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不要緊，最重要的是，我還因此害死了我一生的愛人，我的海拉，我的摯愛。”稻草人的眼珠子裏流出兩串琉璃奪目的淚水，它用自己的“手掌”撫摸著麵前的墓碑，“如果我不曾來到冥界，如果我不曾與你相愛，海拉，你就不會死去……都是我的錯，是我害了你。”

    借著微弱的月光，陸佟看清了那塊墓碑上的畫像，卻不由地一驚。那的確是海拉的頭像，卻跟陸佟之前見到過的都不同，這一次海拉完整的臉終於浮出了水麵，那的確是很美的一張臉，溫婉而柔和，帶著淺淺的笑意，仿若蕩過湖麵的一絲微風。

    “後來發生了什麽？”陸佟問。

    “我的靈魂來到了冥界。但由於我生前曾是天神的緣故，我並沒有如同凡人那般被剝奪去記憶，然後進入輪回之門重生。”稻草人緩緩地說：“我在這裏見到了海拉，她是掌管冥界的主人，她總是以一副半人半鬼的麵貌出現，但隻有我知道，其實那隻是她戴著的一副用來唬人的麵具罷了。真實的她，是如此的美麗和溫柔。回到幽冥宮後的她會卸下身上所有的包袱，她會坐在冥界最高的那顆相思羅樹下彈奏豎琴，我會配合著她的琴聲歌唱，起初她會趕走我，但漸漸的，她終於接受了我。”

    它似乎回憶起了以往快樂的時光，眼裏浮出那麽多的感動和溫柔，“那也是我此生中最快樂的一段時光，可快樂總是如此短暫。有一天，主神奧丁騎著他的八足駿馬找來了冥界，他要求海拉交回我的靈魂，他要我跟他回到阿斯嘉德去重新做光明神。但海拉不肯，她是那麽驕傲的一個女人，在她的領地裏，她不會認同奧丁如此無理的要求。更重要的是，她愛我，她舍不得離開我。我看著她的眼睛就知道她愛我，而我，也已經深深地愛上了她。”

    “可是奧丁，可惡的奧丁殺死了她！殺死了我摯愛的女人！”他突然憤怒地大吼：“他剝奪了海拉的地位！他殺死了她的靈魂！他把冥界交給了塔拉托斯管理！而這也是塔拉托斯所夢寐以求的結果！”

    陸佟沉默。他不是不能理解光明神巴德爾的憤怒，世間最折磨人的永遠是情愛，即使是神也不例外。月亮女神塞勒涅可以為了自己的愛人甘願赴死，而冥界之主海拉又何嚐不是這樣呢？

    “那你為什麽……”陸佟猶豫了一下，還是問：“你為什麽還留在這裏？並且變成了這樣一副模樣？”

    “我也以為我已經徹底死去了。”稻草人說：“奧丁打碎了我的靈魂，作為反抗他的懲罰。但經過了歲月的累積，我卻從這片墓地裏複活——以亡靈的方式複活。我失去了身體，於是隻好找了這些稻草和木條拚湊起來使用，我以為海拉也會跟我一樣，可我找遍了這裏，卻沒能找到哪怕一片屬於她的靈魂。”

    “這座墳墓，是你建造起來的？”陸佟瞳孔輕晃，他麵前的這座墳墓是整個墓園中規模最大的，如果是由這麽一個自身行動都不便的稻草人建立起來的話，不知要耗費他多少年的時間和多少精力才行……他根本不敢想象。

    稻草人沒有回答他，它用自己的木棍手臂摸了摸墓碑，然後轉頭對陸佟說：““你說你要去找塔拉托斯算賬是嗎？”

    “啊，我有必須要去找他的理由。”陸佟點頭。

    “那正好，我可以幫你。”稻草人說：“這座陵園是個很大的迷宮，它是根據夜晚的星象來分布的。直到明天天亮之前，你都會被困在這裏出不去。而如果你所說的一切都是真的話，那塔拉托斯現在最需要的就是時間。”

    “你可以帶我出去嗎？”陸佟問。

    “塔拉托斯不會讓你輕鬆找到他的，這一路過去，必然還有更多的冥府領主會在路上攔截你。我不僅可以帶你出去這裏，我還可以為你指明一條通往濁炎洞窟的捷徑。”稻草人說。

    “那可真是太好了！”陸佟高興道。

    “但你也必須答應我一個條件。”

    “什麽條件？”

    稻草人突然將自己臉上的兩顆“眼珠”給摳了下來，它對陸佟說：“這是‘相思羅樹’的種子，在這片墓地裏它無法生根發芽，但如果是幽冥宮後山的話，那裏的陽光和土地會令它們生根發芽的。”

