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曼陀羅(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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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雀街,李府。

    “我還當你開竅了呢!怎麽還是個榆木疙瘩?!”

    李仲琡趴在床上裝死,羽林軍的杖刑甚是可怖,厚厚的木板敲打在身上幾欲能讓人痛死過去,他足足趴了兩天方才有所好轉。

    陸齊盛被他不聲不響地態度嘔得心頭冒火,“姓李的!你倒是說話啊!有膽子闖到禦前怎麽沒膽子跟兄弟我說實話啊?!”

    李仲琡悶聲道:“有什麽好說的?”

    陸齊盛氣個仰倒,“你你你……勞資懶得管你!!”扭頭就走。

    “等等。”李仲琡出聲叫住他。陸齊盛沒好氣地道:“什麽事?”

    “我是去救人的!”

    陸齊盛一愣,“救人?救什麽人?”

    這回輪到李仲琡驚訝了,壓低了聲音道:“你……你和林侯爺關係不錯,侯爺沒向你提起?”

    陸齊盛臉上一肅,重新回到椅子上坐下,“侯爺這兩日的確心情不好,怎麽?你知道?”

    李仲琡沉默了一下,無奈道:“在京中我也隻有你這麽一個兄弟,沒什麽好瞞著你的。”大致將端午那天的事說了,嚴肅地道:“你在禦前也沒有聽到風聲,大概是聖人有心隱瞞,今兒你就當什麽都沒聽到。”

    陸齊盛傻眼,“昭儀沒事吧?”又有些目瞪口呆地問,“竟有人這麽明目張膽?”

    李仲琡嘿然道:“要是有事,林侯爺還坐得住?宮裏麽,來來去去不就這麽點事兒……”

    兩人都驀然無言,事涉後宮陰私,哪裏是他們這些的小蘿卜頭能牽扯進去的?

    陸齊盛心裏沉甸甸的,林恒不告訴他是為了他好,他暗暗感激得同時,也發覺了自己的無力和弱小。

    陸齊盛不由握緊了拳頭,林恒於他幾如親父,多番關照幫扶,細心提點,然而他卻連什麽忙都幫不上,甚至還不如自己的好兄弟!哪怕連一個在禁宮中救昭儀的機會都沒有!

    他心頭微微一梗,羽林軍的確是聖人心腹,軍中也多是驍勇善戰之輩,但戍守禁衛,哪裏有在戰場上殺敵立功來得快?他原本想著慢慢熬幾年資曆,再外放鎮守一州或是去燕地西域,隻是現在覺得,這樣平平穩穩的道路是不是……太慢了?

    李仲琡已三十許幾,對陸齊盛在想什麽哪兒能看不出來?張張口,卻不好勸。

    誰沒有年輕氣盛的時候呢?李仲琡早早過了這樣的年紀,自然不會草率地做出決斷。但陸齊盛不是,少年輕狂,血氣方剛,誰又能說他不能憑著這口氣做出一番大事業呢?

    也就放下了勸說的念頭,隻語重心長地叮囑道:“兄弟你比我年輕,也比我有雄心壯誌,老哥我支持你!”頓一頓,加重了語氣,“隻是千萬別走了邪路!”

    陸齊盛拍拍他,“放心吧,兄弟!”

    李仲琡“嘶”地倒吸一口冷氣,“你輕點。”

    陸齊盛猶豫著看了一下自己的手,又看看拍中李仲琡的地方,尷尬地撓撓頭,“抱歉抱歉。你……你……要不我去叫大夫?”

    “還不快去!勞資要痛死了!”

