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佟此時站在夏洛特家族“鱗灰堡”的大廳內，與一名貴族低聲交談。

    今日就是公爵邀請他過來參加晚宴的日期，公爵大人當然不止邀請了他以及他所代表的羅夏家族一家，寬敞的大廳內此時站立著不下百名的西境貴族，其中既有陸佟所認識的老麵孔——比如弗曼家族，也就是在比武大會時被他殺死了的“黑熊”葛林爵士所代表的家族。也有他根本沒印象的陌生麵孔，由此看來那日在比武大會上露麵的十六家貴族也並不能代表整個西境的勢力，這裏還有很多隱藏的貴族世家，他們或許不如很多家族有名，但要論底蘊及家族勢力的話，恐怕比前者還要大很多。

    比如現在正與陸佟交談的這名灰發中年人，他留著淺淺的八字胡，很具有男人氣概的四方臉上刻著風霜的痕跡。他自稱查耶撒，來自陸佟根本沒聽說過的雷迪爾家族，但隻需片刻的交談後陸佟就大概清楚了他的背景來曆。雷迪爾家族的勢力範圍大概在西境的北部原生郡，因為距離太遠的緣故所以雷迪爾家族才沒有派代表來參加曼徹斯城舉辦的比武大會。但這並不代表雷迪爾這個姓氏不出名，相反，這個家族可謂西境的第二頭猛獸，即使是夏洛特家族也不能插手原生郡的政務，因為雷迪爾的祖先曾經跟彼得大帝一世並肩作戰，而查耶撒的爵位是與奧古斯丁一樣的“公爵”頭銜。

    本來按照“雲無心”這個名字現在在西境的名氣，不少貴族都想借晚宴開場的這一段時間來找他交談交談，但查耶撒往那兒一站，所有人都不敢再往這邊靠了。

    “如果有時間的話，我真想邀請雲無心先生您跟我去原生郡暫居一段時間。那裏的風景很美，並且不像曼徹斯城這樣擁堵不堪、充滿魚腥味和屎尿味。”查耶撒笑著說。

    陸佟也笑了：“我又怎能拒絕公爵大人的邀請呢？”

    “可惜的是你先來了曼徹斯，不然的話，我想你我會成為忘年之交的。”查耶撒有些遺憾地說。但陸佟知道他可不是真的在遺憾，從他有意無意的提及自己家裏有兩個待嫁閨女這件事可以看出，他是想現在就拉陸佟入帳。

    “還有的是機會。”陸佟也配合著他打太極：“等這場戰爭結束以後，到時我一定親自登門拜訪。”

    “一言為定。”查耶撒舉杯。

    “一言為定。”陸佟也舉杯。

    “抱歉，我看見幾張老麵孔了，容我先行告辭。”查耶撒眼看陸佟沒有要立即加入他麾下的意思，也就不再堅持。這些老狐狸一個個心裏都精明得很，絕不會在不能得到的目標上花費太多的時間。

    一看查耶撒離開，立刻就有兩個打扮嬌俏的貴族小姑娘要朝陸佟靠過來，顯然是受了自己家族的指示要來與他交談。或許那些貴族們眼看著雲無心年紀不大，正是選妻的時候，便想著用“美人計”來拉攏他。

    但卻有位絕代佳人搶先一步吸引了陸佟的視線，確切來說是——吸引了在場所有貴族青年的視線。

    “西境之花”——特尼納尼克雷思爾緩緩從二樓拐角走出，一襲紫色低胸晚禮裙，金色的直發盤成環辮，再在頭上塑成發髻，發間插著三朵鮮紅的玫瑰。今夜她畫了淺淺的妝，眉眼盛開，睫毛微翹，紅唇若火。

    她本就生得比平常女孩高挑一些，天鵝般長長的脖頸上環著紫色的寶石項鏈，全身肌膚瑩白賽雪，卻又更凸出手臂或雙腿上麵那幾道或深或淺或舊或新的疤痕。

    但這絲毫無損她的無雙美貌，或者說，在見識到了那一身戎裝英姿颯爽的身姿之後，再見到她這樣一副截然不同的嬌俏模樣，簡直會倍感驚豔。

    陸佟看呆了，目光不由自主地跟隨著那道身影，特尼納也看著他，一邊扶著木欄緩緩走下樓梯。這漫長卻又短暫的十幾秒恍若凝滯不前，暗地裏卻又波濤洶湧。

    直至特尼納走到了他麵前，並在嘴角扯出一抹笑之後他才反應過來，急忙打招呼：“嗨，特尼納，你身上的傷沒事了吧？”

    特尼納饒有興致地看著他：“你確定要跟我在這裏舊事重提？”