    陸佟瞳孔輕晃：“那你怎麽辦？”

    稻草人搖了搖頭：“我不需要眼睛，因為這個世界上早就沒有什麽東西值得我去看清的了。”

    “跟我走吧。”它說：“我已經在這片陵園裏徘徊了幾百年時間，即使閉著眼也能走通的。”

    陸佟接過那兩顆名為“相思羅樹”的種子，突然覺得有些心酸。他想這個叫做巴德爾的光明神之所以能夠從這座陵園裏奇跡般地複活，大概就是因為還想再看自己的愛人一眼吧？他用稻草和樹枝為自己拚湊出了這樣一副簡單得稱得上簡陋的身體，卻為海拉蓋了這麽一座規模宏大的墳墓。他夜夜在自己愛人的墳前歌唱，即使隔了這麽久的歲月，當談起往事時這幅稻草軀體依然會悲痛落淚。他曾是代表光明和春天的天神，現在卻淪落成為守墓的亡靈。大概不論是天神亦或是亡靈都會絕望，如今他說它已不需要眼睛，因為已無任何人任何事需要它再去看清。這該是何等沉重的絕望……

    陸佟不敢去想，他也想不通。

    陵園裏靜悄悄一片，大概所有的死靈都已離去。雜草森森，不時有紅眼的蝙蝠從樹枝上驚飛。無眼的稻草人走在前麵，而陸佟跟在後麵。它沒有跌倒過一次，大概真的如它所說的那樣，這座陵園早就被它在幾百年的時間裏摸得一清二楚了吧。

    “不要去看那些蝙蝠，它們會幹擾你的判斷。”稻草人說，“這也是迷宮的一環。還有也不要嚐試在墓碑或者樹幹上做標記，這些墳墓都會隨著你的移動而跟著移動的。”

    陸佟沉默地跟在它身後，不時他會回望，果然如稻草人所說的一樣，每一次回頭他所看到的景象都不一樣。要是讓他獨自一人去尋找出路的話，估計到天亮時也找不出個結果來。

    這樣走了十多分鍾後，陸佟他們終於來到了陵園的外圍。

    “往前麵看，你應該能看到一顆發著光的大樹才對。”稻草人說。

    “啊，我看見了。”陸佟回應道。

    “朝著這顆大樹一直走就行了，你會到達濁炎洞窟的。不要走大道，塔拉托斯肯定在大道上設置了阻攔你的障礙。還有，等你解決掉塔拉托斯之後，記得答應了我的事，將這兩顆相思羅樹的種子埋在後山那顆發光大樹的下麵就行。”

    “你不跟我一起出去嗎？”陸佟問。

    稻草人搖頭：“我出去了也幫不了你什麽。這麽多年我都躲著塔拉托斯，因為一旦被他發現我還活著，他一定不會善罷甘休的。況且我的愛人就葬在這裏，我得守著她才行。”

    “再見了，人類，祝你好運。”它衝陸佟擺了擺手，轉頭搖搖晃晃地朝著陵園裏走去。它的走路姿勢很滑稽，八字腿搖頭擺尾，像隻大螃蟹，頭上破爛的牛仔帽在黑夜中上下跳動著，像是馬上就要掉落下來。單薄的身體仿佛吹陣強風就會被刮到天上，讓人不免為其感到心憂。

    但陸佟知道再強的風都刮不走這個稻草人，那個曾經神界的光明神。它會一直一直、永遠永遠地守在這座陵園裏，風吹日曬，電閃雷鳴，無論何時有人找到了裏麵最大的那塊墓碑，都會在墓碑下麵看到一個躺臥在那裏的稻草人，它沒有眼睛，有一個胡蘿卜做成的鼻子，戴著一頂傻裏傻氣的牛仔帽。

    對了，它還會唱歌。就如此時此刻，當它一個人穿過層層疊疊的墓碑之時，它又扯開嗓子開始唱了起來，聲音尖銳而嘶啞，像是被樹枝卡住了喉嚨的烏鴉，難怪當初海拉會趕他離開。

    他唱：“我徘徊，徘徊，無助地徘徊……”

    “我哭泣，哭泣，悲傷地哭泣……”

    “我不想回憶過往，因為過往總是顛沛流離。隻有在這無人的墓地裏，我方能尋得一片安身之地……”

    “昔日的愛人喲，你可聽到了我的哭泣？我無法傳達給你的愛意，都在這裏，這裏安息……”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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