    褚浪閣前的石榴花盛開如霞,濃綠淺碧的枝葉間胭脂點點,林雲熙窩在窗邊榻上翻著一本西域風俗誌,頭發鬆鬆散散地紮成一束,陽光隔著窗照耀,一室溫暖。

    慶豐帝進來時看到的便是她慵懶的模樣,不由道:“怎麽坐在這裏?你身子還沒好全,快去床上躺著。”

    林雲熙回眸一笑,“整天睡睡睡的,身上骨頭都癢癢了。”

    “那也不能坐在窗口吹風!”慶豐帝上前一把將她橫抱起來,林雲熙嚇了一跳,撒了手上的書,緊緊抱著慶豐帝的脖子。

    慶豐帝笑道:“怎麽?還怕摔下去?”又摟緊了兩分,“你又不重,朕還是抱得動的。”

    林雲熙臉上一紅,戳戳慶豐帝的胸膛,啐道:“青天白日的,我又不是走不動。”

    慶豐帝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到床榻上,在她身後墊了兩個軟軟地枕頭,“你身子還未大好,就該好好歇著。”

    林雲熙軟語應了。

    慶豐帝又道:“今兒下了早朝,林恒特來與朕說了一聲,姨母明日想入宮一趟。”頓一頓,“你出了這麽大的事,姨母定是萬分憂心的”

    林雲熙先是歡喜地眉開眼笑,片刻又耷拉下了腦袋,苦著臉道:“阿娘知道我……少不得要訓我一頓。”

    慶豐帝略一頓,緩緩而笑,“朕不會叫你受委屈。”

    林雲熙展眉一笑,“聖人又哄我!”

    慶豐帝目光微不可見地輕輕閃了一下,含笑著執起林雲熙的手握在掌心,“朕什麽時候哄你了?朕是天子,一言九鼎,還能騙你一個小娘子不成?”

    林雲熙笑吟吟道:“知道聖人疼我呢。”

    慶豐帝點點她鼻尖,“小妮子膽子愈發大了。”似乎是想起什麽不好的事情,笑意漸漸斂去,沉著聲道:“端午那日確實是有人要害你!朕已命人逐一查清,這樣心思歹毒之人,朕萬萬不能再容忍!”

    林雲熙神情一凝,緩聲問道:“是誰?”

    “廢妃陳氏!”

    林雲熙又驚又怒,“陳詩君?!又是她?!”咬牙恨恨道:“上回誣陷我推她下水,這回又害我的孩子!是可忍,孰不可忍?”

    她眼含怒意,直直地看向慶豐帝,餘光掃過兩人相交的手,慶豐帝寬大的手掌覆蓋著她的,然而大拇指卻不自覺的向食指靠攏,一下一下慢慢地轉著手上的扳指。

    ——不對!

    林雲熙背上微微一僵,她並不能揣測出慶豐帝所有這些細微額小動作表達地涵義,但這個無意識的動作她卻是知道——他在隱瞞或者是……說謊!

    她腦中飛快地閃過無數念頭,隱瞞了什麽?他為什麽要對她隱瞞?難道慶豐帝的話中有什麽地方不盡詳實?

    慶豐帝語氣冰冷,“陳氏被廢,卻還是不肯安分!朕不想她手裏還有幾個忠心的奴才,借著端午在那柄扇子上薰了蒼術,禦酒坊秦典儀送上了“桃花蜜”給你。你原就是氣血虛弱,聞了蒼術,再加上那一壺酒……”他冷冷地“哼”了一聲,“這樣細密陰毒的手段,朕往日還真是小瞧了她!”

    林雲熙咬緊了下唇,這分明是要致她於死地!倘若她身子稍稍再不好一些,或是慶豐帝再晚來一些,誰知道後果會怎麽樣?!

    她強自壓下心頭洶湧而來的怒氣與憤恨,目光灼灼地盯著慶豐帝,“聖人待如何處置?”

    敢對她動手,就要有付出代價的覺悟!隻是不知慶豐帝會怎麽想?陳氏從前不是不受寵,安知慶豐帝會不會念著舊情呢?

    慶豐帝眸色陰沉,“朕不會放過她!”語氣淡淡地道:“她一介冷宮廢妃,便是暴斃也無人能說什麽。”看了林雲熙一眼,眼神微微溫和,“朕把她交給你,要打要殺憑你喜歡。”

    林雲熙一愣,“聖人?”

    慶豐帝伸手將她攏在懷裏,“你的性子朕還不知道麽?忍了這幾天,怕是再也忍不得了。陳氏又不是什麽要緊東西,敢對你動手,朕又怎會饒過她?先讓你動動手,出口惡氣也好。”

    林雲熙心下溫軟,鼻翼微微一酸,“聖人當真這樣想?”

