事情。
溫涼麵不改色,沒有被胤禛的震怒威懾到,他淡淡說道,“此事在江南已成規矩,有固定的人販子,貨源,買家,賣家,整一條鏈條成行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目前查出來牽扯到的人都在上頭,其他的還沒開始深挖,若是往上,怕是越發難了。”
江南拐賣成風,看起來觸目驚心,可這件事情比起買賣官員,販賣私鹽等又顯得無足輕重。可溫涼更加看重的卻是這件事情,在這樣的封建朝代中,皇帝若不能讓百姓安居樂業,便不算好皇帝。
康熙難道不算好皇帝?也不能這麽說,可他對這江南成百上千有兒女被拐賣的家庭而言,的確算不得什麽好皇帝。
康熙帝本身便是既得利益者,溫涼雖感念康熙帝對他的看重親近,可這完全不能夠掩蓋康熙帝本身的缺漏。人無完人,溫涼仍記得避暑山莊那群小腳妃嬪。那群的出身,想必與桐花一樣,都來自於江南。
江南水鄉多美人,有清一代自康熙始,都喜歡柔弱的女性。這並非過錯,可因此對罪惡熟視無睹,隻能說人性本便是自私難糾。
胤禛清寒的語調響起,不留餘地,“繼續查,目前做不了,便留待日後做。總有能徹查的一天。”他聽出了溫涼未盡之語,也的確認同溫涼的某些看法。某些事情不是當做不知道,便能不存在的。
康熙四十四年五月,康熙帝連發多道旨意訓斥東宮,用詞激烈,力道狠厲,惹來朝堂震驚。這僅與胤禩上折的場麵相差半年,多數人以為正是此事的後續發酵。
胤禩也以為是如此。
此刻他與眾位幕僚相對而坐,麵露溫和之色,然眉目間也含著淡淡喜意。
“此番萬歲爺下令斥責太子爺,到今日已是連發三折。半年前的事情雖被壓到今日,可如今發作出來,正是好時候。”左丘言道。
另有一幕僚也是麵帶祝賀之意,“貝勒爺,雖然目前並不能確定萬歲爺的想法,可東宮一直沉默以對,想必是被皇上抓住了把柄。這番斥責之下才無法反對。若是如此,那便是該出手的時候了。”
胤禩頷首,雖也是如此認為,隻是去年那次畢竟是失手了,哪怕是拖延到今日才爆發出來,可若不是後續還有後手,胤禩差點便在那裏栽了個大跟頭。畢竟此事由他捅出來,可皇阿瑪並不加以追責,胤禩這半年來都一直被胤礽盯得死死,連些許大動作都不敢動,隻能讓旁人去辦。他與胤礽可以說是新仇舊恨了。
此事胤褆雖一開始便知道,然他不信任胤禩,也不打算和胤禩一同謀事,因而從最開始的時候胤褆便沒有參與其中,反倒是躲過一劫。
胤褆比起胤礽來說自大得多,哪怕胤禩露出了這麽多手筆,他仍以為他對胤禩有著掌控力。殊不知胤禩從一開始便打著用他當靶子的主意,兩人不過各有心思罷了。
胤禩望著左手邊一直沉默沒有發言的閻寬,“先生以為如何?”
閻寬聲音低沉,沙啞地說道,“貝勒爺不若試探試探直郡王的想法。雖此事與直郡王無關,可畢竟他在年長在前,若是真的……您還是得與他謀劃。”
閻寬雖含糊不清了幾個字眼,不過胤禩也清楚閻寬的意思。若是此事真的能成,除開胤礽,若是以長子來看,胤褆才是首位,無論如何都輪不到胤禩。胤禩既不能讓皇上在廢太子後重立太子,也不能讓胤褆過多的察覺到他的心思。
好在這些年看皇阿瑪的心思,更多的是放在幾個小的身上,倒不曾對胤褆表露出什麽。
先前閻寬便對胤禩上折這事表示反對,更是認為不到時候。可那個時候胤禩被成功的可能衝昏頭腦中,最後落到這個結局。如今他對閻寬更加看重了。
閻寬的意見,胤禩認真聽取後的,頗以為是正理。
左丘又道,“貝勒爺,打蛇打七寸,需一擊即中,若是想徹底把此事了結,便不能再與上次一般惹來禍患。”年前的那次的確是不足之處,沒得到想要的結果還惹來一身騷。
胤禩頷首。
待各位幕僚發表了意見後,胤禩廣納眾意,這才讓這些人退下去。等到眾人離開後,胤禩又特地留下了閻寬,認真說道,“先生,溫涼不除,爺一日不能心安。先生可有計策?”
