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盛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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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於是,我和趙長生的二人行,變成了三人行。

    我負責陪趙長生,而小包子負責粘著我,她在我身旁跟前跟後,一口一個“啞巴”地叫我。

    村裏頭那些孩子本來就喜歡嘲笑我,聽到小包子這樣叫我,不僅不解釋,還跟著她一起這麽叫我。

    於是,小包子愈發認定了我就是個啞巴這件事。

    不過,這個對我來說本來就無關痛癢,我向來都不大喜歡說話,這樣一來倒也讓我省了點心。

    不然,以小包子的話嘮程度,我恐怕遲早得被她煩死。

    在這個村子裏,無論是在大人還是孩子中間,我都是那個不受歡迎的外來者。

    也許,小包子的處境和我也有著微妙的相似處,所以感覺她跟我好像格外親近。

    我也是在和她一起上下學一段時間後,才發現她好像隻對我一個人有那麽多說不完的話,在麵對其他人的時候,她更多時候表現得像是一隻渾身豎滿尖刺的刺蝟。

    我陪著趙長生一起來學校讀書後,那種受到排擠的感覺尤為明顯,因為趙長生和我是“兄弟”且走得近的緣故,連帶著他也一起受到了排擠。

    雖然那時候趙長生年紀還小,可是趨利避害是本性,久而久之,他也知道和我保持距離。

    他開始不願意和我一起出門,和我坐在一起,當然也排斥和我一起回家。

    但是養父母還是擔心他,盡管他已經跟他們提了很多回,他們還是堅持讓我陪著他念書。

    不過,這些都不能阻止趙長生疏離我的腳步,他本來就不喜歡我,這下子就更加了。

    他身邊開始有越來越多的“朋友”,他開始加入他們的陣營,甚至還有一次,把我堵在茅房門口,拿一根細毛竹沾了大糞,逼我吃下去。

    我記得很清楚,那一天,圍堵我的,加上趙長生,一共有七個人,都是男孩。

    其中年紀最大的,應該有十四歲,而趙長生是其中最小的那一個,四歲。

    那是我第一次卯足全力和人打架,一打七,如果趙長生忽略不計的話,那就是一打六。

    我從來不知道我這麽會打架,又也許是圍堵我的那幾個臭小子營養不良,居然都被我打趴下了,當然,我也沒有太好過,身上多處掛了彩。

    那天回去的路上,小包子看著我,破天荒的,沒有說很多話。

    快到家門口的時候,她忽然拉住了我,示意我彎下腰去,然後在我臉上吹了又吹。

    一邊吹,一邊還孩子氣地喃喃著:“給你吹吹,痛痛跑跑。”

    不知道為什麽,小包子離開後很久,我仿佛好像還能感覺到她的呼吸噴灑在我臉上的感覺,而且,好像真的沒有那麽疼了。

    回家後,養父母自然是發現了我身上的傷痕,不過他們並不關心,也沒有多過問,趙長生膽小,也不敢告狀。

    然而當晚剛剛吃完晚飯,那六個被我打趴下的臭小子們由各自的父母領著,去找我養父母理論,他們的說辭一麵倒的說我暴力因子突發,把他們的兒子暴揍了一頓,讓我養父母賠禮道歉,當然也免不了醫藥費營養費之類的。

    養父一聽,火冒三丈,連問都不問我一句,操起離他最近的一根木棍,一棒子都照著我的腦門砸了下來。

    “嘭”的一聲,有些悶沉,我隻感覺眼前人影一晃,緊接著,腦袋上流下來一股溫熱的液體,那液體流經我的眼皮的時候,我才知道是紅色的,大概是血。

    濃重的血腥味開始在空氣中蔓延,養父卻還不停手,繼續亂棍打在我身上,一下又一下,像是要把我整個人都打散似的。

    那些原本來勢洶洶的人見狀,可能是害怕鬧出人命來,開始勸養父,可養父不聽,還是不停地打我。

    一邊打,他還一邊嚷嚷著:“你們要錢沒有,要命這裏有一條,我把這臭小子的賤命賠給你們就是!!”