    “朕騙你做什麽?”

    她低聲道:“妾身以為……聖人會念著舊情,放過陳氏一馬呢。”

    慶豐帝放緩了聲音,“朕自問沒有什麽對不起她的,她膽大妄為,行事已出了底線,朕自然不會輕恕。”

    林雲熙心底微微一動,出了底線?這話算是說得直白又尖銳了,看來慶豐帝對曼陀羅確實肆憚非常,對陳氏也沒有什麽愧疚之心,有著這樣一個把柄,說不定還想怎麽將陳家連根拔起吧?或許連一時沒有賜死陳氏都是在蒙蔽陳家?等著日後一鍋燴了?

    哦~三清道祖,原諒她內裏黑化得太快=口=

    隔日林夫人來看她,先是揪著她的耳朵好好的教育了一番,“你那些彎彎繞繞的白學了啊?!來曆不明的東西也敢隨便拿來用!要是那扇子上薰的是毒藥呢?!你這條小命要不要了啊?!”

    說到這裏陡然抱著她開始哭,“我就你這麽一個寶貝女兒,你要是出了事阿娘我怎麽活啊?!這麽大了還不省心,你是要急死我麽?!”

    唬得林雲熙指天發誓絕不會再有一次、她保管把自己護得好好的、否則天打五雷……下麵的被林夫人捂死在嘴裏。

    抹抹眼淚,林夫人又恢複幹練大氣的模樣,再把青菱碧芷幾個反反複複地敲打又敲打,保證她們一顆忠心想著女兒,時時刻刻維護女兒的安全,要把一切能危害到女兒的統統掐死在繈褓裏!

    幾個姑娘們被洗腦了又洗腦,就差沒把忠心捧出來給夫人瞧個仔細。

    午膳時林雲熙說起鄭師傅,林夫人一愣,甚是懷念地道:“當初我生那幾個臭小子和你的時候,也多虧了有他幫著調理。”又笑,“聖人待你也好,千裏迢迢地就把他召來了。”

    說起鄭師傅,不免談及在燕地的林齊,林夫人在她耳邊輕聲道:“北邊進來蠢蠢欲動,蒙古殘部似有南下的跡象,你阿爹保不定要北上。”

    林雲熙輕呼一聲,遲疑道:“阿爹已五十餘了……”再出征,也太讓人不安了。

    林夫人笑道:“蒙古諸事沒有誰比你阿爹更清楚,你放心,他心裏有數呢!就算打起來,他一個中軍主帥也是運籌帷幄,不會輕易去動刀槍的。”

    母女倆又說了些體己話,林雲熙把端午那事一一告訴了林夫人。後者先是橫眉立目怒氣衝衝,聽到慶豐帝把陳氏交給林雲熙處置方才平和了一些,拉著她的手道:“聖人有心啦!他這麽護著你,你也要好好對他。”

    林雲熙鼓著臉道:“我待他還不好麽?阿娘你別偏心啊!”

    林夫人笑著將她摟緊懷裏一頓搓揉,“阿娘哪裏偏心了?”

    “我才是阿娘親生的!”小聲抱怨,“偏偏每次阿娘總說他好,女兒不好麽?”

    “好好好!都好!”林夫人笑眯眯地道:“你們都好好的,阿娘就沒什麽可擔心的了。”殷殷叮囑她道:“聖人把陳氏交給你,但畢竟是後宮事,你總要與皇後報備一聲。”

    林雲熙點頭應道:“昨日我就打發宮人去回稟了一次,等明後真的處置了,我再親自去向皇後說。”

    林夫人滿意道:“凡是要周全些才好。”又與她細細分析,“宮裏的事你不瞞著我,我也少不得多說幾句。陳氏在冷宮還不消停,可見她不安分——卻也說明她那些手腳沒砍幹淨。聖人如此忌憚曼陀羅,還放著這些手腳,盡管是真的有殺心,大約還是念著些舊情的,你也別太過,總歸要給些體麵。”