溫涼的身份看似與閻寬相似,可實際上差別太多。胤禩一擊不中,心中存疑,可對溫涼也是越發敬佩。若溫涼能夠成為他麾下的人,胤禩自然是高興。可若是不成,還不如毀掉!
有溫涼在一日,康熙帝便會注意到胤禛,這其中的差距可不是一星半點。
上次胤禩的動作並沒有讓閻寬知道,他用人的方式與胤禛類似,不同的人負責不同的事宜,並不能混合一處。閻寬一直處理的事情還未完,胤禩起先並沒打算調動閻寬。可如今接連挫敗,胤禩還是打算讓閻寬出馬。
閻寬頷首,默不作聲地聽著胤禩的話語,轉眼間便心生一計。告知胤禩後,惹來胤禩大笑,“先生果真大才。”
……
溫涼在小院內一直很安逸地過活,大部分的時候都是屬於有書便能夠安靜待一天。隻是溫涼偶爾看久了書籍,便會隨性在前院散步。
如今溫涼在前院可是難得偶遇到熟悉的人,戴鐸沈竹等人自從出京後,偶爾有書信來往,若是要等他們回京,按著胤禛的安排至少得數年後。其他的人與溫涼並不熟悉親近,便也無從交流。
花園內,亭子中,溫涼坐在那裏發呆地看著湖中景色,待眼睛的酸澀消失後,才打算回去,豈料一轉身便看到胤禛站在院門口望著他,看起來似乎到了許久。
溫涼疑惑地走近,“爺站在這裏作甚?”
胤禛含笑,溫和地說道,“看景。”溫涼就著同樣的姿勢回首望著花園內的場景,頓覺無法理解胤禛的審美,從這角度也隻能看到亭子。
思及此處,溫涼忽而一頓。
——他剛從亭子中出來。
溫涼抬眸迎著胤禛的視線,站在原地停留半晌後,什麽話都沒有說,安靜地告辭後,便邁步朝著回去的方向離開。
身後胤禛的笑容依舊不曾散去,反倒是連眉梢處都含著淺淡的笑意。比起什麽都不知道的石人,至少冰人還有融化的可能,如此又怎能不高興呢?
溫涼回到小院,並不曾露出什麽表情,可反常地沒有回去書房,而是入了內室。溫涼擺手示意綠意不要跟著入內,一個人安靜地在屋內靜坐。
他在腦中列著表格。
溫涼需要知道胤禛對他的感情是否會影響到真正的任務。
還未等溫涼徹底弄清楚此事,便聽聞係統的動靜,【宿主,再次提醒,勿要投入過多感情。】
溫涼平靜地說道,【我一直不曾感受到我的感情如何,隻是你既然頻頻提起此事,是否意味著我已經投入了很多感情?】
係統被溫涼此話噎住,一時之間沒有動靜。
溫涼並沒有等待著係統回答的想法,繼續說道,【這個係統許是從開始便打算挑選無感情的人,可完全無感之人不能備受控製,便隻能次之選擇我這樣的人。有弱點在,便能被把握住。係統既然有所謂的第一個任務,便有第二個任務。】
【先以溫和的情況誘惑我入局,了結第一個任務。此後呢?】溫涼偏頭,語調中流露出不近人情的冰寒,【你還有我的第二個把柄嗎?】
電子音響起,係統平靜地說道,【宿主,係統已經提醒,不得投入過多感情。】
這重複的第二遍讓溫涼蹙眉,繼而想起了些什麽,【便是如此又能如何,他們的存在對你是好事,便是我違約了又能如何,你根本沒有動他們的資格。】
溫涼一語中的,係統徹底沉寂。
這一切中,係統才是有所求的那方,畢竟一切提及溫和的情況都是宿主的話語,如果不是溫涼謹慎多疑,溫和又的確對他來說重要,他本不會入局。
除開溫和外,溫涼對係統所能提出來的一切獎勵都不感興趣,此事了了後,便是係統強迫,溫涼也不打算參與之後所謂的第二個任務了。
人生在世,若是連自個如何都無法掌控,豈不是白來一遭?