    說完,養父打我的力道變得更重了,我幾乎能隱隱感覺我的肋骨都快被打斷了。

    “不不不,我們可沒說要他的命!老趙,我們先走了,你可別真的弄出人命來,是要坐牢的。”

    說完,那些人就做鳥獸散了,沒有再提賠禮道歉的事,當然也沒有提醫藥費營養費的事。

    見他們都走了,養父才收了手,放我在院子裏自生自滅。

    我就這樣在院子裏過了一夜,第二天醒來的時候,血已經結成痂,而我,應該是在發高燒。

    天還蒙蒙亮,屋子裏沒什麽動靜,我勉強撐著,爬進了自己的房間,躺上床,然後又開始迷迷糊糊地睡了起來。

    期間好像有什麽來叫過我,不過我記得不是很清楚。

    我不知道我這樣過了多久,隻記得等我再次醒來的時候,第一個見到的人,居然是小包子。

    見到我醒來,她撲到我懷裏,哭成了淚人兒。

    養母許是聽見小包子的哭聲,在這時候走進來,臉上帶著一種很奇怪的笑容,對我說:“鐵生啊,你可總算是醒了,你這都燒了兩天了,擔心死我了。”

    我皺了皺眉,在養母拿著毛巾準備給我擦臉的時候不自覺地躲了一下,養母臉上的表情瞬間變得有些怪異。

    若是往常,她應該直接就把洗臉水往我身上扣才是,可是這一天,她卻是扯起比剛才那個笑容還要怪異的表情,柔聲道:“你爹請了醫生,剛給你的傷口做了包紮,你自己不好擦臉,還是娘來幫你吧。”

    我不知道她是怎麽做到的,爹,娘,這樣的稱呼,她怎麽好意思用……

    他們什麽時候有把我當成是他們的兒子?

    不過,養父居然給我請了醫生,這也是破天荒的事。

    我不自覺的抬頭看了看窗外,感覺天要下紅雨了。

    到後來,我才知道,原來不是天要下紅雨了,而是小包子把她父母給她的零花錢給了我的養父母,讓他們給我找醫生看看。

    之前小包子在念念叨叨之間就跟我抱怨過,說她父母隻知道忙著做生意,老拿錢打發她,而她根本不需要錢,隻需要陪伴。

    那時候,我以為大概隻是幾毛錢而已,直到了這時,我才知道,小包子父母給她的零花錢應該是為數不小的一筆,至少請了醫生,給我處理了傷口之後,還有不少剩餘,否則,按照我養父母嗜錢如命的性格,不可能會真的給我請醫生。

    於是就這樣,我又欠了小包子一條命。

    那一刻,我看著小包子白白圓圓的臉,心想,也許這家夥是我這條黑到底的命裏唯一照進來的一絲曙光。

    我忘了她的無理取鬧,忘了她的囂張跋扈,忘了她的一身缺點,隻覺得,她看起來可愛極了,就像是……特地為救贖我而來的小仙女兒一樣。

    因為小包子給我養父母的那一筆零花錢,我生平第一次像個正常的生了病的孩子一樣,得以躺在床上休息,並且還受到不錯的照顧。

    小包子每天都會來看我,也每天會把錢塞給我養父母,久而久之,這好像成了一個不成文的規矩。

    再後來,養父母甚至淡化了原本讓我接送趙長生上學的目的,轉而讓我成了小包子的專職小跟班。

    有幾次,我想對小包子說不要再給我養父母錢了,盡管她不稀罕那些錢,對此也有不少怨言,可是誰家的錢都不是大風刮來的,她父母肯定也為此付出了不少,至少犧牲了原本能和她一起團聚的時間。

    然而,每次話到了嘴邊,我又舍不得,我怕我說了以後,可能就不能這麽長時間地和她在一起了。

    我終究隻是個自私的人,我利用小包子對錢財的模糊概念,利用她的年幼無知來滿足自己從未有過的私心。

    我想要和她在一起,哪怕隻是聽她說說話而已。

    從她外婆家到學校的那條小路,在後來的日子裏,成了我這一生中走過的最幸福的路。

    無論是晴天還是雨天,隻要有小包子在,好像在這個村子裏繼續生活下去,也不是那麽難熬了。

    小包子身上那些在我眼裏原本讓人難以忍受的缺點,也漸漸變成了優點,我開始喜歡她的碎碎念,喜歡她偶爾的小任性,就連她對她外婆發脾氣時皺著鼻子的模樣,都看起來變得可愛極了。