    陸佟隻覺得自己臉上火燒火燎，心髒跳動得厲害，在麵對女人時他本就嘴笨，一時之間居然啞口無言了。

    特尼納拿眼角掃了周圍人群一眼，小姑娘們大多兩眼淚汪汪，因為有了特尼納的出現，她們是絕無機會再接近雲無心了。而男人們則大多都直直地盯著特尼納在看，那種眼神令她很是不舒服。

    她向陸佟伸出手，陸佟愣了愣。

    特尼納咬牙：“陪我去外麵花園裏轉轉吧，這裏太悶了。”

    “哦哦！”陸佟趕緊點頭，然後在周圍投射來的針刺般的嫉妒眼光中，伸手握住了特尼納的手指。

    特尼納穿了高跟鞋，似乎也不是很習慣，走得極慢。於是在穿過大廳的這段時間內，陸佟又再次享受了周圍目光的千刀萬剮之邢。

    他突然覺得很開心，也不知道為啥。然後他側過頭，朝那些眼眶被嫉妒燒紅的貴族小夥子——抬起嘴角嘲諷一笑。

    那模樣仿佛在說：“怎麽樣？你們的西境之花被我牽在手裏，是不是很氣？是不是很嫉妒？是不是想砍了我？”

    “你幹嘛笑得這麽惡心？”特尼納注意到了陸佟臉上的笑容，突然問道。

    “惡心嗎？”陸佟也不掩飾：“男人的心思你不懂，這叫人生得意須盡歡！”

    特尼納根本聽不懂這貨在說啥。

    兩人來到後麵花園。此時曼徹斯城已入夜，極北的天邊掛著幾顆微亮的星辰，過道兩旁飄來陣陣桂花香氣，走廊上的燈光在碎石道上搖晃，如同輕盈的霧，正前方是一座大理石砌成的圓形花壇，花壇中央開著繁盛的木槿。

    特尼納朝四周望了望，突然問：“沒人了吧？”

    陸佟心裏一驚，沒人？要幹嘛？他突然開始浮想聯翩。也不怪他會浮想聯翩，這良辰美景孤男寡女的環境，簡直就是為了“幽會”這兩個字所準備的。

    特尼納突然彎腰，脫下了自己的高跟鞋，赤腳踩在碎石路上，長舒一口氣：“哎，痛死我了。可算能休息一會兒。”

    陸佟一愣，一股期待落空的感覺直衝腦海，一時竟有些失魂落魄。

    “剛剛你肯定想歪了吧？”特尼納無愧心直口快的耿直女孩兒，抓緊機會嘲笑他道：“你以為我找你來後花園是想要親你麽？想得可真美！”

    “……”陸佟咬牙：“既然這麽不喜歡高跟鞋，幹嘛還穿？”

    “你以為我想啊！”特尼納翻了翻白眼：“都是我那些妹妹逼我這樣打扮的，說是‘能參加公爵舉辦的宴會是一種榮幸，得有西境淑女的樣子才行！不能丟咱尼克雷思爾家族的臉啊！’這樣子。”

    她一手提著高跟鞋，在碎石路上跳來跳去，仿佛在做遊戲，臉上笑得開心：“你知道嗎？我小時候可喜歡玩跳格子了，那時候特蕾婭總陪著我玩，她就比我小一歲，是我的妹妹，也是我小時候唯一的好朋友。”

    陸佟幹脆找了個石墩坐下，看樣子特尼納一時半會兒也不太想回大廳裏去了。

    “後來父親就不允許我再跟特蕾婭玩了。她得跟嬤嬤們學針織活，而我得跟著師父學馬術和槍法。所以後來常常就是我偷懶去院子裏跳格子，但特蕾婭卻不敢再來了。她要是被嬤嬤們抓著，準得挨一頓教訓！”

    “聽起來蠻辛苦的。”陸佟評價道。

    “哎，辛苦倒說不上，我那時候也跟父親發了好大一通脾氣，但我能怎麽辦呢？咱家沒一個男性繼承人，我又是年齡最大的，我得給妹妹們做好榜樣吧？還有，我得保護好她們吧？你要知道咱尼克雷思爾家族可不是什麽大家族，西境好多壞人可一直盯著咱家的財產和閨女呢。”

    “可看你的槍法，我並不認為光靠練習就能達到那樣高的地步吧？”陸佟挑眉。

    特尼納動作一頓，然後輕聲說：“我十四歲的時候，跟我的妹妹，菲比，還有蘿拉，一起去了歎息之海外的緋紅島上曆練，我的槍法就是在那裏練成的。”

    “哦？那島上有什麽？”

    特尼納沉默，沒有回答，而是笑著轉移了話題：“我都說了這麽多了，說說你吧，神秘的東方冒險家雲無心，你一定有很多很多的精彩故事吧？”