把係統所要說的話徹底堵回去後,溫涼也沒心思去整理胤禛的心思。至少係統說對了一種,看清楚溫涼自己的心思,未必是一件好事。
就在溫涼鬆懈的時候,一直蹲坐著虎視眈眈依舊的大貓從窗台撲下,徹底地砸在溫涼的胸口上,然後四肢放鬆地滑落到溫涼的懷裏,使勁地往溫涼的衣襟裏麵蹭。
溫涼抬手提起大貓的後脖頸,那重量讓他開始懷疑小院內的人到底給她喂食了多少東西,如今怎的感覺肚子上的肉都多了一層。
為了以防萬一,溫涼伸手戳了戳那軟波波的貓肚子,確保那塊是真軟軟的,而不是懷了小崽子。大貓驚悚地在半空中炸成毛團,然後猛地一掙紮,在半空中倔強一撲,直接在溫涼的脖頸處安然落座。
似乎是對這塊寶座非常滿意,大貓的微涼軟墊踩了踩,便舒舒服服地趴下來了,整條貓圍脖在溫涼的脖子上繞了大半圈。這樣扭曲的姿勢也不知道是怎的在一瞬間內完成。
溫涼望著銅鏡中自個的模樣,忍不住挑眉,貓尾巴在身前甩來甩去的動作的確很是吸引人,他有種扯一扯的衝動。
他平心靜氣地想到,如此不好,還是不要做了。
頂著這條沉重的貓圍脖,溫涼從屋內出來,通過走廊到了書房。綠意本是在門邊守著,結果便見著溫涼帶了條奇怪的毛皮從屋內出來了。那種奇形怪狀的毛皮他從來都不曾見過,而且還那麽粗胖,看起來很不……
綠意眯著眼睛仔細看著,片刻後恍然大悟,繼而無奈失笑。怪不得那麽大圈,原來上頭竟是活物,那大貓不知怎的爬上了先生的脖頸。
這院中都是大貓的天下,可大貓對飼養她的綠意不屑一顧,最多是不怎麽抓撓綠意。而對其他的人便更加凶狠了,若是有人主動去摸她的毛發,哪怕是背脊那處,也會惹來凶巴巴的一爪子。
可大貓偏偏很黏溫涼,但凡溫涼在她的視野中出現,不到一刻鍾的時間,那大貓便會隱蔽地出現在溫涼停下來的任何角落裏。比如……溫涼身後的書架,如今那裏已經特地整理出一小塊地方成為大貓的特座。
綠意可不想再看到先生珍愛的書籍上麵沾染了貓毛,那清理可是件麻煩的事情。
自從溫涼頂著這條沉重的貓圍脖度過了半個時辰後,他便深深覺得這個是愚蠢的行為,脖子都差點拗斷了。可大貓卻不同,它似乎是從此喜歡上這個動作,每每在溫涼安靜下來是,身後總會悄無聲息地出現一雙虎視眈眈的貓瞳。
論爬高,人類總是比不得貓的。
溫涼站在小院中揉揉臉,克製住哈欠的衝動。今晨不知為何早早便清醒了,溫涼便在屋內練了好會的大字,這才開始了一日的進程。
之所以大早上從書房裏出來,源於這段時間勤於折騰他的大貓。溫涼剛坐下,便有一股奇怪的感覺凝聚在身後,讓他不得不從屋內出來。
這段時間,除開溫涼這個矛盾的中心外,倒是頻頻見到綠意與大貓的戰爭。一個守一個防,如此院內倒也不寂寞。
這上午還未曾過去的時候,溫涼便聽聞康熙的召喚,手裏的動作停頓,他心中忽有所感。
這一次距離上次康熙帝召他入宮,已有半月的差距。如今看來,康熙帝這一次尋他,並非簡單事情。
這數日,朝堂上原本的動作也都安靜下來了,帶著種詭異的寂然。
事實也是如此,溫涼直到入了乾清宮時,心內的猜測也落到了實處。康熙帝看起來不似上次見麵那麽輕鬆,連眉頭都是緊緊蹙起,屋內很是安靜,內侍們呼吸都是輕緩至極,不敢惹來任何注意。
溫涼進來時,堪堪康熙帝摘下眼鏡,疲倦地揉了揉鼻間,“溫涼來了,坐。”
“萬歲爺這幾日不曾休息好?”溫涼看著康熙帝的模樣,那眼皮子底下的青痕可不像是疲倦所導致的。
康熙帝道,“人老了,總是睡不著的。”
溫涼搖頭,“隻是疲倦,不是老。”
康熙帝一愣,繼而笑道,“你這小子,之前教你的東西都忘記了?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難道不知道嗎?”這不是明擺著說康熙帝心中有事嗎?