    我喜歡牽著小包子的手,和她一起走在上學路上的感覺,也喜歡她耍賴說走不動了,非要我背著她走時,她趴在我背上的感覺。

    原來十分討厭的下雨天,因為有了可以光明正大背著她上下學的理由,也變得喜歡起來。

    那時候,我還不知道,這種感情叫做什麽,到後來,小包子被她父母接走以後,我大概有些明白,她也許在那時候已經成了我心裏那個無可取代的獨一無二。

    她的存在,甚至超過了我原本對逃離這個山村去找我親生父母的執念。

    我永遠都記得,她從村子裏離開的那一天,她哭哭啼啼地說讓我一定要等她回來的樣子。

    載著她的車子絕塵而去,也帶走了我這貧瘠的灰暗人生中,唯一的曙光。

    小包子離開後的第三年,我養父母家靠著自己的積蓄和小包子之前給他們的那筆錢,已經成了這個山村裏的大戶,養父自己搞起了養殖,家裏的生活條件慢慢變好,不過他們對我依舊苛刻。

    隨著生活條件的改善和趙鐵生年齡的增長,養母甚至還有了我終有一天會和趙鐵生爭奪家產的危機感——在這個村子裏,家裏的財產是要子女之間平分的,就算是收養的孩子也一樣,因為是老祖宗留下來的祖訓,村子裏從來沒有哪戶人家敢違背的,他們都怕老祖宗發怒了,把厄運降臨在他們身上。

    為此,養母和養父提了好幾遍,大意是把我趕出去,隨便把我丟在那個陌生的地方,讓我自生自滅。

    可養父雖然對我不怎麽樣,他卻深信如今他們一家的好運,都是從我來到這個家裏以後才開始的,無論是趙長生的降生還是家庭財務狀況的好轉,都是從我來了之後才有的,所以他一直沒答應。

    於是,養母開始用她自己的方式變本加厲地折磨我,在她心裏,我可能比家裏耕地的牛都還不如,至少牛還能頓頓飽餐,而我的溫飽,得看她心情。

    有一次,她不知從哪裏聽說在山深處有狼群出現,逼著我讓我去山裏頭砍柴,為了確保我進了山,她拿著一根棒子一路在後頭趕著我進去,就像在驅趕家畜一樣。

    不過,到底還是道聽途說,我在山裏過了一夜,沒遇上狼群,倒是成了蚊蟲的食物,第二天頂著一身的包,背著一筐柴火下了山。

    我永遠都記得養母見到我的那一刻,那種飽含失望的眼神,好像我活著下了山,是一種多大的罪過一樣。

    也是在那時候,我再一次確認了,我這條命在他們眼裏有多麽廉價。

    可我偏偏不能如他們的願,因為我還得等著小包子,她說過會回來見我的。

    不知不覺,趙長生也已經七歲了,個子長了不少,塊頭也大了,相比之下,十一歲的我,看起來麵黃肌瘦,嚴重營養不良,除了個子比他高了那麽一點點,其他的,完全沒有可比性。

    所以趙長生也正式加入到欺辱我的隊伍當中,他之前就有夥同其他同村男孩欺壓我的經曆,到了這會兒,做起這檔事來愈發得心應手了。

    我在經曆過五年前的事之後,再也沒有和他們打過架,我一心等著小包子回來看我,我怕我一時衝動打了他們之後,萬一真的被養父一怒之下打死了的話,就連等她回來這件簡單的事都做不到了。

    因此,從那以後,遇到暴力事件,幾乎都是我單方麵在挨打。

    我以為他們總有一天會膩的,會放過我的,可是我到底還是太天真,還不明白欺軟怕硬是天性。

    我越軟弱,他們就越變本加厲,所以我身上的傷,從來都沒有好過。

    不過我不在乎,我一心隻等著小包子回來。

    可是我等了又等,過了一年,又過了一年,她終究還是沒有再來。

    我想她,不可遏製的,隨著時間的流逝,這種想念,每一天都會增加一分,已經在我心裏泛濫成災。

    我自認自己已經很懂得隱藏情緒,可我畢竟還是太年輕,也許我的這點小心思,早就落入了養母的眼中。

    冬至那天,她忽然對我說,鎮子裏來了一對專門搞慈善的企業家,他們還有個胖乎乎的女兒,像極了裏村那個老太太的外孫女。

    說完,她像是怕我一時沒法領悟,又特地說了一句:“就是三年前被她父母接去城裏的那一個。”

    我自然是看出了養母的異樣,也想過這很可能隻是她布下的一個陷阱,可是我對小包子的思念已經超越了所有,我已經顧不上養母說那些話到底有什麽企圖,我隻怕,萬一小包子真的來了,萬一真的是她如約而來了呢!