    林雲熙冷冷一笑,“阿娘放心,我必叫她‘體體麵麵’的,半點汙穢都沒有。”

    林夫人嘴角一抽,就知道是這樣!寧昭早年跟著他阿爺學了不少軍中的東西,幾個哥哥也慣著寵著,女孩兒家該學的不該學的一股腦兒地都學了!比如怎麽打得人疼卻看不出傷痕,再比如人身上那些地方會造成無法挽回的暗傷隱晦,保證一輩子都好不了……

    林夫人歎息一聲,算了!好歹這些現在對寧昭還有點用麽……

    太液池畔菖蒲叢叢,蘆葦抽出鮮綠的芽兒,垂柳依依,石榴花豔色如火在枝頭跳躍,蝴蝶悠然振翅,翩翩飛舞。

    慶豐帝帶著柳錚正從素心閣往立政殿去,遠遠看到正一品夫人的輿車,雕花木柵的隔欄,軟軟的鮫紗帳隨著風一晃一晃,四角的垂玲當啷作響,標誌著忠義侯府的徽記鮮明地刻畫在車身上。

    慶豐帝“咦”了一聲,又微微恍然,“算算時辰,姨母是從昭陽殿出來吧。”見身後的柳錚目光怔怔地看著輿車,眉間神情似懷戀似落寞,伸手拍拍他的肩膀,“要不要去見見?”

    柳錚方才回過神,苦笑道:“謝聖人好意,隻怕忠義侯夫人不願見到微臣罷。”

    慶豐帝長歎一聲,“這許多年了,你還是放不下?”

    柳錚的語氣有些低沉,“終歸是微臣的錯,若不是我,阿曄也不會去得……不瞑目!”

    “那時你在春闈,怎麽可能趕去燕地?”

    柳錚閉一閉眼,“春闈三年一回,阿瑜卻隻有一個。”

    慶豐帝無奈搖頭,“朕算是那你沒辦法了。阿曄去了這樣久,你還沒打算娶妻?再耽誤下去,可就成老男人嘍~”

    柳錚目光一閃,“大約是微臣還沒遇到對的人吧。”

    “朕指一個給你?”

    柳錚麵無表情地看著慶豐帝。

    慶豐帝罷罷手,“你真是越來越無趣了。”

    柳錚垂首道:“是,微臣無趣得隻能陪聖人看畫下棋。”

    慶豐帝一梗,趕緊歪樓,“朕哪裏說錯了?嘖嘖嘖~~當年“玉麵書生”乃是大才!文章花團錦簇、辭藻詼諧華麗,哪兒向現在?一本折子磨不出兩個好詞,朕真是……唉!朕心甚痛啊~~”

    柳錚沒想到慶豐帝無恥的境界已經上升到了旁人無法企及的高度,木著臉半天說不出一個字來。

    慶豐帝哈哈大笑,歪樓成功,話題已經扯到政事上麵,少不得問幾句,“強占民田、逼良為奴,世家多多少少都有一些,你怎麽選在這個時候彈劾陳家?”

    柳錚道:“臣以為……是聖人想要臣彈劾陳家。”

    慶豐帝“嗬~”地一笑,沉默許久,“現在也就你,還敢這麽和朕說話。”語氣平淡,不喜不怒。

    柳錚淡淡道:“聖人不喜歡,臣下回可以不說。”

    “算了吧!”慶豐帝揮手笑道:“有這麽個能跟朕說實話的也好,省得整天看著一幫老狐狸,他們不煩,朕都煩了!”

    他沉下臉,“陳家朕絕不能放過!”

    曼陀羅!這樣的東西不把源頭消滅幹淨,他是一天都睡不了好覺!

    “明後天宮裏會有消息,廢妃陳氏謀害昭儀,業已查實陳家與其私相授受,擾亂宮闈,你看著上折子吧。”

    柳錚微微垂下頭,波瀾不興的眸中微微帶著一絲遲疑和不確定。

    差不多的命令,差不多的時間,同樣是謀算著除掉陳家,那一位東家,難道是她?