溫涼抿唇,“這不是大事。”言下之意,說說也沒什麽關係。
康熙帝歎息,把折子放到一邊去,“瞧你這模樣,知道我叫你入宮的意思了?”
溫涼睜眼說瞎話,“不知道。”
康熙帝瞪眼,“瞧瞧,這叫不知道的模樣?”
溫涼瞎扯,“的確是不知道。”
如果不是多年為帝的尊嚴,如今康熙帝是著實想翻白眼,“溫涼啊溫涼,朕真的是小看你了。”他一揮手,梁九功連忙給兩人奉茶,“怎麽著,還想著在我麵前撒謊?”
“萬歲爺想聽什麽?”
見這混小子終於鬆口,康熙帝忍不住搖頭,“你說我想知道什麽?”
“若萬歲爺想問某,那些事情是否為真?那麽某隻能說,的確如此。若是萬歲爺想知道更多,還有。”溫涼直言,“可若是您想知道某的看法,便是沒有任何看法。”
康熙帝神色莫測,微涼的視線落到對麵人身上,“沒了?”
溫涼道,“某隻能交出這份答案。”
康熙帝長出了口氣,靠在椅背上揉了揉肩膀。那口氣似乎帶走了他大半的精力,整個人顯得蒼老了幾分。往日那個精氣神十足的皇帝隻是表麵的模樣,如今的康熙帝,的確是個年過半百的老人了。
溫涼站起身來,在康熙的注視下一步步走到他背後,僵硬著手試圖給康熙帝按摩,“某的技術很差。”應該說是從來不曾做過。
康熙帝能感受到這便是溫涼所能做出的最接近安慰的動作了,不禁調笑道,“朕一貫用的都是最好的,溫涼若是這般差,可不能動手。”
溫涼目不斜視,當做耳旁風,認真地開始了按摩的生涯。
片刻後,康熙帝用他的書架上的珍貴書籍真切地懇請溫涼停下動作,安安分分地坐在對麵便好,“如果按照溫涼這般動作,朕怕是得早衰。”他無奈地讓梁九功過來,真是怕了溫涼的手藝。
溫涼的兩手端正地放在身側,幹淨的手指根骨分明,微彎的弧度很是明淨。
“你還是好生拿著你的筆杆子。”康熙帝在梁九功的揉捏下舒服了幾分,把溫涼剛才帶來的慘痛回憶丟到腦後,這才開口,看起來還頗為認真。
溫涼疑惑地看著康熙帝,又低頭地看著自個的手指,斟酌著說道,“疼?”
康熙帝這下子終於破功,瞪著溫涼說道,“你小子還好意思問朕疼不疼,你感受下你自個方才的力道,再來問我疼不疼。”
溫涼決定回去找個人練練手。
康熙帝看著溫涼清雋的模樣,不禁說道,“都這幾年了,還是一點長進都沒有。你這張嘴啊,若是日後惹事了,可不知道怎麽辦。”
這已經是康熙第二次提起此事,雖說的人是溫涼,可溫涼卻隱隱聽出幾分韻味。康熙帝已然意識到時光流逝,歲月易老,如今的他不再是當初削三藩平西北的年輕時候。被人虎視眈眈的感覺,的確是不好受。
“萬歲爺,您還年輕。”溫涼認真說道。想想康熙帝可是在康熙六十年才去世,如今不過才康熙四十四年,至少還有十六年的時間,照著古代的壽數,已經是高壽了。
“哈哈哈哈哈哈——”康熙帝朗聲大笑,黯淡之意散去,笑聲中含著些許陰霾也漸漸消失,“溫涼啊,若是換了他人,朕可會以為是諷刺,可若是你,怎麽聽著就這麽像真話呢?”