    我深知,養父母是絕對不可能答應讓我單獨外出去鎮子上的,對他們而言,尤其是對養父而言,我是他花了錢買下的,那就是他的所有物,隻有他不要我,丟棄我的份,我是不能主動從這個家裏逃離的,哪怕他是那麽的厭惡我。

    於是,時隔五年,我再次興起了逃跑的念頭,不過這一次,不是為了去找我的親生父母,而是想要去找那個沒有守約的小包子。

    我想找到她,親口問問她,是不是早就已經把我忘了,是不是早就忘了說會回來看我這件事。

    不知道是不是巧合,第二天,養母要去鎮子上買東西,說是東西太多,要帶我一起去,幫忙搬運。

    養父不疑有他,當然是答應了。

    離開的時候,剛好碰上了趙長生,他見養母要帶著我出門,要死要活非要跟著一起去。

    養母本來是不同意的,可是後來由於趙長生實在是哭得厲害,她到底還是心疼自己兒子,最終鬆了口。

    我從來沒有什麽時候如此刻一般,打心底裏感謝過養母,我很慶幸,終於不用找什麽借口了,也不用提心吊膽,怕自己到最後還是沒能走出這片大山就被抓回來了要怎麽辦。

    那一天出門的時候,天氣晴朗,可是走了半路卻忽的下起雨來,再加上趙長生在路上一會兒說累了,一會兒說渴了,一會兒說要尿尿了,我們的行進速度比原本設想的要慢太多。

    我們的原本計劃是在天黑前到鎮子,在鎮子裏過一夜,第二天再返回。

    可是,這眼見著天都要黑了,卻連鎮子的影子都還沒見著。

    出了村子,在去鎮子的路上,有一大段山路,而在這段路上,真的是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

    因為天色越來越黑,我們走了一半,終究還是折了回來。

    我很久以前就聽說過,在離村口不遠處的山丘北麵,有一處懸崖,可是因為我從沒有成功地逃到過村口,所以我不知道這片懸崖到底是在什麽地方。

    這一天,也不知道是因為天色太黑還是怎麽了,養母走在前麵,居然就一路把我們領到了這處懸崖。

    我直到走近了,才發現了前麵是一方懸崖陡壁,一眼望下去,漆黑一片,在黑夜裏,像極了怪物的血盆大口,像是隨時都會把人整個吞下去一樣。

    經過一天的跋涉,趙長生早就睡著了,此刻,我正背著他。

    養母在這時候把我背上的趙長生抱了過去,自己背上,完了她還很體恤地問我是不是累了。

    我任由她把趙長生接了過去,心裏隱隱浮起一股很不安的感覺。

    大風起,懸崖之下,傳來陣陣回聲,聽起來讓人毛骨悚然。

    養母抱著趙長生,在我耳邊輕聲說:“鐵生,別怪你翠姨心狠手辣,要怪就怪你命不好,你命該如此。”

    她話音落地的同時,我就感覺背後傳來一陣猛力。

    在養母對我說話的時候,我心裏就早有警覺,她推我的時候,我反手拉住她的前襟。

    “如果我命該如此的話,你們母子倆就給我陪葬吧。”

    養母畢竟是個女人,被我拉著之後也不由自主地向前衝,她驚呼了一聲,臉色大變。

    眼見著我們三個都要掉入懸崖,原本應該伏在她背上熟睡的趙長生卻在這時候忽的伸出手來,拿著不知道從哪兒來的一段樹枝,照著我的手背,狠狠地刺了下來。

    一時間,血流如注。

    突如其來的疼痛感,讓我不由地鬆開了手,然而慣性還在繼續,我的身體還是在往前衝,養母和趙長生也是。

    在我掉落懸崖的那一瞬間,我看到養母狠狠地摔在了懸崖邊上,露出大半個身子,而她背上的趙長生倒是整個人都懸在了懸崖口,養母大哭著,在千鈞一發之際死死地抓住了趙長生的手。

    這就是我掉落懸崖時,看到的最後的畫麵——趙長生懸空了的身子,和探著大半個身子,死死抓著趙長生的養母。

    耳邊狂風呼嘯,我似乎聽見了小包子的聲音,她離開那天,也是這樣哭著對我說:“啞巴,你要等著我回來啊,我一定會回來看你的。我們拉了鉤的,就這麽定了啊,一定不要忘了啊……”

    抱歉,終究,我還是沒辦法遵守約定了。

    如果你忘了,那就忘了吧。

    我本來,就是個被命運遺忘的人,所以再多你一個,也無所謂。

    真的,無所謂。

    我會哭,不是因為失望,而是因為,曾經奢望。

    六千字,把昨天的補上哈,今天是平安夜,祝大家都平安幸福^_^(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