    “你是沒長大的小女孩麽，居然喜歡聽冒險旅人講自己編造的故事？”

    特尼納嘟起嘴：“什麽嘛！一點都不真誠！藏著掖著的是怕我泄露你的秘密嗎？我才沒那麽無聊！”

    “行吧行吧。”陸佟笑了笑：“我如果告訴你，我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人，你會相信嗎？”

    “額……”特尼納愣住了，“另一個世界？是指奧蘭多大陸之外的，另一片未知大陸嗎？”

    “不，是指像神族所在的阿斯嘉德那樣的，與這裏隔絕開來的，另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

    特尼納盯著他，眼神古怪。

    “看吧，我就知道你不會信。”陸佟聳肩。

    “我在故事書裏讀到過關於神族的事情，但那都隻是傳說。”特尼納說。

    “可傳說也不一定就是假的呢。”陸佟說：“你應該聽說過‘莫利亞納’和‘羅德裏格’這兩個名字吧？”

    “嗯，他們一個是原人類古國米德加爾特的君王，一個是人類當中的第一名神騎士。據說他倆是好朋友。”

    “我見過他倆，還跟他倆都交過手。”陸佟說。

    “噗嗤”一聲，特尼納忍不住笑出聲來：“哈哈哈，真敢吹牛！那我還敢說我見過傳奇大魔導師羅琳呢！”

    “羅琳可不是個好惹的女人，你肯定不想跟她打交道。”陸佟翻了翻眼皮。

    “行啦行啦！說大話也不臉紅，一看你就是個經常說謊的家夥。”

    特尼納跳得累了，於是停下來，忽然又一下子躺倒在草地上，仰起頭看著星空，也不怕髒了她那身昂貴的絲綢晚禮裙。

    “過來。”她朝陸佟招手。

    “幹嘛？”

    “過來躺我旁邊。”她說。

    陸佟撓了撓頭，這個姑娘胡鬧起來真不像個大家閨秀，反而充滿了一股鄉村女孩的野性和活潑，當然，她本來也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大家閨秀就是了……

    陸佟隻能按照她的吩咐，老老實實在她旁邊躺下。

    “聽見了嗎？”她問。

    “聽見什麽？”

    “要閉著眼認真聆聽，學我的。”

    陸佟閉上眼，學著特尼納的樣子，將耳邊貼在草地上，仔細聆聽。

    滿耳朵的嘈雜，有腳步聲，有音樂聲，有酒杯碰撞的叮咚聲，也有風聲以及自己的心跳聲。

    “這是我的小竅門。”特尼納的聲音飄進陸佟的左耳裏：“當我的妹妹特蕾婭長到13歲的時候，父親就經常在家裏為她舉辦舞會，邀請那些尚未娶妻的貴族男孩來供她挑選自己的如意郎君。那時候我也14歲了，可父親從未跟我談論過我的婚事。哪個十三四歲的女孩子不想參加熱鬧的舞會呢？我也想啊，可父親不允許我去打擾到特蕾婭，於是將我關在隔壁樓裏練槍。我就常常像這樣躺在地上，然後聆聽著隔壁大廳裏的聲音，想象特蕾婭與一個漂亮的貴族男孩擁在一起，他們都笑得很開心，眼裏盛滿對彼此的情意，有樂手為他們的愛情奏樂，空氣中都是美酒和食物的香味。那樣的場景真是美好，我真是嫉妒特蕾婭啊。”

    陸佟心裏動了動，他睜開眼睛，正對上特尼納那雙漂亮的橘色眼瞳。她的眼裏似乎埋著萬千寶石，每一顆寶石都閃著熾熱而明亮的光澤，卻又蒙著好厚好厚的一層霧，於是寶石的光輝全部被遮掩，餘下的隻有染濕眼眶的白色水汽。

    陸佟呆住了，特尼納也呆住了。兩人側著身並排躺在草地上，彼此的眼瞳裏倒映著對方的臉龐，滿院白桂花隨風紛飛。

    舞會大廳裏飄來音樂，似乎那裏正在演奏一首關於愛情的曲子，管風琴的聲音總是那麽緩慢卻悠揚，帶著一股淡淡的悲傷情緒。

    特尼納率先從這種尷尬的凝視中反應過來，她趕緊從地上坐起，說：“估計宴會快要開始了吧，我們得快點回去了。”

    她彎腰穿鞋，耳根一片紅。

    “特尼納！”陸佟突然喊了她一聲。

    “什麽？”特尼納抬起頭來。

    陸佟一愣，剛剛冒出腦袋來的、想說的話卻又忘了，隻張了張口，低聲說：“你背上沾著桂花瓣，最好處理一下再回去。”

    特尼納臉一紅，一巴掌拍在他頭上：“早說啊！還不快幫我拍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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