溫涼麵無表情地說道,“因為某一直喜歡說真話。”
康熙帝笑罷,用帕子擦了擦眼角笑出來的眼淚,被溫涼的話一提及,又是失笑,“你這話裏頭真真假假可分不清楚。”
溫涼認真地給康熙帝區分,“某喜歡說真話,也喜歡睜著眼睛說假話。”
“……老四知道你這德性嗎?”康熙帝剛被溫涼說的話惹得笑起來,又被他後一句話噎住,且這變化轉折間猝不及防,康熙被溫涼弄得沒脾氣了。
溫涼凝眉細思,最後一錘定音,“是知道的。”胤禛都喜歡他了,對他的性格應該也很了解才對。
不曾談過戀愛的溫涼經過了簡單推理,十分粗暴地得出了結果。
康熙帝原本心思沉鬱,叫溫涼過來也是為了大事,可最後卻被溫涼的話逗得哈哈大笑,人也開懷了幾分。直到梁九功親自送他出宮的時候,他的耳邊還回蕩著梁九功的道謝。
這些時日莫說乾清宮了,便是整個清宮都安靜異常,阿哥所那邊還待著的數位阿哥都老老實實,也不敢在這個節骨眼上鬧出事情來。上書房也同樣如是。
可所有地方都比不過乾清宮的寂然。
梁九功身為乾清宮的總管太監,被康熙帝訓斥的次數在直線上升。他調.教出來的好幾個徒弟都因為一著不慎被神怒的康熙帝拖出去了,命雖留著,可養好傷勢也不知道要到猴年馬月了。
他在康熙帝身邊多年,眼見著皇上麵色不顯,然脾氣不定,再見著這幾日朝堂上的詭異安靜,心中閃過的猜測幾乎驚駭到自個。梁九功在康熙帝身邊伺候,幹的就是揣度人心的活計,如果行差踏錯便是要命,他向來自信他能揣度到康熙帝八分心思。
若他沒猜錯……梁九功感覺背後發毛,不敢再猜測。
今日康熙帝與溫涼的對話雲裏霧裏,看似沒什麽關鍵的東西,可梁九功在旁邊聽著,不知為何寒毛聳立,隻覺得整個人都要被這場看似普通的對話攝去,直到最後對話的方向偏離開來後,整個人才放鬆了些。
這天要變了。
梁九功回到乾清宮時,康熙帝正維持著和先前一樣的動作在看折子,聽著梁九功回報的動靜頭也不抬地說了句,“溫涼看起來怎麽樣?”
梁九功聽不出康熙帝的意思,斟酌著說道,“先生一如既往,並沒有什麽變化。”要能見到溫涼變臉的模樣,想必那才叫奇事。
康熙帝饒有趣味地說道,“他倒是膽大。”
梁九功迷糊地看著康熙帝,似乎是不知道他在說的是什麽事情。康熙帝把批改完的折子放到左邊,漫不經心地說道,“怎的,這一回猜測不出朕的心思了?”
梁九功訕笑,“奴才怎敢如此。”
“下去。”康熙帝擺手,看起來想一個人安靜,梁九功連忙退下,同時帶走了殿內所有的宮人,餘下一片寂靜。
康熙帝慢條斯理地從格子裏抽出手帕仔細地擦拭著眼鏡,等到鏡片光亮如初後,又低頭戴上,眼前的字跡又變得清晰起來。
他望著他的握筆的右手,手背突起的青筋和鬆弛的皮肉不如當初。如今他不戴眼鏡,都看不清楚近處的字跡。不過伏案半日,便覺得腰酸背痛。
他的確是老了。康熙帝沉思著,一代又一代,後起之秀眾多啊……隻是這樣的念頭在回想起剛才溫涼的話時,又忍不住含著笑意。
那孩子,是真夠實誠。這般大的問題,也敢和他說透,是真的不知道害怕,還是以為康熙不會殺他?
憶起溫涼那雙漠然的眸子,康熙帝又是歎息,太過清冷,也不是好事。
康熙四十四年六月,帝召重臣於暢春園,以皇太子胤礽“不法祖德,不遵朕訓,惟肆惡虐眾,暴戾淫.亂”的理由,宣告廢除皇太子。*
此事一出,頓時石破天驚,朝野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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